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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二小姐这一身在金银堆里娇养出来的皮肤又白又嫩,让他想起早年行军时路过江洲,那儿的湖畔开着的出水芙蓉当真是好看极了,斜风细雨温和地打在那停着蜻蜓的花蕊尖儿,仰开的花瓣纹理中间透着一道浅浅的粉。

像她的一双手,漂亮、精致、细腻、白皙。

可是风向急换,狂风暴雨兜头而来,把那花瓣打得零落稀碎,瞧着也让人生出唏嘘。

如此一来,更像是她现下的手。

江湛沉着脸,心想怎么会有人娇气成这样......不就是受了一点伤......

这个念头闪电般掠过,他心中忽然浮起一丝古怪的念头。

遥江之上,她面对种种刀光剑影也未曾皱过一下眉头,清明那夜,手背被树枝划了一道细长的血痕也未曾喊疼。京门的女儿家大多娇生惯养,一点细微伤口便要哭天喊地个三天三夜,而她落水,划伤,摔倒,这些在高门贵女中罕有的伤痕交错在她手上,她也当真是不发一语,连眼泪都是见到他了,这才委屈地漫了上来。

他不知道该拿什么词语来定义这位贯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宋二小姐,许是依赖,许是信任......亦或是还有其他的较之更为郑重的形容。

她就像是幼时养过的一只猫,人前作威作福,人后只会敞着柔软的肚皮给自己,喵喵叫地撒娇。

江湛眉骨跳了几下,隐隐绷起了青筋,他猛地侧过她的手背,细细的冷蓝血管在皮下缓缓流动,肌肉玉雪、白皙光滑,没有烧制釉玉时的破碎纹路。

他一口气还未完全压下去,江湛又抓着她的手心反过来看,鲜红的血液已经干涸成暗红色,浓墨重彩地在她手心里开了花。蜿蜒的血痕淌过掌心三道线,代表地纹的生命线被尖锐的碎石子狠狠地镶嵌进皮肉里,翻绽的掌心像是被破开的嫩豆腐,红的血白的肤和黑的石子,三色糅合交织,像是墨迹被大片晕开,看着霎时惊心可怖。

他与这位宋二小姐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这期间居然有一大半的时间,她都能有好本事把自己弄伤!

少女仰着粉白的面,纤长卷翘的睫毛轻轻眨了几下,干净明亮的浅色眼瞳藏着眼巴巴的渴望,编贝般的白齿软软地咬着下唇,将原本的水色晕成了极淡的红。

江湛的拇指不自觉用了力道,压在她的虎口处,她手心里原本清晰的生命线走向变得模糊难辨,乍一看像是被人凌空用巨斧给斩断,那岔开的线藏在暗红的血花里,陡然生出一股诡谲的美感。

他眉间的折痕越皱越深,几乎要拧成三道平直的线。

她手心那条线.......

那条线的走向.......

“疼啊。”小姑娘踮了踮脚,心内忍不住暗暗腹诽,这都什么时候他居然还能分神去想别的事情?他这是要把她的伤口给瞧出一朵花来?还是有什么事情能比自己还重要?

宋二小姐将手怼到他鼻尖,她眨眨眼,眼尾的红如同焚焚绽放着红色茑萝,又像是女子额间用朱砂舔就的花钿,他没忍住,抬起手用指节狠狠地抹了一下她那滴将落未落的眼泪。

曲起的指骨抵在她的眼角,一点冰凉游走进薄薄的肌肤皮层,滚烫的眼泪坠落在他的手背,烫得他忽然缩了一下指尖。

宋棠棠没明白这是个什么操作,好在她十分擅长接戏,语气哀哀幽怨,像是哭丧一般:“少将军——疼啊——”

他这才猛地醒神过来。

“......”江湛那点好不容易偃旗息鼓的气焰下来的气又被她给重新点起。她小小一只手张着,像一朵轻飘飘的瓷白五瓣莲,手心的血痕从虎口处蜿蜒至葱玉似的指根,淅沥的血痕早已经干涸,江湛用指腹用力地搓了搓,把结痂的血块搓成细碎的血末。

“疼哦。”宋棠棠撇撇嘴,细白的五指轻轻勾了一下他的手心,挠在手心里不疼不痒,不过就是小奶猫使坏时软软地伸着不凶人的指甲。

他凝了半晌她的伤口,语气有些紧绷:“你这伤,怕是要留疤。”

如果江湛此刻还能再看得细致一些,并不难发现她指间甚至有持剑时磨出来的薄茧。

宋棠棠有些不明所以,她觉得江湛现在的神情严肃的简直像是教导主任,她想了想,解释道:“我不怕。”

她是真的不怕留疤。小时候扭扭歪歪地学自行车,膝盖磕破了好多次,家里的佣人拿着喷雾要给她上药,一边用糖和玩具哄着二小姐,而她的五感天生好像要比别人都迟钝一些,真的疼得狠了的时候往往无知无觉,要过上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回味出那痛来。

以至于她知道自己受了伤,心底却没有太大的痛觉。

江湛诧异地撞上她认真无畏的眼神。

“我不怕留疤。”宋棠棠冲他一笑,小姑娘明明生得明艳大气,却总是奇异的有着一种极易招人疼惜和爱护的乖巧,她抿了抿梨涡,颇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我怕疼。”

——信她就有鬼了。

摔了那么久才喊疼,这反射弧怕不是可以绕地圈三圈了吧。

宋棠棠鼓了鼓雪腮,把吐槽原封不动地塞回心里,再度委屈巴巴地说道:“我娇气,疼得很。”

“少将军。”她早就没再踮脚了,而江湛也在不知不觉间弯下腰,少年身量颀长,将她严严实实地罩在自己的影子下,宋棠棠动了动脚尖,小小地踱上前一步,“你吹一吹,吹一吹我就不疼了。”

她眼底亮着一些星子似的光,肖似演武场那日,她不自觉地带上撒娇的腔调,让人断不能狠下心去拒了她的请求。

宋棠棠说话时总喜欢用黏黏糊糊的气音,有如在太阳底下热化了的棉花糖,丝丝缠着黏在一起,连着她身上的馥郁香味都一道顺进呼吸里,然后过了肺,彻底成为他身上的某一部分。

少年银带束发之下的耳尖细不可查的微微发红,江湛有些不自在掩饰性地低咳两声,还未等他有所动作,那边的朝阳忽然响亮地叫起来。

“少少少少少少什么?!”小郎君睥睨飞扬的一双桃花眼霜打似的慌乱无措,江湛眉骨跳得厉害,她这一嗓子当真嚎出了女子特有的娇嗲,看来确实如宋棠棠所说,是女扮男装的少女。

江湛曾在宫宴上远远见过朝阳公主一面,说是见过,可心里连对方长相是圆是扁都没个模糊的印象。莫说是朝阳,这京中的女子他打眼一见也难以在心中留下个边角。唯独那宋家的二小姐,强势蛮横地挤进他贯是沉冷澹定的一颗心,有时叫他烦得很,有时又觉得......她这样富有生机和活力,都叫他这个行走在阴冷和黑暗之中的人,能从一角夹缝里窥见灿烂的天光。

“少少少少少少少什么”的少将军冷冷瞥眼过来,朝阳猛地倒退一大步,双眼瞪圆如铜铃,她单手捂住嘴,极力不让自己发出更尖利的尖叫。

镇国大将军府的“玉面修罗江公子”她自然是知道,只不过这人在好嚼舌根的宫人们的层层渲染下被带上了一笔洗不掉的冷酷戾性,宛如嗜血成性的地狱阎王,传闻他可止小儿夜哭。往常她在宫内作乱不听话,楚王便含着调侃的笑拿少将军来做威胁的引子,直把朝阳给吓出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以至于往年的宫宴,她都称病早早离席,决计不让自己和噩梦见面!

然而是祸躲不过,今日这一见,这位小公主的心理阴影恐怕是轻易消不去了。

朝阳拇指摁在自己的人中上,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好似借由这个动作给自己打气,可几息过后,她脸色依旧苍白如宣纸,纤细的身姿一抖一抖,一副欲哭无泪的可怜模样。

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双手作揖,声线颤成大起大落的心电图:“原是少将军和......”

和谁?

朝阳倏忽转过视线,目光再度落在那少女一张惊为天人的面上,宋棠棠心灵感应似的也侧了目,微微地对她笑了笑,无声地张着口型:“公主殿下。”

“!!!”

朝阳目瞪口呆,错愕地张着唇,一时半会儿居然难以反应过来。

琪花这时听完了墙角,小小声地附在朝阳耳旁说道:“公、公子,那位是宋相的嫡幼女,宋大小姐的嫡亲妹妹。”所以......这位宋二小姐早就知晓自己的身份,这才敢同她在青天白日之下开男女大防的玩笑?

朝阳回神的第一念头“居然真是那玉兔仙子”,惊喜还未铺天盖地,她又想起戏本子里还有位“玉面修罗”,脸色登时青红皂白,仿佛走马花灯在她脸上上演了一出戏。

宋二小姐这样温柔的美人。竟是要被糟蹋了!

“温柔美人”宋棠棠眼见朝阳就要把自己憋成一只河豚,顿觉得这位小公主着实没脑的可爱,可还没等她再说第二句话替她解围,朝阳也不知哪来直面那玉面修罗的勇气,壮着胆子大声道:“少将军!男女授受不亲!还请......还请您自重!不要再同宋二小姐拉拉扯扯!”

说完气冲冲地就要上前去牵宋棠棠的手。

宋棠棠有些想笑又不敢笑,大眼睛稍稍一抬,还未窥见少将军全貌,就已经提前感知到了那山呼海啸的冷气。

江湛先朝阳一步,在须臾间又揽着宋棠棠的腰将她拦在了身后,而这次右手紧紧地扣着她的手腕,不松分寸毫厘。

“亲不亲反正都亲了。”少将军冷哼一声,只用三人能听到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后,再不顾朝阳公主先白后红又白又红的脸色,不由分说地牵起宋棠棠抬腿就走。

宋棠棠被他拉着快了几步,咬着下唇不让笑意露出来,她垂眼看了他圈住自己的手腕,小梨涡深了又深,这才回头,冲着呆滞成一个表情包的朝阳公主挥了挥手:“拜拜。”

一路行了半条街后,宋棠棠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笑起来的模样极为讨巧,眉眼弯弯,形似遥江挂着的一轮新月,小小的鼻尖像是一道漂亮的落笔,收束力道时微微翘着弧度,唇下一对梨涡更是蕴含着一池的春水梨花,白皙的粉颈没入轻薄的衣衫之下,纤细精致的锁骨盛着枝叶间隙透下的金芒,她笑得有些厉害,小肩膀一颤一颤,扇子似的睫毛扑扑抖动,像是受了惊的蝴蝶。

宽大的衣袖下遮住了两人松松相碰的手,宋棠棠一边若无其事地抽出手心,一边用眼角去觑他的脸色,果不其然,感受到她挣脱的动作,少将军眼底暗了几分,薄唇更是抿得一言难尽。然而还未等他想明白是牵紧还是松开,宋棠棠已经将小小的、握成粉拳的手塞进了他的宽厚的手心里。

“哎——”她终于笑够了,扬起脸看他,鹿眼笑得很乖,语气又有难以自持的打趣和揶揄:“你怎么学我说话啊!”

江湛冷着一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的俊脸,将面瘫和哑巴发挥到极致。可是他拢在袖下的手却不受控制地收紧了力度,想要将那冰凉的一团给揉出热意。

“你带我去哪儿嘛?”见他不说话,宋棠棠边走边蹦,顺便还用脚尖踢开一个挡路的石子。

“我肚子好饿哦。”她这个性子安静不下来,大眼睛一一扫过街上的小摊,鼻间被烟火味勾的蠢蠢欲动,她低下头,有些委屈地捂住了小肚子:“我排了那么久的的队才买到的炖牛骨,一口都没吃到......”

江湛骤然停下脚步。

“嗯?”她有些奇怪,却见两人已经停在了一间华丽的酒楼前。

江湛松了手,低头捉住她受伤的那只手,细致地将她的薄袖挽起来,以免她袖摆上装饰的垂花沾到伤口。

“不是说饿了么?”江湛挽了个相当凌厉漂亮的结,小指勾住衣角,带着她往里走:“走吧,带你上药和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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