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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伏苓包在嘴里的半勺羹汤被卫谚的话刺得梗在喉头。唯恐叫卫谚生疑,她抬手微微掩面,强忍了咳意终是将口中的食物咽下了。
她竟忘了,即便是在梦中,从前生活在这儿的窦伏苓亦是个人,有过血亲,也有过悲欢。只是不曾想到,这么快便要被卫谚拖着去见一见窦府里的。
不动声色地用完午膳,窦伏苓暗自思忖该如何将御史……如何将小姑娘父亲的寿诞应付过去。
卫谚将她看得紧,她得不到醉酒的机会,也寻不到回去的门路,便只能日日抱着卫谚予她的两本书册思忖往后的路子,顺道儿在心底腹诽几句这位看起来颇为悠闲的丞相大人。
说道这位从天而降的便宜夫君,窦伏苓便略有些头疼。明明是位列三公,可卫谚这位丞相却似清闲得很,日日窝在宅子里围着她转。只是卫谚对她的态度,又让她觉得难以捉摸。不似夫妻,窦伏苓都快认定卫谚不甚欢喜从前这位木讷夫人,但他却将她看护得紧。却……更似长兄对幼妹的纵容宠溺?
这几日,她萌也卖了,娇也撒了,但似乎无论她做出如何出格的举措,卫谚都能一笑了之。
可越是这样,窦伏苓便越是不安。她无从知晓卫谚的底线到底何在,亦无从知晓自己的去留。
窦伏苓如此坠坠了三日,双脚上的伤虽未好全,却已能下地了。二月十三正逢窦章生辰,数日阴雨连绵的长安终于肯撒些阳光。
这座被时人称为斗城的都城与窦伏苓印象中盛唐长安的模样很是不同,城北建有互通有无的数座宫室,及至城南,才是寻常百姓生活的坊市与居住闾里。而丞相卫谚与御史大夫窦章之流的宅邸,又因了主人极高的官职品阶,立在了宫阙府库林立的城南,被布衣们称作甲第。甲第面长街,朱门赫嵯峨,窦伏苓初在地理志读到这一段的时候,终是忍不住心底呼之欲出的悲怆,感慨可怕的社会阶级之分。
她虽未亲历城北百姓们起居的市井,可从睢阳侯府至窦府一路而来的景象,却也不难忖度城北的凉薄环境。即便已是一国都城的政治中心,比之后世的二线繁华都市,城南鳞次栉比的府邸宫室仍显得有些荒凉了。
他们出府尚早,迎着朝阳,窦伏苓撩起马车一侧的窗帷,见到道旁行走的三两行人,并着不是经过的三五骑“嗒嗒”前行的缇骑士卒,四下是交错的屋宅府邸,与南边的重楼宫阙遥遥相映,虽少了些许人烟,却秩序井然,于细微处滋生着一抹连窦伏苓都不曾发觉的欣欣向荣。
却又是后世不曾体味过的人间清欢。
“……这儿,一直这么清冷么?”又是一骑着了绛红衣袍的士卒打马经过,窦伏苓望着那些微有些面善的身影,恍然这应当是惊蛰夜里被她撞上的缇骑士卒。
“近些年已好些了。先帝在时,与匈奴大战了几场,那时候的长安……有时候虽仍是晴空万里的,可却无时不是愁云惨淡。有时一日下来,道上竟连个像样的人影都没有,大抵都怕被捉进兵营吧……”
窦伏苓暗自咋舌,竟连都城里头的良民都要被捉去充军,如此可怖,先帝怕不是位暴君吧。回头望着卫谚,只见他将执了书卷的手搁在膝上,朝着虚无的空中勾起唇角,划出一个嘲弄的笑来。
车轮碌碌,长乐宫高大壮阔的重楼宫阙从府库与甲第低矮交错的重檐间不经意地露了出来。那便是天子与后宫所居住的宫室啊……
“从前你大概极少出府吧……日后得空了,我带你出去瞧瞧。”巍峨宫殿一时吸去了窦伏苓的所有注意,竟未听清卫谚的话语。
“什么?”放下窗帷,她回过头来,瞧着跪坐在身侧的男人。
卫谚将手中的书册卷起,往她脑袋上轻点,笑道:“真是个傻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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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府的布局与卫谚的睢阳侯府相类,皆是由几个独立别致的院落围成。近些日子,窦伏苓小心地从采采那小丫头口中套出了不少话,并着她从卫谚那处蹭来的各类书册,大抵已能将时下身处的这个陌生朝代说出个大概。只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真到了面对窦府那一大家子的时候,她仍生出了些许微妙的恍惚。
她随卫谚到窦府的时候,尚未到隅中时分,大半的宾客还未到,府内多是些五服之内的亲朋。窦伏苓掩在卫谚身后,悄悄抬眸打量着这位正在前厅与人谈笑的御史大夫,只见其人不过四十上下,着了一身鸦青袍服,只在衣缘与袖口处纹饰了绛红纹理。本应是老气横秋的装扮,可窦章的眉目周正,发髻亦梳得一丝不苟,堪堪压住了一身的死气沉沉,行止间很有一番大儒作风。
唯独双眸里流出的一丝精明,让人忘不了他位列三公的身份。
比之窦章衣冠齐整的正统模样,卫谚却仍是一副风流不羁的模样。他似不喜拘束,仍是用一支檀木簪在脑后半束发髻;除却上朝的那一日,窦伏苓竟从未见过他束发的齐整模样。连身上的苍色袍子,都因被他衬出一分恣意妄为来。加之清隽的皮相与魄人的眸色,在一众或正襟危坐人群中,显得格外打眼。
见到卫谚窦伏苓,窦章瞧着极是欢喜,与卫谚小叙,见到他身后的窦伏苓,捋了把颔下的胡子,笑道:“你这小丫头!到现在都不曾问候阿翁,可又是想着你阿母那处的葚子糕了?”
卫谚一手弯至身后,轻轻用了力,将她拉至身侧。因脚伤尚未痊愈,采采往她的鞋底添了好些柔软的棉絮,窦伏苓踉跄几步,待到站稳妥后,愣了愣,才对着窦章福了福,犹疑道:“……父亲。”
先前想好的祝寿词眼下对着真人,却是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脑中心底只剩了“生日快乐”四个大字。
……真可谓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所幸从前的窦伏苓是个娇憨小姑娘,窦章对于此种境况大抵亦是见怪不怪了,未等到窦伏苓抓耳挠腮地接上话,便兀自打了个圆场:“你阿母亦等了很久,这便去寻她吧。”
说着,他又抬眼去看卫谚:“卫相?”
卫谚噙笑颔首。
窦章朝着卫谚拱手一笑,便让仆妇带着窦伏苓去了□□。
待窦伏苓娉婷的身影自廊下消失,卫谚才朝着窦章回礼,笑言:“此处并非朝堂官署,谚携妻前来祝寿,外舅这是折煞小婿了,唤我三郎便好。外姑身子可好?”
窦伏苓的生母不过府内一位貌美侧室,时下侧室侍妾地位卑微,故而卫谚口中所言的外姑,是为窦章正室阴修宜。
窦章虚扶起卫谚,口中的话语却是愣了愣:“……她?怎忽然问起她了?”
卫谚:“前些日子芳蕤姑姑听闻外姑大人身子不适,离府前来侍疾。再回我府时,仍是一副忧心模样。阿伏孩童心性,不识外姑的良苦用心,只我到底长了她十岁,怎能纵容阿伏。”
窦章:“……三郎费心了,既如此,便让她回来吧。”
“嘿!叔渊,你可终于来了!”言谈间,从屋外走进一位少年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间与窦章有些相仿,剑眉入鬓,鼻梁英挺,双唇薄而好看,只是本该极为硬朗的眉目,却因那双深邃含情的桃花眸而多了几分俏色。
那是一双与窦伏苓相像的眼睛。
来人正是窦伏苓的长兄窦伏婴,供职于南军,前些年跟着卫谚在军中混了个将军的名号,眼下无战事,便掌领卫士守卫长乐宫宫殿门户,是为长乐卫尉。本也算得上是个军中要职,只是与父亲妹婿相比,终还是成了个不大不小的武官。
“大郎,不可坏了规矩!”窦章见儿子大大咧咧便勾搭上了卫谚的肩,竖眉斥道。
“无妨,我二人皆出自卫将军门下,算得是同门;从前北征,又算得同袍。且幼时外舅收留,我早将豫之视作幼弟。”卫谚将窦伏婴的手从肩上拿下,朝窦章颔首礼道。
窦章无奈得摇头,正想再说什么,适逢屋外小厮道又来了贵客,便被窦伏婴抢白道:“阿翁,您接您的客,叔渊与我许久不见,我便先领走了。”
说着,便勾着卫谚的脖子朝廊下走去。
望着长子歪七扭八的步子,再看着一侧卫谚闲庭信步的模样,窦章不禁摇摇头,口中喃喃:“罢,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话。大朗资质虽平庸,但得以与卫相亲近,未尝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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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伏婴勾着行至自己院中的书房,甫一关门,便立即收起来先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连神色亦染上了些许肃穆。只是之于男子而言,他生得太过俊俏是,即使眼下这般笔挺挺地站着,也只能依稀瞧出些出身行伍的气息。
“境况如何?”卫谚看着眼前与自己身量相似的男人,淡淡出口问道。
窦伏婴从桌案底下的暗格中取出一张布帛,递至卫谚手中,垂眸摇头:“不太妙。据探子回报,梁王于长安之中还布有其他线人。陈氏败落……于他而言恐怕不过弃卒保车,大抵未能伤其元气。”
“依眼下情势,能在长安设下如此周密的暗桩,非三五年不能成功。或先帝在时,他便起了异心。”卫谚敛眸,迅速读完了布帛上的蝇头小字,不禁将布帛捏进手心,“北边的匈奴亦有些响动,多事之秋呐……”
“怎么,上将军那儿传消息了?”
卫谚颔首:“约莫再过月需,他便会回长安。”
“陛下尚年幼,朝中亦不稳……”窦伏婴敛眉,右手拂过身侧的博山炉,无奈笑叹,“叔渊你这多事之秋说得委实犀利。”
静默半晌,卫谚突然出声:“你那探子可靠谱?”
窦伏婴愣了愣,复又前行几步,一手挂在了卫谚脖子上,一手拍拍他的肩:“你且放心。”
“对了,阿伏近日可好——有人!”经年习武,窦伏婴耳力胜于常人,交谈间率先听见了院外鬼祟的脚步声,霎时止住问话,轻声朝卫谚示意。
卫谚倏地将手中的布帛丢进墙边兀自燃着的油灯之中,才站稳了身形,外头便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清脆人语。
“卫三!你果真在这儿!”一道缃色身影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指着卫谚的横眉道:“我在府门前见着武安侯了,老侯爷还同我道许久不曾见到幺子,甚是想念……你这竖子,竟躲父亲躲到了这儿?”
卫谚:“……”当今之世,胆敢指着他鼻子的人着实不多了。
“卑职见过殿下。”窦伏婴望着突然闯入自己书房的女子,神色复杂,终是找了个女子喘息的空,抱拳行礼。
“嗳呀,小将军,又见面了。”女子闻声,忽而便不理卫谚了,将目光挪至窦伏婴面上,神情换得比闪电还快,只是娇俏笑道,“我今儿从长乐宫出来走得急,将那一宫的侍卫给落下了,御史大人的寿宴鱼龙混杂的,我的身家性命可要仰仗小将军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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