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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迷蒙,明明是三月的季节,天气却闷热得不像话。覆在城市上的大片乌云有如浓墨翻滚,好似随时都能吐出一场倾盆大雨。

窦伏苓坐在酒吧的落地窗边,透过室内昏沉暧昧的光影望着街边行色匆匆的过路人,出了会子神,又回过头来百无聊赖地往身前的酒杯中舀了颗冰。

“咕咚。”

不过指甲盖大小的冰块落入酒中,带着一串细密的小气泡坠到了杯底。隔着透明的杯壁与酒水,她望见酒吧的门被推开。随着突然被灌入室内的冷风,一个被玻璃凹凸变形的身影渐渐走近。

卓尔寻到窦伏苓,将肩上的包并着手上的手提袋往桌上一甩,扬手朝着应侍生点了杯鸡尾酒。

手提袋并未严丝合缝地扣上,里头的文件夹微微露出了个角。

卓尔捋了捋因为赶路而稍显凌乱的长发,还未坐稳便径直拿过窦伏苓身前的酒杯,往自己嘴里送。她这一口,窦伏苓的酒直接去了大半。

“又是那位我不曾谋面的韩警官送你来的?”窦伏苓用手撑着脑袋看着她,戏谑道。

“不是;教授让我把课上用到的文物送还给研究所,耽搁了。”咽下嘴中的酒,卓尔摇摇头,带着耳坠上的铃铛一阵叮铃作响,这才开口替自己的姗姗来迟辩解。

窦伏苓看着她,无奈地笑了。本就不是来叙旧的,不过是想拉个人陪她喝酒罢了。

她不言语,卓尔却似倏地找到了话头,趁着等应侍生的功夫,朝窦伏苓喋喋说起了近来研究所的琐事,还有那些不长进的后辈们。

窦伏苓看着卓尔眉飞色舞的模样,忽而便觉得心底终究是羡慕她的。打小便是父母的掌心宠,一路攻读成了博士,而今又跟着研究所的教授做起了项目。而自己呢?连名字中的这个窦,都不知是从了谁的姓。高考失利后胡乱选了个化工专业,毕业后又进了与所学毫无联系的小企业,到了现在,将近三十,在这熙熙攘攘的世界上仍孑然一身。可有时机缘就是这样妙绝,让两个有着云泥之差的人因为大学时期的一次学代会相遇,又延伸出了这近十年的情谊。

“如今历史系的学弟学妹竟能在课上见到文物了?”应侍生端上了卓尔的酒,趁她歇了嘴,窦伏苓悠悠开口。

卓尔摇摇头,咬着吸管:“正巧教授手头上有项目,便动了点私心,让那些小愣头青们开开眼。”

窦伏苓顺势瞥了眼卓尔先前随意丢在桌上的手提袋。借着酒吧昏暗的灯光,隐约能瞥见个黑黢黢的锦盒。

“是前些日子在商丘市郊发现的古墓,我读了修复出来的墓志铭,墓主应当是位丞相呢。”卓尔顺着窦伏苓的目光,掏出文件夹,哗啦啦地翻开,递到窦伏苓眼前,“呶,给你瞧瞧。”

窦伏苓虽被卓尔熏陶久了,但历史素养到底比普通人高不了多少,心不在焉地翻弄着资料册,看着照片上墓志铭斑驳的纹理与复杂的字样,顿觉头疼,只能抬手翻过了这页,信口问道:“既然是丞相,那便是明以前的人物了。”

卓尔却摇摇头:“怪得很呢,看那墓室规制,当是秦汉时期建成的,秦二世而亡,有几位丞相连你都能数出来。而那样一人之下的位置,两汉统共也不过数十位,我却压根不记得书里有过这样一位丞相。”

“你是说……史书工笔中不曾记载这一位的名姓?”窦伏苓问道。

卓尔一手扶着酒杯,颔首无奈道:“教授也觉得奇怪。且不论他通戎狄定边境,光是年纪轻轻就爬到了丞相的位置,便足以名垂青史,为后人说道了……唔,你应当听过‘无军功不得封侯,非列侯无以为相’吧?”

窦伏苓似懂非懂地摇摇头。

卓尔朝她剜了眼,吞了口酒水。窦伏苓并无太大的兴致,卓尔索性放弃了正经说教,同她谈起了研究所里的流言蜚语:“不过我听见所里的肖教授悄悄告诉学生近来不太平,各地被压下来的异象多着呢,年前的冰雹亦算得上一个,那座古墓不定也是趁着世道乱了这才现世。噗,你不知道,肖教授平日里看着古板谨慎,私底下却是信那些命理之说的,就前几天,她还说道历史同那些国祚命理都是分不开的呢……”

卓尔又絮絮说了些什么,窦伏苓都听不太清,只因她一时竟被资料册上的一张照片攫住了所有注意:“……这枚荷包,我好像见过。”

顺着她的手,卓尔看清了资料册上的照片,喉头一噎,又仰头觑了眼窦伏苓,愣了半晌,方吐出一句话道:“怎么可能?小半年前才刚挖出来的东西,只因还没修复齐整,这些文物还未正式对外公布呢。就这个荷包,还因为里头的东西,在所里风行了一阵子呢。”

窦伏苓自知失言,朝着她摇摇头,遂不再言语。

******

这枚如意简纹蓝白缎腰圆荷包,窦伏苓的确见过。

却是在梦里。

自打记事,窦伏苓时常在梦里见到个小姑娘。梦里的小姑娘与她同岁,亦同她一样,在脚脖子上用红绳缚了个铃铛。那小姑娘黑长的发高高挽起,在脑袋两边各扎了个小圆髻;身上是瞧不清色泽纹理的交领衣裳。

梦里是旧时的模样,小姑娘同母亲便住在一方小院,庭中植了株桑。日子到了,便有年长的女子从树上摘了果子,细细捣了,制成染了几分黛色的糕点,或是小姑娘喜爱的糖果。

小姑娘好动,偶有些时候,会偷摸着从墙角踩着嶙峋的假石翻墙而过,从墙头跌落的糗事时常有之,所幸墙头另一侧总会有人接着她。

亦有些时候,窦伏苓会梦见小姑娘将糖果放至荷包内,背着年长女子,偷偷跑至府邸的另一处,将鼓鼓囊囊的蓝白荷包递到一位少年人手里。

梦里的一切断续又朦胧,她看不真切那少年的眉眼,亦从未瞧清楚过那小姑娘的模样。

只是约莫到了十六七岁,梦里的小姑娘就再也不见了。窦伏苓觉得,小姑娘也长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比照着旧时的风物与小姑娘身上的衣裳,她应是嫁了人,从那方小院中搬了出去。

******

从资料册中抬眼,窦伏苓发觉卓尔仍探究地望着她。

匆匆将文件阖上,她将眼神转到了别处,顺着卓尔方才的话开口,不着痕迹地引开了话题:“你说,那里头装了什么?”

卓尔怔了怔,仰头喝了口酒,吐出了两个字:“头发。一绺黑发并着一绺白发,竟结了千年而不腐。”

窦伏苓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所幸卓尔并未说那里头装了颗千百年前的糖。

“我读过墓志铭,这位可是活过了古稀呢。可惜那墓志铭只修复了小半,从上头只能知晓他那位夫人嫁来不及一年就过世了。”卓尔并未注意窦伏苓突变的神色,兀自道,“也当真是位长情之人,一生竟连个子嗣也无……”

定了定神,窦伏苓故作镇静,朝卓尔调笑道:“一束白发与一束黑发……你又怎知不是那老丞相一树梨花压海棠?”

******

许是因为卓尔手提袋里已化作文物的荷包,隔了十年的光阴,窦伏苓竟又回到了那个漫长又悠远的梦里。

她依稀记得,上一回梦到那小姑娘的时候,她十六岁,小姑娘亦是十六岁。不过二八年华,小姑娘便着了一身齐整的纯衣纁袡,连周身的朝气皆被玄色衣裳流出的端庄肃穆压了去。窦伏苓在梦里腹诽,古人的童年青春未免过去得太早。

这一回,小姑娘似还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同她一样,眼下醉了酒,拉着人说胡话。

窦伏苓觉得自己一会儿飘在空中望着醉酒的小姑娘被人接回了府,一会儿又似乎入了小姑娘的身,仿若那躺在床榻上被人服侍着擦身更衣的,便是她自己。

身下的床榻绵软如絮,拉着她一刻不停地往下陷。先前的迷梦恍然又不见了踪影,有人替她换下了黏着些微汗渍的衣裳,轻轻将她放到了被褥上。周身清爽,窦伏苓迷迷糊糊地想,卓尔当真是位好闺蜜,且不提将醉酒的自己送回家,知她粘腻着不好受,还帮她换了身衣裳。

思绪又飘了开去。

她又回到了梦里。

她浮在屋子的半空,微微垂下双眼,便能见到那小姑娘安安稳稳缩在被褥里,睡得香甜。就寝的衣衫轻薄,露出了一截皓腕与手臂,被坐在床沿的男人轻轻握住,细细理好衣袖,放回至被褥内。

男人背朝窦伏苓而坐,她有些好奇,使劲想换个位置,看一看这位出现在小姑娘床畔的究竟是谁,却仍只能瞧见男人挺拔的背影与一头披散而下的乌发。带着些许懊丧,她缓缓抒了口气。

……

“轰隆隆——”一声闷雷在耳边炸开。

窦伏苓睡得迷迷瞪瞪,心道落场雨消去异常的三月暑热也好。只是还来不及醒转,便被人揽入了一个炽热的怀抱,双耳亦被一双手轻轻捂住。

“轰——”

又是一道雷声响起。

隔了耳畔温热的手掌,雷声压抑而沉闷,窦伏苓却终于被彻底惊醒。

正是深夜,有些微凉风习习吹入屋内,散去了近些时日的暑热。除却三五不时的雷声,四下安逸。

隐隐听见了耳畔的呼吸声。

心底骤然一跳,她竟发觉眼下本该独自窝在自家床上的自己,眼下竟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

小剧场:

卫谚(切齿):“老丞相?”

窦伏苓(冷漠):“年逾古稀的老人家,呵。”

卫谚(前进一步):“一树梨花压海棠?”

窦伏苓(倒退):“男人么,呵。”

卫谚(又进一步):“嗯?”

窦伏苓(贴墙而站):“剧本就是这么写的呀,不信你看!”

卫谚(忍耐):“……编剧在哪儿!为什么我们的剧本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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