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嵬名巴丹趁着沙陀刚短促慌乱,抢了一匹备乘马,冲着来八个项羌蛮子东来的方向就狂奔而去。
沙陀刚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一直留意着突围蛮子的逃奔的方向,至此,心中更加笃定了原先猜测。沙陀刚冷笑一声,连吹三声长短不一的唿哨,率队向西边的肖氏地盘快速撤退。
元贞利带着元好元善两位贴身扈从绕了一大圈赶到时,沙陀刚向西撤,项羌蛮子向南逃窜,室韦部的骑兵自东向西气势汹汹追来。
元贞利在心中不禁叫好,这个项羌蛮子真有两把刷子,同样的把戏,先后耍了元氏和肖氏,现在又戏耍肖氏和室韦氏。一招鲜吃遍天?
嵬名巴丹本来打算出其不意冲击一下室韦氏的骑兵队伍,如果得逞,肖氏和室韦氏的死结再休想解开。可当他看清楚室韦氏骑卒的带头将领颌下银色长须在暮色中闪着亮光随风飘曵时,立刻领着他的八名蛮子扈从真正夺命狂奔。
天上雷公,地上舅公。做了坏事的外甥,遇着脾气暴躁而且目光如炬的舅舅,除了夹着尾巴逃跑,好像没别的办法。
嵬名巴丹心中一边叫苦不迭,嘴上一边扯着嗓门夸那八个运气好的大舅哥“你们运气真好,眼光真准,室韦部那么大的地盘,让你们放线钓鱼,第一杆就拽上这么个硕大的千年老王八。”
八个项羌蛮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听夸奖,个个喘着气憨笑。
嵬名巴丹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室韦部咬钩的居然是室韦长青这个老东西。
嵬名巴丹如果现在还是穿着北庭衣饰,此刻恐怕就会老老实实打马向室韦长青迎去,低眉顺眼地叫一声老舅,然后递上根马鞭,让老头子结实抽一顿。
可是嵬名巴丹现在剃发编辫,一身李夏项羌人的皮袍子,去叫一声老舅,得到的一定是迎面斩来的弯刀。
已经年近八旬的室韦长青,年长而辈低,的确是耶律南望的老娘舅,是他亲额娘的堂兄。
在耶律南望草原战神的名号未叫响之前,室韦长青是北庭公认的第一号武将,本身骑射功夫了得,马战步战号称草原东线第一,将兵有方,麾下勇士人人愿意为其蹈死。传闻他年轻时混入南朝中土冒充读书士子四处游学,在蜀中青城山做了三年道士,练了三年太极剑法。二十年前北庭大颂东线起冲突时,就是这个室韦长青调兵遣将与大颂东线边军对峙十个月,然后单枪匹马入呼延军帐中,与当时小他一轮的南朝东线主将呼延猛赤手空拳打了一架,之后两人脸青鼻肿喝了一顿酒,共同化解了东线危机。
元贞利看着那一把随风飘扬的雪白胡子,转过头来,向紧随身后的二位扈从笑道上“好叔善叔,咱们赌一把……”
“不赌!”元好元善同声拒绝。
元贞利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这几个蛮子,一定会插到室韦部腹地,不搅出一点风雨,不会轻易撒手。”
元贞利想到的,嵬名巴丹当然也会想得到。已经十余年不视事只做潜水老王八的室韦长青,这次被抬了出来,看来室韦部内部纷争是久拖不决,只好希冀家族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东西一辈子近百年的岁月风雨积攒,能给部族来个一锤定音。
所以嵬名巴丹必须得去室韦部的腹地,好好给室韦氏添一把火,好让室韦长青这一锤子落得更加生猛有力,更加镇服人心。
纵使室韦长青想要趁夜追击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蛮子,可身边的亲卫打死不同意,三四个肩负老家伙安全的亲卫,齐刷刷地跪在室韦长青的马头,拦住了老头子的去路。这把老骨头万一有个闪失,室韦氏失了主心骨,恐怕就会步强盛一时而一朝覆灭的靺鞨部的后尘。
有心追贼的室韦长青,只好长叹一口气,下令就地宿营。曾经叱咤四方风云瞪眼威服诸部的第一人,变成了一个需要人照顾需要人可怜的老迈无用的老东西。
月黑雁飞高,轻骑逐单于,仿佛还是昨夜的事。
室韦长青夜不成眠,还是心有不甘。复出之后第一仗,便出师不利,边几个毛贼蛮子都没有拿住。只是跪在马头的,都是须发花白的老兄弟,手中的马鞭,实在是抽不下去。
朝阳升起,室韦长青率队东归室韦部的根本虎图泽。室韦氏柄权的年轻后辈,未经风沙血火,被肖氏三言两语就唬得丢了魂,把自已这个老家抬出来了,还不肯好好听话,两三个月了,天天都在耳边呱噪得让人心烦,出来散心了大半个月,是时候回去拾缀拾缀那班不成器的兔崽子了。
一段平缓的山谷,本来南逃的嵬名巴丹却率着八名项羌蛮子,此刻正立马在室韦部东归之路的左侧坡顶上。室韦部无精打采拉得长长的骑军前头刚出山谷,嵬名巴丹抽出弯刀向下一指,用北庭正话大声叫嚣道“姓室韦的娘们,今天就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做李夏国锐骑凿阵。”
嵬名巴丹一马当先,从坡上直冲下来,身后八骑举刀飞舞,排成紧凑的小小锥形,紧跟其后,向室韦氏三百多精锐骑兵拦腰截去。九人的小小骑队,竟然蹄声如雷,响彻山谷,生生弄出了万马奔腾的气势,令匍伏在另一侧坡顶的元贞利叹为观止,心生佩服。
室韦氏的骑军被突如其来的偷袭弄笑了。昨晚还被追得像兔子一样的逃的几个蛮子,转眼就敢胡乱叫嚣以卵击石?项羌人的脑子什么时候集体被驴踢了?
室韦氏的骑兵马上就笑不出来了。九个蛮子居高临下,挟着千钧之势直冲而下,一眨眼就凿穿了室韦氏骑队,并借着冲势,一鼓作气冲上右侧坡顶,然后稍稍驻足,耀武扬威吹几声唿哨,就呼啸东去。
室韦长青调转马头回到刚被凿阵的地方,仔细询问了被偷袭经过,察看了骑士的伤势,气得雪白的胡须乱颤。这才几年,室韦氏当年那支威压东线的骑军,就这么不堪一击?
五六个倒霉的骑卒被蛮子的刀锋割伤了腰和背,伤口不深。看得出,这班蛮子意在骚扰而非伤人。
元贞利看见那位领头的蛮子,在坡顶驻足极为短促时间里,抽空瞄向自已,还勾起嘴角抛过来一个笑脸。元贞利拿不准对方的心思,面无表情装作不见。
元贞利只好和元好元善跃上马背,向西逃窜,与蛮子们背道而驰。早知道蛮子招惹的是室韦长青这个老鬼,说什么也不过来看这个热闹。元氏没有本钱承受这个老鬼的怒火。
室韦长青看到蛮子们向东逃窜,便挥手止住麾下追击。几个蛮子的心思,已经明摆在桌子。这个时候,就该沉住气,一点一点与蛮子们小心周旋,抽丝剥茧,不怕扒不出真相。抓住几个蛮子,不请他们尝尝长青大爷的拿手好戏,长青二字往后躺着写。
九个蛮子跑一阵歇一阵,就在室韦长青视野内不紧不慢逛荡着。
遛鱼!
在南朝中土四处游荡过的室韦长青心中一笑,只是不知谁在遛谁。
室韦长青的骑卒,隔三差五有几个掉队脱队的,等到远离前面蛮子的视线,却快马加鞭绕了一大圈,赶到各处张网结阵,等着蛮子自投罗网。鱼溜得差不多了,就要用抄网起鱼。
追了两日,室韦长青麾下骑卒已经撒出去四成,但室韦长青用了一个非常巧妙的办法,使得整支骑队看来起气势和人数丝毫没有变化。
离室韦部老巢虎图泽还有三百里路程,走得顺当,就两天脚程。已经见到许多冬季成群结队东迁虎图泽的牧民和牛马羊群。
嵬名巴丹决定当晚偷袭室韦长青的宿营地,然后向南撤去。否则,进入室韦部人口密集聚居之地,室韦长青这老东西,一声令下,要想在全民皆兵的室韦部地盘安然脱身就难如登天了。
英难所见略同,室韦长青这老鬼也算准这两晚会被劫营,营地安排得外松内紧,还利用相互映掩的营帐设了几个口袋,专等蛮子们自投罗网。
室韦长青想不到足有二百斤重的魁梧蛮子,居然能身轻如燕,借着夜色不声不响就潜入了营地核心大帐,更想不到自已的麾下居然出了叛徒。
嵬名巴丹在心中把这位不要脸的老娘舅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个遍,依然无法脱困。因为他被压在七八重牛皮帐下,牛皮帐上面还压着数十个精壮悍卒,嵬名巴丹被压得动弹不得,拼命想伸手去拔小腿上绑着小尖刀都做不到。
人到老了,就会睡得少起夜多,室韦长青起夜屙尿回来,看到自已的帐中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闪动,当机立断斩了架帐的柱子,厚牛皮制作能防风防雪的牛皮大帐一下倒塌下去,立即就有十几位力气过人的壮汉,两两一组,各自拖着厚牛皮营帐,重重覆盖在上面。
嵬名巴丹算是反应灵敏,一刀撩起只割穿了三重皮帐,第二刀刚收起还未撩出,头顶上就有连二接三的沉重身体砸下,饶是雄壮如嵬名巴丹者,也抗不住迭成小山的数十人大好几千斤的重压,被一座肉山按在地上,碾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嵬名巴丹不仅骂了不要脸的老娘舅,还骂了猪猡一样实诚呆板的八位大舅哥,但凡有点脑子的人,伙伴摸进敌营老半天,然后一片喧闹,就该想到伙伴暴露了,这时就该放火鼓噪,为伙伴制造逃脱机会。
可这八位蛮子,只是躺在离室韦行军帐营二百步的草地上,看着天上灿烂的天河发呆。
嵬名巴丹脑袋越来越昏沉,劫数难逃地时候,另有其人救了他。
最先扑向牛皮营帐的七八位悍卒,已经做好了被帐下捅出的尖刀刺入身体各处流血而死的准备。但身上的同袍们却没有与他们一般视死如归的觉悟,当四周营帐火起,坐骑军马被惊忧四处逃散冲撞营帐的时候,那些迭在肉山最上边的年轻兵卒,惊恐慌张,争先恐后逃窜而去。
站在旁边一动不动的室韦长青,看着自已麾下全乱了套的年轻人,像一群无头苍蝇一样四处逃窜四处碰壁,心中悲叹一声,向身边几个咬着牙关绷着脸的老兄弟一挥手,各自拉起倒在牛皮帐上起不了身的七八个兵卒,也不管牛皮下的蛮子是死是活,拢起几匹逃跑不得其路的坐骑,灰头土脸地走了。
嵬名巴丹从厚重的牛皮帐子中挣扎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稍稍平息了胸中气息后,运足丹田力气,朝室韦长青撤退的东边方向,用北庭正话呼喝道“长青老舅,保重身体,恕不远送……”
声音遥遥传来,室韦长青气得须发倒竖,就要拨转马头回去跟人干架,被身边寥寥无几的亲卫舍命拦着,喟叹一声,只好作罢。半夜里,借着星光,一脚深一脚浅,狼狈东归。
嵬名巴丹看着八个蛮子搜括室韦部营帐找出来的东西,表面沉默无言,心中却百感交集。刚才被压在牛皮帐下,目虽然不能看,但耳力远超常人的嵬名巴丹,把牛皮营帐外发生的事,听了个七八成。
想不到十年前还威压草原东线,不用兵也能把粟水靺鞨逼得远避他乡的室韦部骑兵,就堕落成这般模样。一支随时流血掉脑袋的的骑兵队伍,仓惶逃命遗留下的物什,居然全是些黄金白玉制成的淫巧物件。
嵬名巴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室韦部已经糜烂不堪,纵使是室韦长青复出掌兵,也于事无补,倒不倒向肖氏,已经没有多大的实质意义了。
闹腾了半宿,东方露白。嵬名巴丹下令蛮子们收拾好值钱物什,拢起逃散的马匹,准备换装西归。
一个人,一匹马,在朦胧的晨光中,缓缓走向嵬名巴丹。
来人对着讶异的嵬名巴丹道“是我救了你一命,你去替我杀一个人,还我一命,就互不相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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