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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言。

回到睢阳侯府,卫谚便兀自去了书房,左右他有他的大计,窦伏苓便也不去搭理,回到院中继续观测她于亲蚕礼前所灌于竹筒内等待成型的面脂。

卫谚一入书房,却发觉韩鄢竟比他更早到了此处。

跟在他身后的卫衣于此却已见怪不怪,见卫谚负手平稳踏入书房,遂躬身替二人关了门。

数日前的夜里窦伏婴亦是如此潜入此处,虽他二人功夫过人,可一次两次皆让他们毫无阻碍地潜进了侯府内院,心头终究有些不对味。思及此,卫谚喉头梗了梗,忖度是否该寻个时间好好整顿整顿府内的守卫。

原先直身立在窗前的韩鄢听见身后的响动,回过身来,似看透卫谚的心思,朝他端正地施礼后,才一本正经道:“后院那处的墙矮了些,仆役亦有些松懈。”

卫谚:“……”

走至案后,抬首燃了灯烛,卫谚从容坐下,抬手指着案前的坐垫,扬首敛眸望着韩鄢:“这般急就寻了过来,可是有什么先前不曾传信过来的要紧事?”

韩鄢朝他微微颔首,掀袍坐于卫谚对侧,从袖口中取出一张布帛,双手递给他:“消息已送至长安,太后殿下命我即日返还朔方。”

就着明灭的烛光,卫谚迅速浏览着布帛上的内容,眉头倏地一紧:“方才太后面前你所言的匈奴异动消息不通竟是真的?”

韩鄢双手置于膝上,坐姿挺直,一双黑眸直直望着卫谚,内里氤氲出浓浓的心绪:“是。”

年前他从韩鄢那处所得的匈奴异动的消息,不过是老单于病重,其膝下二子相争,祸及大新边境安定罢了;凭着驻扎于朔方北地的兵士,足以应付匈奴流民。可眼下,韩鄢带来的消息,却是匈奴大王子沮渠雓将大半匈奴兵马收于帐下的消息。

这个沮渠雓,当年跟随先帝的时候,卫谚曾同他有所交手,其人英勇雄武,是个雄心勃勃的野心家;只是比之其弟沮渠離,于权谋心术一道,却差了个心眼。沮渠離心性平和,原在王帐下安稳做事,可近些年不知为何,似开罪于老单于,竟被放逐出了王庭。如此,匈奴王庭无了王子離的掣肘,王子雓的手脚便越伸越长,及至现下吞了大半的匈奴兵力。

沮渠雓从来对南边水土丰盈的朔方诸地势在必得,他为何要吞兵力,卫谚自然知晓。可眼下韩鄢走了正经路子的军信于半道上被人截了,卫谚便不得不往另一个可怕的方向思虑——梁王晟,会否与王子雓有所纠缠?

卫谚瞥了瞥嘴角,将手上的布帛丢入案侧的博山炉中,呼出一口气,喟叹道:“我还道你真的是有长进了,能用匈奴异动的消息似真似假地将太后诓了过去。”

话音方落,韩鄢却倏地抬首,压低了声正色道:“太后殿下久居于朝,洞察细微,不可轻看。且我亦不是长袖善舞之人,若我有心诓她,必会被识破。”

偌大一间屋子,只在案上燃了一盏灯烛。一灯如豆,火光明灭,卫谚同韩鄢就这样坐着,那本就微弱的烛光被两个高大身影挡了去路,只得跳跃着于桌案中洒金。卫谚连数步之遥的大门都瞧不真切,却分明体悟到了映在韩鄢眼里的笃定。

卫谚探究地盯着他,良久,才笑着戏谑:“是啊……若论猜度那位的心思,何人又及得上你。”

听得此言,韩鄢却似着了羞,颔首将头埋了下去,憋了半晌,才吐出五个字:“望君侯慎言。”

闻言,卫谚当即敛了玩味的神情。眼前的这位,容貌周正,身姿端良,品性忠介,虽身居上将军之位,却不过二十一二岁。他卫谚二十一二岁的时候,却又是在做什么?不过跟在先帝身边学着如何行军罢了,待回得长安,却是连个将军的名号都未捞着;为此惹了不少武安侯的嘲讽。

只是韩鄢这般好那般好,却生了一副忒古板忒沉闷的性子。如此人物,如此心性,又一心忠君,自然是他拜相后辅佐幼帝、共谋大计的最佳之人。可偏生就是这样的韩鄢,又对长乐宫里的那位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而谈及长乐宫中的那位,能与他们这一群各怀心思的朝臣推诿这么些年,又一并把持着朝政,掌控天下生计,栾徽风确然有本事。这也是为何今夜面对着她的质问,他一言未发,只道了一声“是”的缘由。卫谚觉着,栾徽风大抵也瞧出了这一切不过是梁王晟企图祸水东引的诡谋。

“待我回朔方后,君侯可还有旁的吩咐?”

“按兵不动,依长安军令行事。”卫谚摩挲着衣袖,敛眸沉思。正当韩鄢将要翻窗而出之时,他又补道:“若能笼络二王子,当得更佳。”

韩鄢身形微窒,疑惑地侧过身子,问道:“……该当如何?”

“有一人,会与你同行。”

卫谚提笔,往岸上的竹简写下二字。

“何人?”

卫谚将竹简向韩鄢掷去:“他眼下便在朔方沃野城,你带着此物去寻他,他自会明白。”

韩鄢接过,摊在手心,借着明灭微弱的火光,却见上头半干的墨迹正是两个字——

卫柯。

******

卫谚再回院中的时候,却发觉内室的灯烛已然灭尽,徒留一片黑暗死寂的窗。想来窦伏苓已睡去,他刻意放缓了步子,却在推门后,撞见红栒提着灯烛立在外间的案前。

见到卫谚进来,红栒躬身朝他施礼,而后躬身将手中的灯烛放至案上,引着卫谚去瞧案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与枕头。

卫谚失笑,神情古怪得盯着案上的被褥,心中天人交战良久,终还是将被褥抱起,正欲悄声走回书房,内室的门却突然被人“哗啦”一声推开。

卫谚倏地回头,却见窦伏苓着了月白寝衣,长发散落,双手搭于门框之上,神情恍惚,怔怔盯着他。

放下手中的被褥,他快步走上前,轻声询问:“如何?可是做梦魇着了?”

窦伏苓倏地惊醒,摇摇头:“……我有些话,想问你。”

明知红栒与她只有一墙之隔,可当她独身一人躺在无边的黑暗之中,白日里暗箭擦身而过、坠崖逃命的情境却不受控制地浮于眼前。那些刺客显然直奔小天子而来,生平头一遭,她真切感受到了皇权坐下可能埋藏了多少人的鲜血,多少无辜的性命。无端的心悸。

心头亦有太多的震撼与疑问,而她眼下的境况,却只有卫谚能给她答案。只是不知明日卫谚是否去上朝,又何时从官署回来。辗转良久,她还是觉得须得今日事今日毕。

从案上拿起灯烛,她兀自走回了内室,可见卫谚还立在原处,她顿了脚步,想了想,捏着被褥的一角拖回了内室。再回身,却见卫谚果真跟了进来。

俯身点燃了内室的灯烛,有将卫谚的被褥叠好,堆在案上,而后她便佯作从容地坐下。

卫谚瞧着她不把被褥放回柜内,心知今夜怕仍是睡书房,只得心有无奈地跟着坐下了。

实则从窦伏婴造访的那夜算起,因着亲蚕之事,他们已有数日未曾好好说过话了。暗自深吸一口气,板正了面色,她开口缓缓问道:“……今日那些刺客,同你有没有关系?”

无论是之于大射礼那日卫谚唯恐坏事的态度,还是当夜窦伏婴潜入睢阳侯府,直觉告诉她,卫谚亦在谋划着大事。而今日撞见孩童心性的小天子后,再思及孤儿寡母的未央宫,她愈想便愈发笃定卫谚必然。卓尔的资料册里,只道卫谚年过古稀方才仙逝,却不曾道他是否称帝呢。

且……从前她读过的古言权谋小说里,那些一人之下的丞相,不大多人心不足蛇吞象,眼巴巴地盯着上头的龙座双目放光么?

正当窦伏苓暗自思量着自己这一问是否太过直白,卫谚却忽然倾身,伸手探过案上厚厚的被褥,刮过她挺翘的鼻梁:“想什么呢。”

无论是后世,还是现下,她一直觉得自己的鼻子生得好看,是整张脸上唯一的可取之处了。方才卫谚的力气不算大,却仍让她鼻头泛酸。她蹙了蹙眉,小声嗔道:“鼻子塌了怪你哦!”

卫谚轻笑出声,道:“我十六岁便跟随先帝,他并非高祖嫡子,亦非得宠幺子,彼时我跟着他行夺嫡之事,却是因了他胸中有沟壑万千,能还天下一个太平之世。无奈登鼎未过数载,朝政未稳,他便中道崩阻。先帝于我有恩,而今我自然便要竭尽所有辅佐幼帝,替他坐稳了这天下江山。”

窦伏苓一心只以为卫谚不过是一介弄权之臣,却没想到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先前不停拂着鼻头的手顿了顿。抬眸望向卫谚,不知是屋内烛火太盛,还是她眼前蒙了翳,只见那对清隽深沉的眸子里闪着熠熠的光,似论及胸中抱负,整个人都变得耀眼夺目。

放下手,她无意地吞了口唾沫,又徐徐探究道:“那……是何人所为?”

卫谚将目光放到她的面上:“阿伏当真想知道?”

迎着卫谚双眸炽热的目光,窦伏苓颔首,低声道:“想知道,这样日后若是遇上了,我还能躲着他,告诉自己此为小人,不可信之。”

“莫担心,阿伏碰不着他的。”卫谚笑着拂过她的发顶。

……又是如此,四两拨千斤。窦伏苓松下挺直的后背,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正要再问,卫谚却突然又开口:“是梁王晟,他为高祖长子,意欲谋求天子之位。”

作者有话要说:  卫谚:被褥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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