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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伏苓领着芳蕤与采采,跟着仆妇拐过曲折回廊,这才走到后/庭正中的院子里。
院内的正房里三两坐着衣饰华美妆容精致的妇人,主位上姿容娴雅的那位着了三重衣,外头罩了件件藏青的朱罗纱绕襟曲裾;若仔细瞧了,还能发现衣衫上别有用心地绣了云纹,暗藏贵气。只见她一头漆黑的乌发高高盘起,梳成一个窦伏苓叫不出名字的高髻,在一众女眷之中显得颇为高挑出众。这女子三十五六的年纪,望向她的时候,眸底含了一分清冷。窦伏苓料想她应是窦章的正室发妻阴修宜。
论理,她亦是窦伏苓的嫡母。
循着从前数十年梦境的过往与这些时日对采采的旁敲侧击,窦伏苓知晓窦章膝下有两双儿女,阴夫人生下嫡女窦伏妤后大病一场,阖府上下皆以为阴夫人再不便生养,窦章便将桑氏所出的长子窦伏婴养到了正室房里,哪想桑氏生下窦伏苓后的第八年,阴夫人又诞下了窦府真真正正的嫡子窦伏妟。
无怪乎梦里那小姑娘幼时的日子过得平静简朴,虽无御史之女该有的模样,却暗合了普通人家的恬淡模样。恍然想起采采话毕的时候,她悄悄在纸上写下了兄妹四人的名姓,唯有她,第三字从了个草,也不知是哪方人取的名,竟如此贬损桑氏与窦伏苓母女。
阴夫人身侧各坐了几位夫人,皆随着阴夫人的目光望向正走进屋的窦伏苓。顶着数对含了复杂情愫的目光,窦伏苓稳稳地走至阴夫人身前,屈身福了福:“见过母亲大人。”
见此,阴夫人即刻走下来,双手虚扶起窦伏苓,笑道:“阿伏多礼了。这么早便来了,可觉得累?”
因前几日卫谚对芳蕤的几句话,窦伏苓约莫有些知晓眼前的这位阴修宜,于桑氏与自己,并不对付。更有甚者,只恐对着卫谚,亦有些不对付,故而眼下对她突如其来的热情下意识地带了几分抗拒。只是她又想不到合宜的漂亮话将这太极打回去,只能沉默。
这副模样落到阴夫人眼里,倚着窦伏苓先前的唯诺性子,却让她以为眼前的小丫头唯恐吐了实言而遭人笑话,便顺着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瞧你这模样,大抵是真累着了。同堂上的诸位夫人见了礼,便随桑氏回去歇歇吧。待日中了,我再派人来唤你们。”
纵然混迹职场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但原先的小姑娘是个人事不通的小迷糊,眼下窦伏苓顶了她的名头,便有些疲懒,无心去同眼前这些带了笑皮的女眷逢迎。便怡怡然地应下了。
左右卫谚都同她说了,跟在桑氏身边便是。
再者,等她寻得法子,可是要回二十一世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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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窦伏苓进屋伊始,便注意到了一直站于阴夫人身后的敛眉垂首的貌美妇人。大抵是因为她从前梦到过她,又或许是小姑娘的身子到底与桑氏血脉相连,让窦伏苓初见到她,仅仅从眼角余光撇到了那熟悉的身影,心底便无端生出一股释然的欢欣,又含了些微委屈,连带着漫上了眼底,双眸隐隐发酸。
阴夫人话音方落,那妇人果真行了出来,朝在座的数位夫人见了礼,末了,才用一双含了水光的杏眸对窦伏苓道:“来,随阿母回去。”
桑敷从前是乐府里的婢子,好诗文,善音律,因生了对极美的眸子,故而被年少的窦章念念不忘。许是少时乐府的习染,桑敷的身韵俱佳,举手投足便自有一番气质,即便年岁比阴夫人大些,身上亦只罩了件朴素灰暗的深衣袍,窦伏苓却仍觉得桑敷美极。
桑敷的这个名字,很难不让人想起乐府的罗敷陌上行。加之她出众的样貌,大抵连窦章也与窦伏苓想到了一处去,命人往桑敷所住的院中植了颗大桑。老树多有镇宅辟邪之效,窦章年轻时应也是对她用了真情。只是乐府婢子到底低微,时人又重门第,桑敷即便跟了御史大夫,仍难得府中仆役的尊重,过得拮据。
桑敷的院中布置简单,人丁亦简单,唯有一位唤作灵椐的老嬷嬷与一位二十多岁的丫鬟芣苢,算是窦府内唯二肯对桑敷唤一声“女君”的人了。并着桑敷,这院中统共也不过三人。
两人见到窦伏苓与采采,皆极是高兴,灵椐忙着要往院里的小庖厨取窦伏苓最爱的葚子糕,芣苢笑着同采采叙旧。窦伏苓望着眼前景象,先前在前庭后院面对窦章阴修宜的紧张倏而消失,乃至这些日子在睢阳侯府时时绷紧的弦,亦在不经意间松懈。
心底忽而生出个奇妙的情愫,仿若她生来便是属于这个小院子的。
眼下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老树的枝叶并不繁盛,窦伏苓见一枝粗桠下安了个秋千,便径直走去坐下了。哪想方落座,右脚便剐蹭到了树根旁的碎石,久不见疼的伤处又传来一阵直冲心窝的刺痛。
桑敷一眼便瞧出了窦伏苓的异样,关切问道:“脚怎么了?”
脚上的伤已好了大半,只要不久站,已与常人无异。窦伏苓愣了愣,恍然想起她似乎该帮着顾及小姑娘的名声,便摇摇头,掩下了来龙去脉:“没事的。”
她亦不想害桑敷担忧。
可桑敷却似偏与她较起了真,就着老树盘踞在地外的树干,坐在了窦伏苓对侧的位置,抬起她的右脚:“我看着你十六年多了,你还有哪些心事能逃过我?”
说着,便要褪去窦伏苓的鞋袜。
窦伏苓忙将脚脖子缩回来,行止间竟蹭落了缚在脚腕上的红绳,铃铛坠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桑敷突然停了手间动作,一动不动地望着地上的铃铛,半晌,方才开口问道:“这铃铛……何时开始响的?”
这一回,换作窦伏苓愣了。
她仍记得裸足夜奔的那个雨夜,漆黑寂静的巷道里,除了清脆的铃音与瓢泼的大雨,再无其他。自她来到这儿,脚腕上的这个铃铛便一直清脆作响。再往前想,自打记事起,她的脚脖子上便一直用红绳缚着个铃铛,走路响,吃饭响,连睡觉都响。她觉得烦了,便问照顾她的嬷嬷这铃铛是从哪儿来的,可连孤儿院里最老的嬷嬷也说不上来这铃铛是哪儿来的,只让她戴着,没准儿能在哪天凭着铃铛认个亲。
这一戴,便是二十七年,自二十一世纪到千百年前的而今,却从未有哪天闷声不响过。
眼下听桑敷所言,这铃铛从前在小姑娘身上,却是不曾响过?
想了想,窦伏苓如实答道:“具体哪日记不得了,只记得惊蛰夜里,它是响的。”
桑敷拾起铃铛,重新缚回窦伏苓脚腕,眼底落下泪来,嘴角却向上勾起,笑着喃喃:“阿伏,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灵椐端了一小碟葚子糕,见到院中桑敷又笑又哭的神情,吓了一跳,忙将手中的托盘递给采采,与芣苢一起扶着桑敷进了屋:“发生了何事?女君您莫着急,缓口气儿歇歇。芣苢,快去烧些温水来。”
窦伏苓跟着进了桑敷的寝屋,见桑敷倚着床头歇息,担忧道:“怎么样了?”
“无事的,是你阿母久未见你,太开心了。女子上了年纪,便不能太过大悲大喜,让她歇会子便好了。”灵椐替桑敷盖上被褥,开口答道。
窦伏苓若有所思地颔首,帮着芣苢为桑敷倒了水,又扶着她歇下。桑敷半靠在床榻上,一直拉着她的手,双眸里饱含着莫名的情愫。待她终于闭眼小憩,窦伏苓才终于得空,蹑手蹑脚地随灵椐走到院中,缓缓抒了口气。
灵椐站在她身侧,窦伏苓仍思量着铃铛的事,将满腹的疑问整理出了个线头,侧身问道:“姑姑是否知道,我脚上的这个铃铛,从何而来?”说着,她微微抬起右脚,晃了晃。
清脆的铃音声声入耳,灵椐面上闪过一丝的震惊:“它它它,这铃铛竟真的响了?”
脚底微微发麻,窦伏苓唯恐伤口又皴裂,复又坐回到秋千上,静静等着灵椐的下文。
“小女君恐怕不知道,您出生的时候,连学语都比寻常的孩童更快些,男君可高兴坏了,道窦氏终将出一位子侄袭承他的学识。可周岁前夜,您却忽然大病一场,烧退后,整个人却变得憨傻,双眸亦不似从前那般灵动敏捷,无论如何逗弄,再不会应声附和,只痴痴地笑。”
“男君同女君急坏了,寻了无数医官,连少府专为天家人整治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只这年二月十二,长安城里忽来了一老道,一入城便往窦府冲,将这枚不会响铃铛交给了男君,道铃铛辟邪安神,您只需带上这铃铛,若有朝一日铃铛响了,您便能恢复。那老道满口的黄老经文,临去前又道一切皆为天意。”
“多少年了,这铃铛从未响过。我们早已将那老道视作插科打诨的骗子。好在您虽不机敏聪慧,但性子娇,生得亦好,极讨人欢喜,男君便也不再将铃铛的事放在心上。及至一年前卫相亲自遣了媒妁登门求娶纳吉,男君便更是安心。唯有女君,这小半年不时忧心您被那聪明绝顶的卫相欺辱……嗳,不说了。哪想眼下它竟真的响了。”
窦伏苓:“那姑姑您看……我现在这个模样……可就是那老道所言的恢复了?”
灵椐站在原处,静静观望着。见窦伏苓双眸清亮,再想她今日言行,无不稳妥,与从前很是不同,遂笃定地点点头。
闻言,窦伏苓将脑袋依靠着秋千一侧的粗绳,幽幽叹了口气。
……匪夷所思,那老道简直是怪力乱神!不过——
果真,让她二十七岁的灵魂扮演一个十六七岁的萝莉,再怎样都会露馅。
还好有这个铃铛。
她又晃了晃右脚,上头的银铃发出阵阵悦耳的响声。
正当她想再晃晃铃铛,院外忽而吵吵嚷嚷,有仆妇从公跑至院中。
灵椐皱眉斥问:“发生了何事?”
“是安阳大长公主,她携了未央宫的寿礼来到府上,眼下正同夫人一起。夫人命桑氏同小女君速去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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