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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伏苓终是没能答上卫谚的问题,因他是个尽职尽责为国为民的好丞相,掐着时辰去了早朝。
就当卫谚的身影堪堪将要消失在插屏后时,窦伏苓也不知自己究竟魂飞天外地想到了什么,竟问他讨史书看。卫谚大抵真的被她气笑了,从插屏外冷冷丢出一句话:“书房里多的是典籍,你若要了,自己去寻便是,不必再顾及我。”
……
“不必再顾及我。”
窦伏苓琢磨着他这句话,忽而便琢磨出了些味道……莫非是她昨夜将和离这事说得太过轻快直接,一副自说自话唯我独尊的模样伤了这位一国之相的脸面与自尊?……真是可怜的男人。
诚然她酒品不佳,醉了便爱耍些疯说些胡话,可即便酒醒了,那句“和离”仍是她心中所想。
安阳大长公主能和离,她为何不能?她回不到那个繁华快捷的后世了,但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窝在相府后院,同个陌生的男人相敬如宾,绝非是她窦伏苓的选择。
离了相府,离了长安,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
正出神,采采端了热水与巾帕进来,替她抹去面上因宿醉留下的痕迹。面上干涩,用手触及时还有些微痛感。窦伏苓微微蹙眉,正要再用手摸摸面颊,却被采采止住了:“女君莫碰。都是婢子的错,昨夜竟忘了替女君净面。”
看着战战兢兢跪在面前的小丫头,窦伏苓微微撇嘴,把沾了温水的帕子敷到脸上。
看吧,这又是旧时的不好,动不动就跪来跪去,她瞧着都烦。
“无事的,”窦伏苓知晓自己醉酒后的泼皮样,仰面敷着帕子,声音闷闷,“与你无关。”
只是近一刻钟过去了,面上的刺痛感仍不见好。窦伏苓心头顿生疑窦,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面上的皮肤没理由会突然崩成这样啊……昨日她做了什么?
心头一阵激灵。依着后世多年的护肤经验,她倏地想起头一日清早采采往自己脸上抹的□□。
传言萧史为秦穆公炼飞云丹,却阴差阳错地炼除了一炉□□,傅在面上有美白之效,便转赠给妻子弄玉,弄玉本就美是姿容,有了萧史的□□,更是作锦上添花之效,被天下人视为美谈。而那□□,在后世还有一个称谓,那便是铅粉。凡事同“铅”沾上了边,大抵于人体并无好处。
窦伏苓匆匆坐至妆台前,顺手捡起先前卫谚丢在坐榻上的荷包,放在妆台上,又从妆奁内取出粉盒,放在指尖慢慢辗磨,凝神观测其质地与气味。
采采不明所以,替她收好荷包,问道:“女君这是作甚?”
窦伏苓:“你昨日傅在我脸上的这个,是什么?”
“是芳蕤姑姑从前在檀心坊采买的轻粉。”
窦伏苓了悟,只怕这手上的轻粉,便是从丹炉里炼出来的铅粉了。她大学时曾因兴趣,在卓尔的怂恿下选修了古代妆品研制的课程,至今仍记得许多配方,也清楚铅粉虽更贴合皮肤,却会因内里的毒素使得皮肤暗沉,甚至生出斑点。也是这小姑娘的面皮薄,才傅了一日,副作用便现了出来。
微微蹙眉,窦伏苓又问:“如今傅在脸上的粉都是这样的么?”
采采奇道:“……还能是怎样的?”
窦伏苓:“……”小丫头的神情疑惑,欲言又止,窦伏苓竟忘了依凭采采,如何可能分辨出这些妆粉的质地。
脑中突然回想起当日卫谚同芳蕤说的一番话,她又问采采:“芳蕤呢?”
“君侯道姑姑担忧阴夫人身子,往后就留在阴夫人身边,不再来睢阳侯府伺候女君了。”
“如此。”闻言,一条令她突生冷汗的线索在脑中浮起。这盒铅粉是芳蕤买的,而芳蕤似听命于阴夫人,对从前的小姑娘并未上心……莫非阴夫人想借机害她?可这又是为何呢?
未到这儿的时候窦伏苓便不善于应付职场的尔虞我诈,眼下更不是宅斗的好手,思来想去都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又觉得或许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奈何芳蕤已被卫谚使了法子留在了窦府,再无对症。
窦伏苓撇撇嘴,对采采道:“以后不要再用这粉了,对身子不好的。”
想了想,她又补道:“替我找些黄柏树、土瓜根与大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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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半真半假地同卫谚坦白了的缘故,窦伏苓的胆子果真肥壮起来。左右她也回不去了,与其顶着小姑娘的面皮没滋没味软弱无骨地过一辈子,不若做回从前那个的自己。
更何况即便性情大概教人生疑,还有那银铃半真半假的逸闻替她撑腰呢。
用完早膳窦伏苓便钻进了卫谚的书房。
既然真的要在这儿生存下去,自然要晓得自己到底到了个什么样的地方。依靠那些个稗官野史自然是不可能的。她曾想过问卫谚,可他既然能坐上丞相的位置,自然不可能全靠那副清隽良善的眉眼,这样的博弈家,说的话里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尚需细细分辨,她又如何能依着他去了解这个时代呢?至于身边的采采……
连安阳大长公主和离这么大个逸闻,都是她昨日借酒从亲自从萧音口中套出来的,窦伏苓觉着,除了窦府内错综复杂的亲疏关系与坊间种种不靠谱的秘辛,这小丫头也着实没能耐告诉她相府外头的世界究竟是何模样。
书房内里的布置简洁齐整,四下的箱笼里与架上除了书简还是书简,连桌案上都堆满了竹简,倒同卫谚手不释卷的形象很是契合。大抵这个时代,轻薄的纸张仍未流通开来,卫谚的藏书里竟有大半都是厚重的竹简,仅有极少的几册,是同那日卫谚给她的《禹贡》与稗史一般的纸册。
倒是他的案头,布了张写了一半的白纸。只是窦伏苓的心思全在寻书上,对此却并无兴趣。
她虽能识得这些端方的汉隶与些许篆文,可这些书名委实太过晦涩,她只能依着自己脑中捋清的思路一一将那些似是而非书册寻了出来。抱着书册挪出书房的时候,正见采采提着个篮子进来。
“女君,方才婢子去庖厨寻了您要的东西,大枣与土瓜根皆在这儿来,只是那黄柏却是没有的。庖厨里的婆婆道须得到药铺子里采买。”
窦伏苓本想用个简单的方子辗些粉,在净面的时候用了便能养护肌肤,顺便将这张愈发干涩生疼的脸救上一救。眼下既生出,倒不如直接去那买些洁面的膏脂,顺道儿再问问那盒铅粉的来由。
她无语地望了望天色,又问采采:“你可识得去檀心坊的路?领我去那儿走走吧。”
采采却被她突如其来的想法怔住了,糯糯道:“您从前从不独自出府呐……且芳蕤姑姑嘱咐——”
“你若拦着我,我便翻墙出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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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这胭脂……傅在面上可好看?”
檀心坊位于长安城北的东市里头,是当下时间内里的商贾贩夫平日里接待的亦多是甲第府上的姑姑,时日久了,便被养出了一身的傲气,眼下见一着了鸦青直裾的郎君于铺子外逡巡不去,观其衣饰普通,便不耐烦道:“胭脂本就是,哪有不好看的道理?”
窦伏婴放下手中的胭脂,又挑拣出另一盒。
贩夫瞥了眼他手里的胭脂,猝然急道:“您的眼神儿可真准儿,这虽不是胭脂,却是坊里最上乘的□□。前些日子睢阳侯府里的姑姑都带了盒走呢。”
闻言,窦伏婴若有所思地观望着手中的粉盒,正欲掏钱,耳畔突然穿传来个熟悉的女声:“数日前我府上的仆役从您处买了盒粉,奈何才傅了一日,我这面上便发红生疼,您且验验,这里头是否有被我那不知轻重的仆役混了些什么不该混的东西进去?”
贩夫将信将疑地接过粉盒,只消一闻,便皱着眉头嫌弃道:“这里味儿不对,里头怕是添了——”
“阿伏?”未等贩夫话音落下,窦伏婴侧身惊奇道。
窦伏苓疑惑地看着身侧的男人:“……?”
身后的采采突然朝男人施礼:“大公子。”
身前的男人眉目惊艳,一双桃花眸深邃多情,看多了,眉眼间竟与自己有些像像。窦伏苓循着梦里的记忆,试探地唤出声:“……大兄?”
窦伏婴却是未应,只急问:“你的脸怎么了?昨日我见叔渊将你抱出来的时候可都好好的,是何人对你下的手?”
……将她抱出来?谁?从哪儿抱到哪儿?
压下心底的诸多疑惑,窦伏苓瞥了眼身前的男人,再望了眼他手上与他周身气质格格不入的粉盒,戏谑着略去了他先前的疑问:“大兄来这儿……替心上人买胭脂么?”
窦伏婴闻言倏地将手中的粉盒丢回铺子,耳根泛起一抹红,颔首笑道:“我应承了替她将书册送还至兰台,碰巧见此处的胭脂甚是精巧。”
许是他丢粉盒的动静太大,先前藏在衣襟内的薄册骨碌碌从胸口掉出,落在窦伏苓脚边。
窦伏苓俯身捡起,不慎翻开了个面,这才恍然发觉这竟是册当朝律例。
……上头会不会有和离的法子?
窦伏苓将书册捏在手中,朝窦伏婴道:“我替你做盒胭脂,你将怀里的书册借我翻阅几日,可好?”
“阿伏……你何时学会做胭脂了?”
窦伏苓不答,状似无意地挪了挪身子,缚在脚腕上的银铃生出一阵脆响。窦伏婴的面色果不其然变了变:“阿伏!你,你好了!”
窦伏苓向他眨了眨眼睛,压低了声音:“一盒胭脂换一册书,可好?我做的胭脂,成色定然比此处的好上数倍。”
窦伏婴面上仍犹豫着:“可——”
“——不然日后见到长嫂,我便将幼时你偷吃葚子糕被阿翁关家庙最后又被里头的祖宗吓得哭着喊阿母的事告诉她!”
“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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