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瞥见卫谚的面色黑得同墨染一般,窦伏苓忍不住以袖掩嘴,同红栒相视失笑。她倒是愿坐在牛车上好好体悟一番乡野情致,只是此举委实招摇,若招来了梁王眼线,那便真得不偿失了。卫衣瞥见三人高深莫测的神情,大抵也意会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未待卫谚发作,二话不说便赶着将老牛同车板一齐送还了农家。
卫谚扶着额头,无奈地喟叹道:“在你们心里,我竟这般弱不禁风了?”
说着,他便走至自己的坐骑旁,拍了拍马脖子。窦伏苓正要出声,却忽然思及卫谚于厢房内同她谈及的过往,犹疑片刻,终是按下心绪。大抵正如她不喜拘束,他那犹带了些许旧日遗风的魂灵亦不惯于处处精细的照料与叮嘱。
同农妇辞别,四人行到数十里外的城邑,方才从城内市里寻了辆马车。因卫谚身上的伤处需时时换药,而他们身边所携草药又有限,是以这一路走走停停。偶有那么机会,趁着卫衣同红栒下车寻药,卫谚竟拉着窦伏苓行于九曲巷内,探寻着那些不为人知的逸闻风物。如此算来,回程花费的功夫竟比还来时还要多上几分,到得长安城外的兴平邑时,竟已是四月中了。
晚风猎猎,高处更甚。夜幕之下,窦伏苓立在驿传的角楼之上,向西遥遥望去。
卫谚寻着上楼时,只见面前的女子迎风而立,衣袂翻飞,青丝飘摇。一瞬,他竟恐她羽化登仙离他而去。
靴履踏在木梯上,发出吱呀之声。窦伏苓回头,见是卫谚,便又将身子随性地倚在栏上,遥遥指着原处微弱的星点光亮,问道:“那处,可是长安?”
“那是长安置,翠华山下的驿传……寻常不会这般亮,当是今夜投宿之人众多的缘故。”卫谚顺着她的手望去,又握着她的手,只向南边,笑道,“长安在更南边一些的位置。瞧见那处跃动的光影了吗?那才是长安城墙上的篝火。”
那微弱的光亮如同星子,只手便能遮住。可窦伏苓知晓,待真到了城外长亭,才会恍然这巍峨城墙,有如困顿牢笼,包藏了多少的权贵压迫得人无处可去。
“长安,长治久安,一世长安。从前我总觉得这两个字下含了多少开放气象、大国胸襟,”窦伏苓缩回手,仰头深吸一口气,喟叹出声,“可眼下所见,却不尽然。出行城阳,我不知道我还能否欢喜这座城。”
卫谚侧头望向身畔的女子,于她那寥寥数语中的落寞,似明了,却又无奈。天子年幼,而今的朝堂多为弄权之辈,长安早已非昔年先帝同他指点江山的盛世帝京。他欲复长安海晏河清之名,可便也意味着,他无法带她离开这是非诡谲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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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深沉,早过了宵禁的时辰,甲第内一片寂静,唯有各府高门外挂起的灯笼,幽幽向外透着昏暗的光影。
窦伏婴才从长乐宫中当值回府,便被从人唤去了桑敷院中。桑敷的院子落在窦府最偏僻的一处角落,同外头的街巷仅有一墙之隔,寻常鲜有人至。这个时辰,桑敷理应早已歇下,窦伏婴心底正犹疑,便见萧音坐于院中,正同桑敷说着闲话。
心头微哂,却忘了除却她,也无人会翻窦府的院墙了。
窦伏婴敛了神色,入得院中,朝萧音施礼:“殿下。”
坐于秋千上的萧音听闻动静,笑眯眯地转头来,歪着脑袋娇俏道:“我若当真要受你的礼,当用大长公主的仪仗从正门而入才是。左右这院内并了仆妇也不过六人。卷耳自不必多说,桑夫人的两位侍婢,瞧着当也是面相忠厚之人,对否?”
桑敷闻言当即起身,朝萧音行礼,神情惶恐:“殿下谬赞了。不过今日之事,婢子定当吩咐灵椐同芣苢守口如瓶。”
话音未落,便被萧音扶起:“您是小将军生母,自当是长辈,我怎好受您的礼。”
闻言,桑敷更为惶恐,只是萧音仍扶着她,只得战战兢兢地坐了。
窦伏婴知晓此番萧音乃寻他而来,适逢此时起了阵微风,便微微颔首,抬手指着院门,开口道:“院中风大,夜凉,请殿下移步。”
萧音自然欢喜应下,拜别桑敷,便轻快地跟着窦伏婴步出了院子。
哪知未出数步,窦伏婴便寻了一处僻静所在,借着园中山石树荫遮挡,低声道:“我阿母不过一寻常侧室,连见了主母皆要敛去三分神色,还望殿□□谅。”
萧音自见了窦伏婴便一直浮在面上的笑僵了僵,近日心头那抹若有似无的猜忌似由窦伏婴的这一句话得了实证。借着浓浓夜色,她侧首欲盖弥彰地望向旁处,敛了神色:“……原来如此,我还道是自己多心。”
未等窦伏婴开口,她倏地追问:“近一月了,为何避我不见?”
窦伏婴静默不言,只突然抱拳,跪倒在萧音身前:“卑职不才,恐有负殿下的期望。”
四下风起,萧音静静望着他,良久不言。
“有负?你既赠我唇脂,又怎敢说出这种话……这么多时日,我以为你知晓我在做什么,亦知晓自己在做什么。”
窦伏婴的双唇微张,却有如扼喉,发不出一个声来。
“我不信你是那般薄情轻佻之人,告诉我,究竟遇上了何事?”萧音蹲下身子,灼灼的眸光直视着窦伏婴。
窦伏婴紧紧抿唇,半晌,才从口中吐出寥寥数字:“卑职……乃窦氏长子。”
求尚公主,面上风光,内里种种,却不足为道。不论前朝还是当下,历来唯有那些高门贵府中仕途无望又非长子嫡孙的子侄,方才敢求尚公主。无他,只因帝王多疑好权,从不令公主之婿谋得升迁。窦伏婴如此说辞,萧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萧音到底聪慧,敛眉细思,便觉出了内里原委:“若你真是这般作想,昔年跟着皇兄回长安时,早已寻得更好的官职,怎会甘于值守长乐宫?”
“殿下权当卑职年轻气盛,所说所行皆无定数。”语罢,窦伏婴收起双手,放于膝前,朝萧音俯首跪拜,竟是行了大礼。
萧音被窦伏婴的大礼吓得起身向后踉跄一步,她步步紧逼,追问至此,却不想得来这样一个无力却又无从辩驳的解释。
她是大长公主,又是高祖幺女,自幼备受疼宠,未及长成,一母同胞的兄长又坐稳了帝位,从此更无需在意宫廷心计。直至从书房内翻出同梁国的通信,她方才体味了一番人心诡谲;亦直至遇见窦伏婴,方才知晓何谓心头悸动,求而不得。
可她到底是大长公主,不甘让自己这般狼狈。她深吸口气,抬眸望向漆黑的夜空:“窦伏婴,你记着,本宫从不会看走眼。”
纵然知晓窦伏婴口中所言绝非出自本心,可她亦知晓此言非虚。心头心绪繁复,她往后退出数步,再不纠缠,在翻墙而出。
窦伏婴观望着消失在墙上的纤细身影,心头有如重锤敲击,竟生出钝痛来。他扶着墙站起,大口大口地吸着气,遂又无力地靠着墙根缓缓坐下了。
月影偏斜,他静默地望着那处墙头,脑中竟荒唐地想是时候该将此处留下的府卫纰漏补上了。
“想什么呢?”
“父亲。”缓缓走向自己的院子,却正遇见燕饮归来的窦章。见了礼,正当继续前行,窦章却忽然发问:“近日怎不见你去寻卫叔渊?”
他与卫谚的走动向来低调,窦伏婴心头一惊,回身望向窦章:“父亲这是何意?”
窦章将他唤进书房内,阖上门窗,燃起灯烛,缓缓道:“待卫叔渊归得长安,莫再同他走得过近了。”
卫谚离开长安一事做得极隐蔽,窦伏婴眸色一怔,望向窦章:“父亲所言何意?”
窦章叹了口气,伸手撩拨着跃动的烛火:“如你所想,你知我在做什么,我亦知你在做什么。”
窦伏婴猛地抬头,见窦章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坐于案后拨弄烛火,满腔繁复的震惊怒意与伤痛闷于胸间,竟不知如何纾解。
敛眉垂首,他缓缓开口:“父亲已是三公之一,为何,为何——”为何还要同梁王牵连?只是余下的话,他却再问不出口。原那个他同卫谚费劲心思查的暗桩,梁王晟于长安最大的暗桩,不惜与卫谚公然为敌也要护住的暗桩,竟是他从小敬仰的父亲。
他的父亲,竟作出如此有违君臣纲常之事。
窦章不语。他又道:“父亲!您总说为臣者、尽其忠,怎可怀利以事君——”
窦章收起手,挥袖冷声道:“——你以为我不曾有过满腔热血,期盼辅明君、清天下?谁人不曾有过鲜衣怒马春风得意的时候可结果却如何呢?君心凉薄!你可知先帝早已有心撤权?而今天子年幼,三公之中太尉府为太后母家,太后又素与卫叔渊政见不和,可再看未央,也不过一介妇人摆弄风云。如此岌岌可危之朝堂,你想一想,鹬蚌相争,最后的结果又是什么?!”
说道气急处,窦章不禁咳出声,见窦伏婴未有言语,他又叹道:“若你到我这个年纪,身后有一整个宗族,便晓得我的选择了。”
“那阿伏呢?阿伏在睢阳侯府……若日后梁王当真登极,您就未曾想过她亦是您的骨血?”
“她是我的骨血,我怎会弃她!”窦章怒目直视窦伏婴,呵道,“若非你……若非你,她眼下早已是梁王儿妇,怎会成为弃子?”
窦伏婴怔怔跪于案前,“……您都晓得?”
“从前我道你同卫叔渊亲近,尚能学一学他的处事之风,却是我百密一疏,忘了阿伏能勾来公子青,却也能令卫叔渊为之倾倒,以至而今竟闹得眼下局面……所谓父子连心,你还有什么事我不晓得的?……长乐宫那处,当断便断了吧。”
语罢,见窦伏婴敛眉沉思,窦章便闭目吐息。他的儿子,性情几何,他自当了解。不等窦伏婴回应,他便起身行至他身侧,拍拍儿子的臂膀,轻声道,“想明白了,便早些歇息。”
“父亲,从小您便教导我男儿当有自己的鸿鹄之志,”还未打开屋门,窦章却听身后传来朗朗声音,“儿子不才,未有父亲这般大愿,亦无心位极人臣,只愿守着本心。儿子想,若能替天子守住这一方家国天下,亦也算的鸿鹄之志。”
“如此,”窦章负手而立,冷冷笑道,“你便跪于此,明日也不必去当值了,只想想该如何用你们几个后生的鸿鹄之志说服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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