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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将过快到九月份,天气已渐渐褪去燥热,恢复秋日的凉爽。

丸子穿着单薄的亵衣,披着正红的披风,端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大片大片的红枫。汀兰苑的红枫,是年前移植才种下的。因着丸子喜欢,为了讨她欢心种下一大片。此时到了枫叶红了的季节,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一番红枫似火的景象。

下人们还在旁边逗趣,澜哥儿穿着红扑扑的衣裳趴在一旁叽哇叽哇地挥舞小手小脚。

澜哥儿虽是早产,却因为丸子怀孕之时养得好。出世后下人和谢大太太照顾得精细,跟足月生产的孩子一样康健。谢澜之这个名字,是谢国公亲自给定的。名分定下来那一日,老国公便当着全家人的面宣布,将来谢家的爵位是澜哥儿的。

谢霖如今是世子爷,但等澜哥儿三岁以后,这爵位便要回到澜哥儿头上。

早产之事,谢霖对丸子有愧,对澜哥儿有愧,自然对谢国公的这项决定没有异议的。

沈兰若的不服和谢二太太的不忿都没能阻止二房的爵位落空,反而惹来谢霖的反感。谢霖自认便是没有爵位,凭他的才能一样有朝一日能加官进爵。且不提沈兰若为谢霖的固执差点哭瞎了眼睛,便是谢二太太也生了闷气,至今不愿见儿子一面。

秋日的凉风夹杂了土腥气,丸子呆愣地看着红枫在风中挥舞,命人将澜哥儿抱去长房谢大太太的院子去:“杨嬷嬷和铃兰都过去,看好了澜哥儿。”

说话时她是背对着人坐的,看不清神情。杨嬷嬷等人丝毫没察觉到异样,只嬉笑着抱起了澜哥儿屈膝一礼退出屋子,去了谢大太太的院子。

自打澜哥儿出世,谢大太太好似活过来一般,整日里喜气洋洋又精神百倍。谢家在做主让谢霖兼祧之前便商量好的,丸子所出的子嗣都是记在谢馥名下。在谢家宗祠族谱里,澜哥儿就是谢馥嫡亲的子嗣,也是她名正言顺的金孙。

谢大太太膝下凄凉多年,得了一个宝贝蛋儿如何不疼爱?更何况丸子在生产之时伤了身子,注定往后就这一个,她自然是倾注全部的心力。

孩子是个聪慧的,打小就晓得亲人。虽还不会说话,但那灵活的眼神和越长越开的漂亮无关,叫本就疼爱他的谢大太太和谢老封君爱得不行。若非看丸子这次生产差点丢命,她抱走孩子去养实在太过,谢大太太都恨不得抢走亲自去照顾。

人才走没一会儿,院子外挂起一阵强风。几息之后,忽地下起了雨。

哗啦啦的雨落下来打在枫叶上,沙沙的声响。背对着众人坐在窗边的丸子就这么直直地倒下来。一旁还在逗趣的丫头们惊诧之下,失声了。愣了三息之后才回过神,齐齐冲上来:“主子!主子您怎么了?主子!”

丸子仿佛被掐住了脖子,干涸的嗓子发不出声音。

她仰躺在软榻之上,目光涣散地看着窗外,喉咙里发出赫赫声。丫鬟们不明所以,就这般看着她嘴里喷出大口大口的血,泉涌一般吐了半张脸都是。

鲜红的血液染红了软榻上铺设的白狐狸皮,仿佛雪地里开出了红花,吓人极了。

丫鬟们脸都白了,煞白一片。眼睁睁看着丸子吐血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冲出正屋哭喊起来:“来人啊!快来人啊!请大夫来!大少奶奶出事了!”一面跑她一面哭,凄厉的声音冲破汀兰苑,叫整个谢家都惊动了。

大雨滂沱,在屋舍之间牵起了朦胧的水雾帘幕,迷得人睁不开眼。

今日谢霖是休沐在府的,人就在外院的书房。刚放下笔,就透过窗看到神魂不知飞哪儿去的汀兰苑的丫鬟试图冲破外院的守卫冲进来。雨声太大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谢霖眉头一皱,打发了小童去命守卫放那丫鬟进来回话。

那丫鬟跟落水的水鬼似的冲过来,睁着红肿的眼睛就大哭起来:“世子爷!世子爷您快去汀兰苑看看我们主子吧!主子她不好了!我们主子……”

谢霖一听是丸子出事了,霍地一声站起身:“出了何事?!”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她……”

谢霖顾不上听完下人细说事由,便丢下人大步离去。

他匆匆赶来汀兰苑,大夫还没请来。离得较近的谢大太太和谢老封君亲自赶过来,此时正在内屋大发雷霆。谢大太太刚才还在含饴弄孙,这会儿就发觉自家儿媳妇不好,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到底是谁干的?谁敢这么大的胆子做出这等事儿,今日就是将谢家翻过来,也非得将这恶毒之人揪出来不可!!”

谢老封君握着丸子的手都在哆嗦,可怜她一个老人家惊得头发昏:“查!务必查!”

谢霖老远听到老太太的怒吼,都等不及随从的伞跟上。一推随从的手,大步踏入雨幕冲了进来。人一进屋子,满屋子的人都在哭。

他心里骤然咯噔一下,掀开珠帘绕过屏风就冲到了内室。

内室里,谢老太太和谢大太太连着一帮子人围住床榻。他心里焦急,上前就大喝:“都给我让开!堵在这里做什么!给我滚开!”

下人们被他暴喝吓得一抖,回过头就齐齐跪下来。

谢霖这才看清床榻之上的人。丸子半睁着眼睛,眼神迷离地看着窗外。嘴里的血好似吐不尽一般往外涌。床榻被染成了血红色,浓重的血腥味霎时间从床榻弥漫开来。

谢大太太看他过来赶紧让开,谢霖接着她的位子坐下去,整个人都开始哆嗦:“丸丸?丸丸?”

丸子嗓子发不出声音了,气息孱弱,仿佛随时都要断气。

谢老封君哭了半晌,起身对谢霖说了句什么话,转身带着一群下人离开。谢霖不知听见了没有,小心翼翼地将丸子搂抱进怀里,耳朵里一片嗡鸣声:“怎,怎会?怎会如此?丸丸别吐血了,你别吐了,求你……大,大夫呢?大夫呢!”

他接受不了这幅场面,不知该怎么办。

……为何?为何昨儿还好好的今日便会奄奄一息?不知所措,无所适从。谢霖扭过头忽然大怒:“你们都是死人啊!大夫呢!怎么还不请大夫来!”

下人们跪在地上哭声一片:“大夫还没到!红商已经去请了……”

“请?请!请到现在不见人?!”

谢霖怒极,仿佛一只困兽对眼前困境不知所措。愤怒之中,他将靠得最近的下人统统踹飞出去。胸口烧了一团火,烧得他窒息:“没看到大少奶奶吐血了?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今儿大少奶奶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们统统陪葬!”

被他拥在怀中的丸子忽然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谢霖一惊,惊喜地看向她。

丸子挣扎着张了张嘴,奈何喉咙里呛了太多的血,说话都没有声音。

谢霖盯着她的唇在缓缓地动,眼圈一点一点血红。他努力地辨认,却不清楚丸子在说什么。趴下去,耳朵凑到丸子的嘴边听她说。才连蒙带猜地猜出了丸子的意思。丸子在叫他别在她的院子撒威风,别拿她院里的下人撒火。

谢霖心口剧痛,说不清的难受像一只手遏住他的心脏:“好,我不会的。”

等大夫来的时辰格外煎熬,谢霖抱着怀里生息一点一点减弱的人,焦灼得血液里的热度都消失了。他一动不动,拦住丸子腰肢的手在一点一点变凉。

半个时辰,大夫人没赶到。不知是老天都让丸子死,还是当真运气就差到这个份上。去请大夫的红商带着一身泥水回来,没请到大夫。而去别处请大夫的人,还没回来。正当此时,亲自彻查的谢大太太将汀兰苑被买通的人一个不漏地揪出来。

三个丫鬟丢到谢霖的脚下,他怀里的丸子缓缓地转过头。

谢大太太看着眼睛已经灰败的丸子,心里也在变凉。她其实知道,这时候将这些人揪出来已经没任何意义,不过是叫丸子临去之前得个心安。

丸子早就说过,沈兰若这人做事十分粗糙,粗糙得都经不起彻查。

几个下人一被揪出来,就什么都清楚了。

所以沈兰若挺着快三个月还没凸起来的肚子被传唤到汀兰苑的偏厅来,基本不用再问责什么,丸子为何会中毒的事就已然一清二楚。谢老封君厌恶地看着未语泪先流的沈兰若,作为德高望重的长辈,她头一次对小辈口出恶言:“毒妇!”

谢霖没过去,他守着丸子不愿走,哪儿也不想去。怀里的丸子已经听不到声音了,呼吸越来越弱,贴着他的胸口渐渐没了动静。

谢霖不敢动,也不敢用手去探丸子的呼吸。他怕这一探,探到他不愿接受的结局。

许久,或许只是一息,怀里不动的人动了。

丸子坐起身,终于不吐血了。她冰凉的手握住了谢霖揽在她腰间的手腕,声音细若蚊吟:“谢霖,我信不过你,澜哥儿往后就交给大伯母教养。”

谢霖浑身的血仿佛被这一番话给冻住。

“他是长房曾长孙,你往后会有自己的孩子,别跟大伯母争。”丸子的呼吸断断续续,说话也是断断续续,“我不求你对他好,只求你别为了你的孩子欺辱他。或者,不必告诉他你是他生父,让他以为自己是谢馥的孩子吧。”

“丸丸,丸丸,你不要这样对我……”

谢霖的声音在发颤,浑身都在发颤。被捏紧的心一下子收缩,痛到他不知该说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丸子的头,企图看她的眼睛。

然而丸子低垂着眼帘就是不看他。

“丸丸,丸丸我求求你,你别对我这么残忍……”

谢霖的脸白得不成样子,却不敢有任何大动作,两人这般僵持着:“他明明是我们俩的骨血,我是他的亲生父亲!你不要这样对我,求你!”

“呵呵,”丸子笑声像羽毛,不知是在嘲讽还是在叹息,“还有,都别查了。我的仇,我的委屈,我,自己会报的,不管,它的结果,如何,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说完这句话,她的手缓缓滑落下去,怀里人彻底没了声音。

谢霖脑中响起一阵嗡鸣,眼泪这一瞬间落下来。

“丸,丸丸?丸丸啊?”

谢霖自认从未哭过,但此时却好像要把前半辈子没流过的眼泪全流一遍,他泪如雨下,“丸丸,丸丸你话还没说完,你醒醒?孩子哭了,咱们的孩子哭了,你听见没?咱们的孩子哭了啊!你快睁开眼看看,他在哭!你睁眼!!”

……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

外面却仿佛没感觉到屋里的变化,仍在大张旗鼓地彻查。因着爵位之事与谢霖置气已经许久没露面的谢二太太被叫过来,谢家的几个男性长辈也被请了过来。此时正端坐在汀兰苑偏厅的高座之上,冷眼看着二房这个连翻搅事的新妇。

沈兰若过来一看是这架势,虽然心里早就做好了被问责的准备,但还是觉得胆寒腿软。

往日她们闹事,便是谢霖当众出丑,谢国公都顾忌着男主外女主内便不曾出面。

先前的事情不提也罢,这回是生了谢家曾长孙的长孙媳妇青天白日被毒杀。再不管,国公府的规矩荡然无存。叶家那边是尚未得到消息。估计得到消息赶过来,一旦谢家对此事还含糊不清,那便是两家结仇。

今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不给出一个叫叶家满意的交代。

谢国公的脸色十分难看,不似谢老封君还顾忌着子嗣。在他看来,沈兰若这个孙媳妇根本就不合格,他并未承认。她腹中的孩子,在他眼里,其实与庶子无异。对沈兰若捂着肚子故作不适的举动视而不见,谢国公将杯盏放下,开口便是叫她跪下。

沈兰若当着谢霖可以哭,当着谢家其他人都可以哭,可对上谢国公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或者说,不敢哭。

“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这意思,是给她定罪了。

沈兰若料到了不好糊弄过去,却没料到谢国公一句话就给她定了罪。那些辩驳的话,诉委屈的腹稿统统忘到脑后,她直接就承认了:“东西是我送来的,毒却并非是我所下。”

难得她没哭哭啼啼,脸发白却口齿清晰地将所有事情的始末一字不漏地叙述出来。

“是她给我下毒,我不过是将她下的毒,送还给她而已。”沈兰若一早料到了会被发现,所以这一次,她确实是有备而来。

背地里搞手段粗糙她自己也知晓,但为护住自己的孩子,她从察觉到长房对她有谋害之心后就安奈下去,私下里搜罗证据。头顶着谢国公的视线沉静又冷漠,沈兰若的腿肚子都在打颤。但她将她查到的证据一一展示出来,谢家人面面相觑,显然都有了动摇。

证据拿出来,自然得彻查。

也就是这个时候,谢家长辈才知晓,就这么一会儿,屋里的人已经去了。谢老封君看着谢霖怀里一动不动的孙媳妇,与谢国公面面相觑之后,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老太太一晕,屋里人顿时人仰马翻。

谢二太太这时候也顾不上置气,冲上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儿子怀里的人。因着不确定,她小心地伸出一只手去探了探丸子的鼻息。没了,丁点儿鼻息都没了。谢二太太还想说什么,被谢霖冷冽的眼神一瞪,吓得后退了几步。

谢大太太眼中闪过泪光,喉咙哽了哽,轻声问谢霖:“秋月去时,可有说过什么?”

谢霖没说话,安静地顺了顺丸子鬓角的头发。

等将丸子鬓角顺好才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抬头看过来。见是她,低下头:“……她说,往后澜哥儿,就交给大伯母了。”

谢大太太的心里猛地一揪,忽然就疼了起来。

她低下头,眼圈儿已然红了透,却没有落泪。说来奇怪,明明她嫁入谢家多年,在场无论哪一个都比丸子与她相处的久。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处的最短,说话也不多。但跟她最投契的人,却是这个名义上的‘儿媳妇’。

谢大太太走上前,握住丸子垂在身边已经冰凉的手。像是发誓一般,她当众承诺:“秋月,你放心地去吧,我必定会照顾好我们澜哥儿的。”

一人去世,外头还振振有词的沈兰若,连谢二太太都生出了一丝厌烦。

人死如灯灭。

叶家的人得了信儿,叶家主母,叶秋月的亲生母亲,哭天喊地地冲进了谢家。门房将人引进门的时候,谢家人就知,这件事不彻底理个清楚,怕是真的要结仇。

查到这里,自然不能半途而废。

正好叶家人也来了。且不管叶家主母冲进内室对着谢霖一阵拳打脚踢,叶家姐妹恨不得活撕了沈兰若;就说叶尚书与谢国公对视一眼后,当真是彻底将谢家的脸面撕开了叫叶家来看。

杨嬷嬷被丸子打发去谢大太太院子看孩子,听说国公传唤时已有了预感。

她叫奶娘好生照看小主子,沉着脸回了汀兰苑。

杨嬷嬷是早料到所为何事,但委实没想到自家主子已经中毒身亡了。原本准备好的辩驳之言,再看到丸子奄奄一息后全抛去了脑后。她无儿无女,自十六岁起便照顾叶秋月。虽是主仆,却是拿丸子当自己的命看的。

主子都没了,她还争什么?

杨嬷嬷连挣扎都没有,将所有事都坦白了。

这一坦白,不仅谢家上下一片沉默,连哭得肝肠寸断的叶家人也傻眼。

所有人都没料到是这样的内情,长房孙媳妇中毒身亡是咎由自取。

屋里忽然鸦雀无声,死寂,沉默,所有人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为女儿讨公道的叶家主母一口气没上来,直接两眼一翻,昏过去。其他人的心情如何姑且不说,就只有谢大太太短暂惊愕之下,懂丸子为何会这般做。

就因为懂,所以更可悲。

她看了一眼抱着丸子一动不动的谢霖,又看了一脸惋惜的谢二太太,只觉得可笑得不得了。这时候装深情不悔,早干嘛去了?若非他和沈氏一味地包庇沈兰若,昧着良心偏袒,秋月又何至于误入歧途?

瞥了一眼好似无辜其实悄悄松了一口气的二房媳妇,谢大太太眼中闪过真实的厌恶:“你莫不以为毒不是你下的,你便可以安枕无忧了?”

一句话叫安静的屋里又响起了声音,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看过来。

沈兰若心口一窒。

暗道该死,长房这个老虔婆果然就是跟她过不去。作势挺了挺尚未起伏的腰身,沈兰若面上却不卑不亢地问道:“那不知大伯母有何高见?”

“高见没有,不过是惊悚身边居然有你这等心狠手辣之人,怕至此以后夜不能寐。”

谢大太太平生最讨厌这种蔫坏的女人,说出口的话毫不留情,“毒虽不是你下的,但能手不抖心不乱地将毒死人的点心直接送到秋月的桌上,确实足够叫人赞你一句‘好心性’。至少我是做不到,眼不眨地就要一条人命。”

沈兰若脸乍青乍红的,差点没被这么大的屎盆子给扣得吐血。

什么叫眼不眨地就要一条人命?难道不是叶秋月眼不眨地就想要她一尸两命吗?

沈兰若是不大动脑子,却不是真蠢,“大伯母,你这话未免说得太有失公允。我不知嫂子给我下了什么毒,药。我只不过是将她送来的东西,还给她而已。在此之前,我并不知晓这会要人命。我何其无辜?要被您这般指责!”

谢大太太被她牙尖嘴利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指着她的鼻子手都哆嗦。

沈兰若却不放过,要乘胜追击,务必今日一次性将自己身上的冤屈全洗尽:“从我怀孕起,她便对我居心叵测。上回在花园,我都避开她走,她冲上来故意让猫撞我肚子。那次我不过轻轻推她一下,根本就没用劲儿,她就自己往台阶下滚。明明早产,不能生育都是她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却要全赖在我头上!这回也是,她暗中下药害我被我识破,以牙还牙,将她送的点心还给她,她有今日,都是……”

谢家人没出声,来讨公道的叶家人却脸色乍青乍紫,好不难堪。

所有人都没开口,外间只有沈兰若一个人的声音再继续。

“住口!”一声沙哑夹杂了惊怒的男声从内室忽然石破天惊劈空而来,谢霖怒了。

外间儿争辩的人一静。

谢霖咆哮道:“我叫你住口!沈兰若!住口!住口听到没有!”

谢霖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失态,他血红着眼睛冲出来:“人都已经去了,你还要如何?我对你的偏袒还不够多吗?你究竟还想要如何!沈兰若,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懂吗?丸丸都已经去了,你还要如何!我问你,你还要如何!!”

沈兰若被吓呆了,惊恐地看着暴怒的谢霖:“表,表兄……”

“适可而止吧。”谢霖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来,眼中布满了血丝,“适可而止知道吗?丸丸不会再跟你争了,你适可而止。”

沈兰若唇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尽了。

丸子死后,叶家便与谢家翻了脸。不管叶秋月之死这事是否是她咎由自取,谢家在这桩事里谁也不无辜。叶母很谢霖夫妇入骨,在那之后无论谢霖如何放□□面去弥补如何去亲近叶家,都无法修复两家的关系。

谢家老太太心中虽有遗憾,但却并未勉强。叶家能不报复,已经是叶家人厚道了。若她谢家的女儿死在夫家,她自个儿也做不到不计前嫌。

长房媳妇一去,谢大太太有了金孙,便并未纠结让谢霖再娶。毕竟当初做出让谢霖兼祧的决定,不过是为了给长房留个后。如今有后了,她只管安心教养孩子,不再掺和二房的事。

不过长房虽不掺和,沈兰若的好日子却并未如期到来。

谢霖越来越不愿回她的院子,越来越不愿与她独处。甚至于她围追堵截要与谢霖好好谈一谈,谢霖都不愿意。沈兰若心都在滴血,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谢霖如今连与她多说一句话都嫌烦。

她受不了这样麻木的谢霖,哭着求谢二太太做主。

奈何谢二太太有心无力,她性子软,耳根更软,根本管不了谢霖。无奈之下,婆媳俩只能以子嗣重责压谢霖,让他务必担起二房繁衍子嗣的重责,履行为人夫的职责。沈兰若想着叶秋月便是靠这床笫之事叫谢霖怜惜,她便也像借此消磨夫妻之间的隔阂。

然而谢霖便是被逼来了她的院子,碰她也十分敷衍。事后甚至连夜宿都不愿,随意擦拭了便连夜回自己的院子。

往后十年,次次如此。

便是她怀孕,诞下二房的长子。谢霖别说亲手抱,连多一眼都没去看过。他满心满眼都是长房那个孩子,那孩子根本就不认他,他还上赶着贴。

沈兰若便是再不愿承认,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叶秋月那个贱人一去,将谢霖的心都带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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丸子回到地府之时,刚好赶上叶秋月愿意去投胎。

两人擦肩而过,叶秋月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漂亮得不似真人的红衣女子。丸子只做不知地路过她,面无表情地去往生池边。

一个黑衣金冠的俊美公子立在池边,听到身后动静便缓缓转过身。

世人都以黑面络腮胡来勾勒阎王爷的肖像,殊不知神魔从来就不会老。阎王哪怕常年身处地狱,也依旧艳名远播六界,是一位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美男子。地府素来是长相与实力相反的,长相恐怖不过是修为低微,事实上,越美的越凶残。

此时他瞪着桥边晃悠下来,正吊儿郎当朝他走来的红衣女子。脸上气急败坏的神色,将那份清冷逼人撕扯得七零八落:“混账东西,瞧瞧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丸子翻了个白眼,晃悠到他面前来:“做得不是挺好的嘛!”

阎王气急,一把掐住她的耳朵就要拧。

丸子真是怕了他这招,赶紧抢救耳朵,“干什么干什么!我才回来,你有什么不满就说嘛!动手做什么?”

“说?”阎王都气笑了,“你自己做的那些事心里没点数?”

“我做错了什么嘛?该做的我一件没少做啊。”

丸子不懂她都做得如此完美,这厮到底有何不满,“你细数我的所作所为,该生的孩子我生了吧?该下毒的我也下毒了对吧?手里头多余的人命一条没有。干脆利落地退场,还他们一个甜蜜二人世界?到底哪里不完美?”

阎王一噎:“……”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

“……你他娘的扪心自问!就你做的那些事,谢霖和沈兰若之间还成就屁的绝美爱情?不互相怨恨结成一段怨偶都算上天保佑了!”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丸子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要不是耳朵在他手里,她早跑了,“我就是一人工挫折。熬不过去,是他们自己经不起考验,关老娘屁事!”

阎王:“……”

他手才刚一松,丸子迅速退后十米警惕地瞪他:“下个世界呢?快点!”

阎王一看她这模样就来气,恨不得一棒子敲碎她脑壳儿。

本来还想跟她讲道理的,现如今看来,道理?给她讲个屁的道理!

深吸一口气,不跟混账计较:“确定不歇一歇?”

“不用,”丸子打了个哈欠,“早点搞完,早点还债,早点自由。”要不是因为欠债没钱换,她早就脱离地府,不知溜达去哪儿了。

阎王又深吸一口气,随手一指人间界的入口,无比憋闷地走了。

丸子捋了捋被那厮弄乱的头发,一跃而下。

……

再次睁眼,是在一个热闹的河边。她一手握着有些腐坏的棒槌一手揉着衣裳,正在河边洗衣裳。大冷的天儿,呼吸都哈出白气儿。

身边四五个头上包着布巾子的妇人,在半荤半素地开着并不好笑的玩笑。

“宴哥媳妇儿,”一个黄脸的妇人贼溜溜地凑过来,撞了撞她胳膊,“你家宴哥来年要下场秋试了吧?听说年前就有意,这回可是打定主意了?”

敏丫,也就是丸子,眨了眨眼睛,腼腆地笑了一声:“我一个大字不识的妇道人家,哪里知晓宴哥做文章的事儿。先生的意思是叫宴哥莫急。他如今年岁不算大,这年头也不算好。再等个三年再秋试也是使得的。”

“甭管它急不急,你算是快熬出头了!”

那妇人别说嘴上说的好听,细听之下有一份酸溜溜的味道:“宴哥是县老爷都夸赞的秀才老爷。文章做得好,年岁轻,相貌偏又生得俊。将来若是高中了,你可就是官家夫人了!将来奴仆成群,不晓得什么好日子在后头等着你享福呢!”

她说这一句,其他人便跟着说。

丸子不管这些人说什么,腼腆地笑不还嘴。手下极快地收拾完衣裳,说一句‘家里头还有事儿’便抱着盆就匆匆起身走了。

几个妇人笑看着她离去,人影儿刚消失在河岸上,便露出了嫌弃。

“我呸!就她这幅人老珠黄的丑模样也不嫌害臊,怕是宴哥高中了,第一个就撇下她。”

几个妇人嘀嘀咕咕的,“宴哥那模样,那文采,一看就是娶地主家的姑娘都使得。要不是她走狗屎运被徐家弄回去当童养媳,哪轮得到她进徐家的门。”

“可不是!我家桂花来年也十五了。唉,真是晦气……”

丸子没听到身后人嘀咕,抱着一大盆衣裳,顺着身体的意识走到了徐家院子。

这是个与整个村子其他人家对比,稍显整洁大方的院子。三间瓦房,一个非常大的院子。

院子的左边种了棵巨大的榕树,榕树下有口井。四周用竹制的篱笆围起来,院子里没人,养了许多鸡鸭,正在满院子叽叽喳喳叫得恼人。

大冷的天,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右边空地叉着两根木叉,中间牵着一条绳子。用一个棍子撑着,估计是敏丫平日里用来晾衣服的,现如今空着挂了些咸菜。丸子低头看了眼自己冻得跟胡萝卜似的手指,一脚踹开盆,转身去了井边。

她缓缓地蹲下身,看着井水里满脸冻疮头发稀疏枯黄脸颊凹陷的宛如三十五岁的妇人,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如若她没记错的话,敏丫才二十有四。

井水的波纹一闪,里面出现一张比相似又不相似的脸。

那是比如今的丸子更老的一张脸。脸上的肉坠坠下深刻的法令纹,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全是阴狠:“我要他们全都死,一个不留!徐宴,徐乘风,都给我死!我对他们那么好,掏心掏肺,居然为了那个女人就完全不顾我的死活!徐乘风这个白眼狼,我是他的亲娘啊!他竟然都能眼睁睁看着我去死……他们都对不起我,我要他们都给我死!!”

又是一个怨念太深,导致时光回溯的恶毒女配。

想到这女人重生后一包砒.霜毒死了徐家一家子,自己也跳井自杀,丸子就头疼。前一个回来后好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个重生回来一天好日子没享,光回来杀人了。

一道灵力打出去,井水里的女人尖利地叫着溃散。

丸子就着净水仔细端倪起这具身体。头发稀疏枯黄,脸颊瘦脱相,唇色发白挫干皮,脸颊上都是冻疮。这么瘦了,腰腹还挂满了赘肉。

不必说,生孩子没注意松弛的。

这还是占了年轻的便宜,蹉跎成这模样,皮肤还看得出是个双十出头的女人。一双手不必看,每日做农活,冰水里洗衣裳,粗糙得不像样。若非骨相不错,丸子都要怀疑这个世界的男主是怎么对敏丫下得去口的。

丸子撇撇嘴,她可以忍受大冬天洗衣服,但绝对忍受不了这幅皮囊。

且不说皮囊的事儿,关于这个小世界,男主的名字叫徐宴。

这个世界与上个世界不同,这是一个寒门贵子一路高歌猛进,从少年英才成长为一手遮天的丞相。虽早年父母双亡,深陷贫困,几度辍学无法读书。但却因为坚毅的品格和沉稳的心性,在无名师指点之下自学成才。

不过十八岁时,他曾第一次进京赶考。途中因救了一美貌女子伤了腿脚,未能秋试。回来埋头苦读再等三年,二十有一重新入京,一举高中状元。

人生得芝兰玉树,被当朝威武大将军一眼相中榜下捉婿。徐宴糟糠之妻不下堂的理由拒绝,谁知大将军之女便是当年徐宴救下的姑娘。

两人的婚事几经波折,三年之后以糟糠去世,徐宴续娶,就此成就了一段可歌可泣的美满良缘。

而丸子的这具身体,就是徐家爹娘花十两银子买来的童养媳,也就是所谓的糟糠之妻。

敏丫比徐宴大六岁,十岁时来徐家。她在徐家爹娘去世后与徐宴相依为命,因着徐家没有亲眷,她以一己之力不仅承担了徐家所有的花销,还务必得供徐宴读书习字。苦等了十年,在徐宴十四岁之年才与他成亲。当年,便为徐宴诞下一子。

二十四岁之年,小产一次。

二十六,又诞下一子。

二十八岁,因不通晓人情世故冲撞了贵人,被贵人的护卫斩于马下。

纵观敏丫短暂的一生,要说做了什么多么恶毒的事儿,那倒是没有的。她一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妇人,除了东家长李家短的,什么都不懂。人糊涂,还爱跟旁人说些不着边儿的小话。

道理不通多少,顶多就是恶心人而已。

除了在徐宴高中之后,喜欢摆摆官夫人的威架子显显威风。就一件叫人哽在心口的事儿,便是无论柳家和徐宴如何劝,都誓死不愿自请下堂。还扬言,只要她一日在,柳月姗除非为妾,否则永远别想进徐家的大门。

徐宴对她没多少男女之情,却实实在在是有恩情在的。敏丫不愿,他便不能勉强。

敏丫就是看中了徐宴重恩情这一点,用往日的恩惠死死绑着徐宴,纠缠不休。行迹恶心得她的孩子都看她不起了,还不罢休。

在丸子看来,敏丫这种程度的根本都算不上恶毒女配。顶多一个脚面上的癞蛤.蟆,存在就是恶心。她做过的最恶毒的事儿,不过是将柳月姗从一个十六岁的正值风华的大姑娘,硬生生蹉跎到十九岁,成了剩女。

敏丫在徐宴高中后不必操持家务,没什么事,就热衷于在公众场合叱骂柳月姗。偏生京城多了去人看柳家笑话。知晓她上不得台面,就爱给她下帖子,请她做客。

因着敏丫的多处叱骂,柳家成了京城的笑柄,柳月姗也沦落成一个有名的老姑娘。待到柳月姗与徐宴有情人终成眷属之后,柳月姗痴情不悔苦苦等待被大肆宣扬,她与徐宴历经的所有磨难被人一歌颂,先前敏丫做过的所有事有次便成了恶毒。

……给人难堪这事儿,丸子最擅长了。

此事先不急,毕竟离徐宴进京还有两年呢。捏了捏肚皮上松弛的肉,丸子比较在意的是,怎么把这些肥肉给去掉。

再一个,头发这么稀疏干枯太膈应了,她想梳个漂亮的发髻都不能。

就在丸子琢磨着如何收拾自己,篱笆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童昂着下巴立在院子的青石板上,他衣裳虽不是簇新却十分干净整洁。头发用一个小蓝布包着,鼓囊囊的腮帮子,紧紧抿着的红艳艳的小嘴儿。

如若不是看她的眼神太过嫌弃,不可否认,这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小男童。

唔,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孩子,敏丫至少是不会丑的。丸子心里这么嘀咕着,那边小童突然开口了:“我肚子饿了,午饭做好了没有?”

小男童不知像谁,那股子压不住的傲气看丸子仿佛在看一个奴婢。只见他瞥了眼被石头上的鸡屎,似乎不愿意下脚地叫道:“你还不快些将这石头扫一下,都脏死了!”

说着,他又瞥到了洗好尚未拿去晾的衣裳。

木盆就这么放着,里头有一件他特别喜欢的蓝褂子。小孩顿时就不高兴了,他脚一跺就冲着丸子发火:“你怎么将这件衣裳给洗了!这是我过两天要穿的!爹说要带我去参加林先生的寿宴,我不是给你说过要穿着一件?你怎么给洗了!”

丸子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这就是敏丫重生回来第一个毒死的人。

她的亲生儿子,长子,徐乘风。

作者有话要说:  丸子:白眼狼啊,我最擅长对付白眼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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