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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栾徽风微怔,眼前似又浮现昔年的景象。

记得吗?……自然记得。

那大抵是她这三十载岁月中最无忧的一段时日。

她生在规矩繁多的世族,自小活得比寻常勋贵家的女君更为循规蹈矩、小心谨慎;所幸父亲觉得她即出身将门,便该有栾氏的风骨,因而教习她诸多文章策论。及笄后,她给自己取了小字“卓尔”,想着总有一日,她会跨出小院,成为天底下最出挑的女子。却是嫁给萧晋后,她才得了机会跟随夫君的步子踏遍大半国境,阅尽世间繁花,感受山河苍茫。

后来有了萧琅,她又回到了长安甲第的王府内。或许是为萧晋带着开了眼,即便囿于府内,心境却到底同从前不同了。萧琅出生后未多久,北境隐约起了动荡,萧晋留于长安陪她的时间便少了。可她仍忘不了,萧晋每每凯旋,总会带着她与幼子策马长安,寻访长安内外鲜为人知的角落,或于河畔赤足而行,或于山谷伐木而上。便是那个时候,她才知晓蚕室之下,竟还有如此浩渺的山谷。

再后来,太子失德,为先帝贬黜,她便随着她的夫君踏上了夺嫡之路。她有些落寞,却又暗自雀跃。那些安逸甜蜜的日子再回不去了,可等着她与萧晋的,却是更为广阔的天地。这一条路,踏上了,脚下是无数的鲜血,身侧身后皆是无尽的黑暗,唯有眼前是唯一的光亮。萧晋有他的豪情壮志,有他的家国天下。从萧晋牵着她进入东宫起,听着身后九重宫阙落下重重的宫门闭锁之声,她便知晓再无回头。

而这便是从她出身起,宗族便为她铺就的路。

而今这天下唤得出名号的望族有许多。然而不论是睢阳卫氏、长安窦氏、亦或是南阳阴氏,皆不及一个上谷栾氏。栾氏,当可谓是这天底下除却萧氏最煊赫的姓氏之一。自前朝起,上谷栾氏便不断有子侄斡旋于天下四处,或于朝堂出将入相,或于坊市操奇计赢,或于世外结庐。

如此泱泱大族,绵延百载,其身后的势力犹如虬枝,自是寻常勋贵无可估量的。而最妙的,却是前朝覆灭前的数十年内,上谷栾氏忽而避世近百载。就当世人以为上谷栾氏就当如此湮灭时,这个氏族的嫡系子孙忽而显示,跟着高祖开朝立国。自此,未央官署的三公九卿,总有上谷栾氏的影子。

而栾徽风,便是这一辈的嫡长女。自她出身起,她便知晓自己再无可能离开这长乐未央。

有时她想着,若不遇上萧晋,她便无需用这漫长的余生,去长久地惦念一个人。可有时她又想,若非遇见了萧晋,这一生该有多无趣。

萧琅仍立在门前,见到栾徽风的失神,正要出声轻唤,外头却忽然响起了宫人通传的声音:“安阳大长公主来了,正在殿外候着。”

“陛下正与殿下论事,”未多时,又响起了卷耳的声音,似是将通传的宫人给驳了回去。

萧琅未等到栾徽风说什么,径直开了门,朝外头躬身行礼的宫人吩咐道:“朕这便回了,让皇姑母进来吧。”

从宫外到栾徽风起居的宫室,有着长长的廊庑走道。烛火掩映,垂幔交叠,到了夜间,更是一番迷蒙景象。萧音领着宫人行于其间,正与萧琅撞上,互相见礼后,亦未多说什么,堪堪擦肩而过。

走入宫室的时候,栾徽风仍倚着桌案出神。萧音便命吩咐将食盒内的相思八宝粥端了出来。

“这么晚了,你怎来了?”

萧音盈盈起身,朝着栾徽风微微行礼,这才又坐到案前,笑眯眯道:“前几日去长寿宫陪皇姑母,尝到了许久不曾见过的相思八宝粥。皇嫂大抵不晓得,我七八岁的时候,天下初定,父皇为了休养生息,曾从长乐未央放出了不少宫人,自那以后,宫中虽仍做这粥,却再也尝不到幼时的味道了。我念了许久”

栾徽风将桌案上的书册收起,交给卷耳:“如此,便来我这儿献宝了?”

温热的粥盛在盅内,萧音又从食盒内拿出了个手掌大小的琉璃盏,将粥盛起,放到栾徽风面前:“我念了许多年,未料皇姑母当年出塞,身边还跟了膳房的老宫人。”

案上的粥散着幽幽的香,栾徽风闻着,确有一番沁人心脾的暖意。不顾栾徽风,萧音自己反倒舀了一勺,喂入口中,神情满足。

“皇姑母的身子可好些了?”年前舞阴公主受了寒,本无甚要紧,只是上了年纪,再小的病痛都被小辈们紧张着。只是舞阴公主归朝后便深居简出,病中又喜清净,除却卫氏的灌夫人与萧音,便不大放旁人入长寿宫,即便是太后栾徽风与天子萧琅,皆是如此。

“精神头瞧着比年前足了,只是木槿姑姑道皇姑母睡得不太安稳,偶有时候还会因梦魇说些胡话。”

“胡话?”栾徽风颔首尝了口甜粥,顺着萧音的话道。

卷耳正在偏殿替栾徽风整理书册,眼下的殿内只有她同栾徽风二人。压低了声,萧音凑到栾徽风耳畔:“弘农之乱未歇,祸藏北地诸夷。”

闻言,栾徽风乍然抬眸,望向萧音。

萧音回到座上,见栾徽风似是明了的模样,恢复了松快的神情:“总算说出来了,这事可愁死我了。”

栾徽风瞧着她的模样,不免失笑:“你现在这个心如明镜、虚怀若谷的模样,倒真的有些令人歆羡。”

“歆羡?我?皇嫂说笑。”萧音咽下口中的甜粥,喟叹道,“不消说宫里头的起居舍人与外头的太史令,便是未央官署里的那些个公卿大夫们,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便能将我这和离又二嫁的大长公主淹死。”

栾徽风抬头觑了她一眼,无奈笑着摇头:“那些个文武官,向来如此,从前我尚于未央宫内垂帘,亦从未将我放在眼里。便是皇姑母,他们亦——”

乌孙民风旷达,王弟袭位可娶寡嫂,舞阴公主的第一位乌孙夫婿早亡,因而复婚嫁与袭承了昆莫之位的小叔。出塞四十余载,可官署里的多数眼睛,却仍喜紧紧盯着舞阴公主二嫁的经历。

如此经历,却同萧音相近了。

这十二字,听着根本不像呓语。若非舞阴公主授意,木槿绝不敢告诉萧音。栾徽风细细忖度着内里曲折,却又听萧音清朗的声音:“这哪像梦里的胡话,皇姑母分明是想借我之口传话……可是,为何要这般麻烦呢?”

栾徽风一边惊叹舞阴公主的敏锐,一边对着萧音道:“皇姑母归朝后便于长寿宫避世,大抵同外头那群满脑伦理纲常的文臣不无关系。长寿宫与陛下走动又下,皇姑母不晓得陛下的秉性,自然不会随意将这样的话告诉她。”

萧音若有所思地颔首应了。抿了一口甜粥,她抬眸看向栾徽风,见她神情平静,试探道:“可这样的事到底是要让陛下晓得的,既如此,便托于皇嫂了?”

栾徽风将一小勺含在口中,唇齿尽是红豆馥郁的香甜。甜糯的点心从来不得她的心思,却是萧晋与萧琅最喜欢的。

“陛下那处……自会有法子,不过我会留意。”她抬眸看向萧音不解的眼眸,笑道,“我知晓你今日来做什么。谁人都有这么一段跳脱日子,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给他些时日,会好的。”

“可皇兄十四岁的时候,都已能在北境行军布阵了。”萧音想了想,又道,“这么说也不对,若陛下生在皇兄那个时候,以他的心性,自然也会像他父亲一般率军北征……是我想多了。”

见桌案上的甜粥已被吃得差不多,萧音将琉璃盏放入食盒,唤来殿外的宫人,笑着对栾徽风道:“时辰不早,我先回了。”

栾徽风从案后起身,望着萧音婷婷而去的背影,唇角微微噙起一汪笑意。萧晋在时,她与安阳大长公只得几面之缘。同萧音间的关系,亦是不温不火。及至萧晋去后,偌大的宫城,只余下他们孤儿寡母二人,并着一群老奸巨猾的重臣。

哪怕放之于前朝,亦无公主和离的先例。萧音不屑与陈氏为伍,只是无了萧晋庇护,回到长乐的时候,背着的都是陈氏洒在她身上的蜚语。大抵是相仿的境况,反倒令她同栾徽风走动颇多。本还有诸多顾忌,倒是弘农之乱将两人拉近了。

深宫寂寥,独子又陷入了这个年岁该有的情绪,对她颇有些抵触。所幸,还有个萧音。只是……

望着紧紧阖起的门,栾徽风轻叹口气。

再有一年,这个与他们母子相依了数载的小姑,又将再嫁。这许多人中,大抵只有她一人,满身清寂,归于长乐。

******

尹季昏睡了整整一日一夜,因他背上的伤,他们便滞留了一日。到了夜里,不愿劳烦农妇二人,又恐突生变故,一行五人,都窝于那间栖身的屋舍内,和衣而睡。

到了第二日,卫衣起早摸着黑将林媪接了来,趁着尹季隐有醒转的迹象,六人便循着官道一路西行,直奔沃野。

因走得急,四下又荒凉,故而到了深夜,卫谚一行人方才寻到一处驿传。

客房皆在二楼,卫衣已背着尹季上楼。窦伏苓提着裙裾拾级而上,卫谚知晓前次窦伏苓便是在驿传被萧青钻了空子,眼见着窦伏苓下楼,便又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林媪本立于红栒身侧,望着木梯上的二人,她眉头微蹙,唤了声:“卫郎君!”

卫谚身形顿了顿,窦伏苓亦跟着他回过身,不解地望向林媪。

“老妇尚有些话,需问问卫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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