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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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京城入了冬后,气温急转直下。天气冷得呵气成冰，早间略有一点微渺的晴色，层层叠叠地融进密布的云霾里,转瞬又带来一场像是下不尽的绵绵细雨。

宋棠棠屋里羽光绣锦的锦被收了起来,地龙整日烧着,烘得整个屋子亮敞暖热。谷雨立夏来来去去，脸上却不显一点愉悦的神色，她们从宋棠头的屋里出来,每日倒掉的药膳养了一整个庭院的枯败花枝。

这些药都是纪姑娘亲手熬的,但是宋二小姐不肯吃,谁拿她也没办法。

药膳还冒着白腾腾的雾气,搅在细密的斜雨中,谷雨怔怔望着细密的雨帘,半晌后,一声轻叹匿进喧嚣的风声里。

香阁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谷雨眉心紧蹙，听见宋大小姐压着心头痛意,温声哄着妹妹吃药的声音。

不出意外，又传出汤碗被砸摔的锐响。

谷雨的目光无神地落在雨里，心里头迷茫的数着，这场雨该是下到第几日了？

应该是第七日。

整整七日。

寒风凄雨里混着冬天凛冽刮骨的寒风，如针网似的将整个耀京城密不透风的套进去,裹进厚重到化不开的悲伤里。

脚步声支离的踩在檐下，谷雨慌乱用手袖拭去眼尾兜着的眼泪，仓促地向宋云烟福了个礼，“大小姐......”

宋云烟脸色苍白，她扶着钝痛的额角,无力地摇了摇头，“没用，她不肯吃......一会儿我让纪姑娘来看一看，得先把药给她强灌下去。”

被狂风卷来的雨丝针扎般的拍击在她面上，谷雨闭了闭眼，眼睫和声音俱是颤抖得厉害，“我已经让立夏去小厨房温一下吃食了，还有......大小姐，祭拜用的东西，我也准备好了。”

宋云烟沉默良久，她循着刮过耳廓的狂风往回看，翘起的八角兽脊上原本挂有一串宋棠棠自个儿在街市上淘回来的风铃，不知是不是铜铃里浸了水化了锈，撞出的声响宛如悲鸣的丧歌。

宋云烟的手指蒙上眼睫，她的指缝里透出一阵温温的湿润，心神被蒙了尘，一时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自己逼回的眼泪。

“今个儿的雨应该是不会停了，等入了夜，你们给放棠棠屋里吧......”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似乎是被冷风灌了一点鼻音，说话的声音沉沉顿顿，“她和公主的关系那样好......公主出了事，她是最伤心的......”

谷雨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硬地咽了回去，她闷闷地点了点头，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些。

宋云烟走后，谷雨重新去小厨房取了一碗煨好的药膳，立夏替她支着伞，两个人走过月影池时，不约而同的放慢了脚程。

是冬日，原本在月影池中活跃的锦鲤也藏了起来，水面上散落着好些枯黄的枝叶，已经有好几日没有下人去清理和打捞，曾经蕴藏着春日柔光、夏日暑热、秋日温凉和冬日绵雨的月影池变得无声而寂静。

这座月型拱桥曾经来来往往的走过许多人，但是却有两朵花被永远的留在这里了。

立夏眼角又湿了，她发出一声小小的呜咽，想起大耀王朝唯一的公主殿下来。

她那么明艳而灿烂，她本该成为大耀最自由最快乐的一只鸟，就连她的封号，都是意寓着新生和希望的朝阳。

可是这样一个心系天下、善良温柔的小公主，却死在了仿佛不会停歇的暴雨里。

谷雨想不通很多事情，她不明白，难道一个国家的安定，必须要依靠一国公主去交换吗？大耀兵强马壮，有最骁勇善战的士兵，有战功显赫的将军首领，何至于让一个不过十五的小公主去谋这两国的和平。

她觉得荒唐，更觉得半路遇袭、公主失踪这种事情更加的荒唐。

消息原是瞒了很久，立夏执意要去说的那天，她们两人起了争执。谷雨心疼小姐，立夏却说，公主和小姐的关系那样亲密，我们怎能一直瞒着她？

她想，是啊，若是立夏出了事，旁人瞒住自己，想来这份伤心并不会因为知道的时间长短而有半分的不同。

宋二小姐得知消息后，怔然了许久。她不说话的模样吓坏了大家，烛火烧得旺盛，在她面上投下一层暖色的光。谷雨也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她抬眼去看，这才发现小姐不声不响，眼泪却淌了满脸。

当天夜里她就病倒了，并且一连烧了好几个日夜。她有时候哭着醒来，又哭着睡去，少将军衣不解带的守了她两夜，她病得很重，烧得神智不清时，在梦里说了很多胡话。

谷雨候在一旁掉眼泪，听见小姐被梦魇困住了，她绝望地喊着朝阳公主，喊着宋大小姐，喊着大家不要死。

她听得心里难过，没忍住蹲在立柱后面，咬着自己的手背，不泄出一点绝望的哭腔。

耀京城是不下雪的。

自从朝阳公主遇难后，耀京城里的百姓都自发的在入了夜后，往长街两道上点起一盏引路灯。白色的灯海顺着她和亲的道路一路蜿蜒，远远望去，漫山遍野摇曳的微光像是在夜里烧起了一场白色的大火。

因为连绵不绝的下着雨，他们还在引路灯上罩了一个油纸灯罩，让这星点烛光能燃到天光大亮。

百姓们害怕公主殿下怕黑，害怕她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彻夜的点着灯，好让她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

谷雨和立夏也在宋府门前为她留了一盏小小的白色的引路灯，公主的薨逝是国丧，举国上下不兴任何喜事，缟素似的白布缠满了檐柱和高枝，大风烈烈而刮，白色如海浪翻涌，像是下了一场大雪。

宋二小姐在第五日时精神有了些微的好转，她后知后觉，在宋府里发了好大脾气。众人不敢忤了她的意思，只沉默着让她发泄。她还病着，原就没有什么气力，摔着砸着一会儿，很快就累了。最后她在一地的狼藉中手足无措的哭起来，她责怪大家要瞒着公主去和亲的消息，要让她成为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宋夫人和宋相没有出声制止她几乎是失去理智的行为，宋云烟小心翼翼地护在她身后，生怕她被摔碎的尖锐瓷片割伤自己。

她边哭边咳，咳出了一点鲜红的血丝来。那点如朱砂在清水中化开的红滴在她欺霜赛雪的手背上，看着很是刺目。

她最后哭得累了，木然的抚摸着手腕上戴着的一枚质地通透的玉镯，她的嘴唇细细的颤栗着，似乎是想要说什么，结果却什么也说不出。

谷雨记得那枚镯子，是在鸣鹿园那一日，朝阳公主亲自从自己手上退下来，再郑重其事的为她戴上去的。

宋二小姐特别的珍惜，有了公主赠送的这枚镯子，其他的首饰她也不怎么戴了。平日里取下来的时候，她还要用绸布细致地拭净，然后仔细地锁进自己的妆奁中。

这一场闹剧到最后几乎要掏空她的精神气，她真的倦极也累极，好几天不吃不喝，人稍微清醒了一点，却又不得不面对摆在眼前的事实。

立夏哭着劝了一句，小姐，如果您这样伤害自己的身子，公主殿下是会伤心的啊。

她就像是被这句话当头一棒，终于被敲醒。

她有时候愿意吃药，有时候倔性上来了，任谁哄都不肯吃。谷雨没法，她蹲在宋二小姐面前，执着她冰凉没有温度的手，一根根搓揉着手指的热意。

“小姐，今日......今日是公主的头七......”

下了整整七日的雨终于在入了夜后停了。

宋二小姐赶走了小院中的所有人，只让谷雨立夏把祭拜的东西搬到院子里，便再不许她们靠近一步。

她身上披着御寒的白色狐衾，长长的摆尾拖过还泛着潮气的花叶，在青石板上逶迤出一道水迹。

受了寒风，她抵着口鼻沉沉地咳起来。喉间又涌上一股黏腻的腥甜，宋二小姐紧着眉，却是把那口铁锈般的气味强行的咽了下去。

她的行为有些笨重，病了好久，身子一直不大见好，动作都有些迟缓和麻木。

宋二小姐缓缓蹲下，她的面上是脂粉也掩盖不住的深重病气，唇瓣没有抹口脂，看着是半点血色也没有。

她用火折子点过引路灯上的火光，随后用手在空气中扫了扫烟气。她略略弯腰，露出因为重病而愈发形销骨立的身形，脖颈下一道锁骨更加纤细。

她将点起来的火折子扔进铜盆中，盆里洒了点助燃的香料，火折子一落，滚烫的火苗立时蹿了起来，将她的眼尾映得微微发红。

“以前和你承诺过，要在冬天来临之际，接了第一捧露水为你煎茶喝.....到底没有机会，你就勉为其难，赏我个脸，喝这一杯雨水煎茶吧。”

她捻着瓷盏，将冷茶泼到脚边。

“朝阳......李宥语，之前在万佛寺，你和我说，你小时候总是写不好自己的名字，总是要画一个正正方方的框，把自己框进去。可是到现在，我却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是谁被困住了。”

她喃喃的说着话，地上堆了好些扎好的白色纸钱，她抽了几张，轻飘飘地落进铜盆里，火舌舔砥到纸钱，瞬间就将白色吞没。

烟尘滚滚，她又重重的咳了好几声，眼角洇了一点晶亮的泪光。

“你说，一个人死后，会变成什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变成天上的星星，但你不行，你是朝阳，不适合在夜里。所以你就当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飞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这京城来。”

“我啊，其实不是什么勇敢的人，经历这么多生生死死，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在哪一个骗局了，不知道身边的人对我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句实话......你那么聪明，我总觉得你能猜到一切......”

她说着，吃力地笑了一下，又添了几张纸钱，哑着声音缓缓说道，“我早该想明白，万佛寺那日，你就是在同我做道别......我后来想了很久，如果我当时有本事可以把你带走，也许就能避免眼下的一切......可是我转念又想，以你的脾气，大约是不会跟我走的。”

她自嘲地抿了抿干涩的唇角，有些茫然地看着火光吞噬周边的黑暗，“我还记得上辈子，东宫里的日子又冷又难熬，我原以为这一生也就这样，没想到......能和你成为这样要好的朋友。”

“朝阳，你是我第一个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公主的头七，耀京城里明亮如白昼，宋棠棠看着天上飘起的明灯，手指忽然被渐起的火星子烫了一下。

后来的事情原委，她多少都知道了一些。

宋棠棠猜不到当今陛下的好算计，却一直陷在朝阳公主要替她和亲的那段说辞当中。她想，如果她是敏德皇后的女儿，那么就是她去和亲，是她要死在北狄，而不是朝阳。

原来重活一世，她原以为一切都有了改变，没想到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听我爹说，战事要起了，大耀和北狄起了兵变，我总觉得事情古怪，一切都太过巧合了......但是我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呢？去往北狄的那条路太远太冷，你那么喜爱一切温暖的事物，怎么能不回家呢？”

眼泪彻底模糊了她的视线，宋棠棠心中郁结难忍，她将脑袋埋进双膝里，终于憋不住自己的哭声。

“朝阳，我总觉得现在的一切都好像大梦一场，只要我不肯醒来，这一切就没有发生过。可是我想啊想啊，等啊等啊，也没有把你等回来。”

“你曾经说，有人羡慕皇家，有人羡慕平民，有人渴望锦衣玉食，有人向往无拘无束......如今，你是真的从那个宫墙里走了出来，像当年的敏德皇后一样......被留下的贵妃娘娘和我，总是要更难过一点......”

“若是有下辈子，你就当个寻常女儿家，好好的长大......再也不要被公主的身份困住，再也不要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去......你会拥有很多很多的朋友，你会过得花团锦簇，你会成为这天底下最自由最快乐的一只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