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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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湛？”

“阿湛......”

“阿湛！”

小姑娘的一双鹿眼又大又亮,她甩着乌顺的长发，步子轻快地踏进一地的金芒中，周身融着暖色的光,她越跑越远,笑意如银铃在风里消散。

“湛,澈也。娘希望你一辈子堂堂正正，干干净净。不求荣华富贵，只愿一生顺遂。”

周姓的女子双目含泪,她满面的哀痛,在如火烧一般的天际中缓缓地闭上眼。

“湛儿,快......快......不要回头！你永远不要回头！”

“我教你剑法,教你上阵杀敌,将这把剑传给你。不是为了让你与这天下作对,而是要你忘记过去,用你手中剑,护你的身后人。”

身躯如伟岸一样挺阔的男人站在他面前，随后蹲下来,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从今日起，你便姓江。”

“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哈哈，谁要跟你一起死？我就算死，也是牡丹花下,做鬼风流。”

意气风发的小侯爷同他勾肩搭背，少年挑着眉，两人的身后是尸山血海，而前方，是康庄大道。

“阿湛,我们兄弟一场，你如今，对我可有一句实话？”

**

“江湛，你想要什么？如今黎明苍生拜你为王，脚下铺开九州六陆，这已经是你的天下。”

“......”

年轻的帝王站在九重巍峨的宫墙之上，风声喧嚣，将他金龙飞爪的龙袍吹得沉重。

他缄默许久，缓缓道，“这个位置明明是用无数人的鲜血染热，为何我坐上去，却是这般冰冷。”

僧人循着他的视线，远空白雾缭绕，半点天光也破不开厚重的云层。

“这是你犯下的杀孽，报应不停，轮回不爽。你会一直失去她。”

曾经艳绝天下的第一美人，东宫的废太子妃，临死前，瞪着一双通红的眼，却没有半滴眼泪流下。

“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再原谅你。”

**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她活着。”

——哪怕付出万劫不复的代价。

**

“少将军，宋二小姐又去醉烟阁啦！”

“少将军，今个儿宋二小姐伙同朝阳公主把城西的霸匪给撵走了......”

“少将军，半月前的赏花宴上，宋二小姐舞了一招‘剑中衔月’，惹了好大的动静呢！”

“少将军，宋二小姐往演武场来啦，咦，小侯爷您要去哪......？”

“少将军，宋二小姐这手艺真好！”

“少将军，少夫人来啦！”

周衡跟周镇是性格迥异的双生子，一人如火般热情，一人如水般沉稳。每每宋二小姐来，最喜欢跟弟弟站在同一战线，两人合谋去欺负总是不苟言笑的哥哥。

每次都是周衡如一阵风地奔进来，兴冲冲地向他禀告有关宋二小姐的消息。

唯有一次，进来的人是周镇。

“少将军，皇上下了旨意......”

耀京城的第一美人，出生高贵，品性柔顺，配以大耀王朝最尊贵的太子殿下，世人歌颂他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却忘了在不久之前，光风霁月的少将军同明媚娇艳的二小姐也是被传为一段佳话。

他想起月礼节的遥江之上，小姑娘勾着他的尾指，乖乖巧巧地依偎在他胸口，耳边是一声接着一声炸空的明亮烟花，他垂眸去看，她正绕着他绣有墨兰青竹的襟领，小爪子不安分地去抠腰封上腾飞野鹤上眼仁的玛瑙石。

盛大的烟火在两人身后焚焚绽放，将整个京城映得明亮如白昼，火光咬着遥江上的一轮皎月，少年弯下腰，满含珍重情意地轻轻啄了一下她微张的粉唇。

“你干嘛呀。”她果然恼了，娇声娇气地埋怨道，耸着小鼻尖凶着大眼睛瞪他：“我看烟花呢，你快别烦我。”

他哼笑一声，掐一掐她白皙若玉的侧颊，故意呼着热气，在她耳边落下一记似叹非叹：“宝儿，为什么不看眼前人？”

小姑娘这才舍得移了一下目光，她扣着他清瘦的五指，两人鼻尖抵着鼻尖，隔着微微的毫厘，少年微沉的目光流连在她唇上。

她直翻白眼，不掩饰自己的嫌弃，“你有什么好看的哇？我没见过这样灿烂的烟火，好像整片天空都烧起来了一样。”

少年从身后环住她细软如绵云的柳腰，嗅着怀中小姑娘发上甜腻的栀子花香，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瞳底掩映出接天的火光。

他的呼吸渐重，身影贴合，两人耳鬓厮磨、缱绻纠缠，花灯被游人推向遥江深处，水面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此时此景，月下定情，心意相通。

纵使他心思玲珑，未雨绸缪，不仅工于心计，更是擅长揣摩人心，可他决计想不到，在不久的将来，这片大火会从宋府烧起，一直烧到了皇城脚下。

宋棠棠偏头看了湖心的花灯好一会儿，她纤长卷翘的眼睫轻颤了许久。

她的声音永远都是又细又甜，软着尾音撒娇时，让人像是误入了江洲的三月春雨。

她伸出手在半空中虚虚捞了一下，掌心落了一点还未燃尽的烟火尘埃。

宋棠棠忽然道，“江湛，等你从北狄回来，向我爹提亲吧。”

他怔愣在原地，巨大的惊喜霎时将胸腔填满，他一时无言，几近固执地盯着她。

宋棠棠笑了笑，她反过身，双手环上他的脖颈，漂亮的琥珀瞳孔里落了如星屑一样的烟火薄光，她微微踮脚，诚挚地向他献上自己。

回应她的是少年愈加凶狠的亲吻，五指摁着她的腰，几乎要把她融进自己的五脏六腑里。

月礼节之后，他领了皇命出兵北狄，北狄人凶狠狡蛮，他被人出卖设套，折损了所有和他共同进退、将他视若亲人的兄弟们。

这些人当中有妻有子，有人尚未成家立业，有人还等着回家吃娘在炕头上热的一个馍馍。

甚至还有一些在饮将进酒时，笑言回到京城，要亲自问宋二小姐讨一杯喜酒。

他们为了一个惊天的阴谋，替他挡着刀光剑影，死在自己的面前。

他看着脚下生灵涂炭的城池，怀着满腔的仇恨，生生从死人堆、白骨坟中爬出来。

他想着要替他的弟兄们报仇，也想着那个整日就把“小寡妇”挂在嘴边的小姑娘。他怎么舍得留她一个人，他答应过她，等他从北狄回来，要上门提亲，要浩浩荡荡的娶她。

要让她成为这天底下最幸福的新嫁娘。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等他九死一生的回到耀京，只等到送嫁的喜庆鼓乐，和撒的铺天盖地的白色纸钱。

说书先生用茶水润了润嗓，用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惊堂木，重重一拍，继续把未完的故事说来。

“可惜那宋府的二小姐同少将军真真是有缘无分。那道圣旨一下呀，就是生生斩断了两人的红线。一个嫁作新人妇，一个沦为泉下魂。那二小姐整日哭着喊着，到底拗不过一纸皇命，成了东宫的太子妃。”

他沉默的听完，像是一具被人操控的行尸走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提起剑，将那些个碎嘴的人斩于一道剑光。

从北狄战场上活着回来，原本就是强弩之末，他终于支撑不住，在顾重渊难掩震惊的目光中，他呕出一口泛黑的鲜血，再不省人事。

等他再醒过来，耀京的天，已然被一只手掀了过来。

“少将军，宋二小姐......不对，现在该叫她太子妃了。听太子妃身边的宫女说，太子妃前不久病了好长一段时日，太子没有去看过她......”

“前些日子，因为太子妃和许良娣起了嫌隙，太子斥责她嫉妒成性，无才无德，废了她的太子妃之位......”

他知道她过得不好，太子宠爱妾室，对这桩陛下的赐婚心怀不满。她病了又病，曾经像个粉团子似的小姑娘病得形销骨立，在风中都站不稳脚。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带她走，可是曾经的少年将军已经成为一抔黄土，而且，他也舍不得让她的人生染上任何的污点。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会让他在她死后的无数个午夜梦回里，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带走她。

陛下不起眼的皇三子弑父杀兄，篡位为帝。宋家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构陷，除了被掳进宫的宋云烟，宋府上下三百多人的性命全部湮没在一场大火里。

他看着那通天的火光，麻木的想到，这才是棠棠曾经说过的，“好像整片天空都烧起来了一样。”

那人用宋棠棠的性命胁迫他，就像当初的北狄一战，用他弟兄们的性命换他的命一样。

他不得已拿回了自己的身份，担下宋府被灭门的罪名。

他想起对他横眉冷目，却总是格外维护他的宋相；想起性子温柔的宋夫人，每逢来宋府，都亲手制了一桌他爱吃的吃食；想起清冷孤傲的宋大小姐，替他打着掩护，好让宋棠棠溜出门找他。

还想起宋棠棠说的，“你也管我爹叫爹，管我娘叫娘，但是我的大姐不能是你的大姐。以后呢，咱们就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相信，他们是一家人。

太子妃被废后，他在某个深夜里，和太子达成了一笔交易。

宫变那日，宣武门满地猩红。李承胤在一片逃命和打杀声中，亲手灌了她一杯毒酒。

她假死出宫，让“东宫太子妃”这个虚名永远埋葬在这座华美又冰冷的宫殿中。

他把她带回自己府中，却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也不同她说任何话。

照顾她的嬷嬷回话，说宋府灭门的惨讯还是没瞒过她，她不分日夜的哭了好久，双眼因为长时间的恸哭而渐渐难以感光。

她原本就病得很重，在经历一个又一个的打击后，命都快去了半条。

直到一个下着暴雨的深夜，几乎是油尽灯枯的宋棠棠堵住了他的去路。

月色下她脆弱的仿佛是一团幻影，他不敢去碰，生怕轻轻一靠近，她就如烟雾般散了。

她抵唇咳了好几下，看着他良久，终于说，“你是江湛。”

她说，“我知道是你，是你杀了我全家。”

她脸上的神情绝望而破碎，眼底却没有任何泪光。

她说，“江湛，我不会原谅你。我不会再爱上你，生生世世，我都要与你为敌。”

那个冬天真的太冷了。

江湛想，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冬天，也不会忘记那个深夜。

他的小姑娘，死在了永不下雪的耀京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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