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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四年,桂子金秋。

燕国。

洛阳城外有一处小镇名为乌脚,原是商队马帮歇脚的驿站,自打四年前洛阳被慕容氏攻破,止戈停战,休养生息,倒渐渐起势活络了人气。镇外散布村落七八,入目乍见麦田翻金浪,落红起巉岩,好一派和宁。

往西行,有一炊烟小村,一面相望洛水,一面背临青山,正道是依山傍水福泽之地。

这日,鸡鸣司晨,卯时刚至。

一匹快马依山道驰下,风尘仆仆直往村中一处院落疾奔。打远处眺望,骏马上一点黑豆是位着短打的侠士,鼻挺脸瘦,披发散辫。

他于庭前勒缰,朗声喊道:“小洛儿!”

庭中一位正卷起袖口和裤腿打理鲜花的少年隔墙抬头睨了一眼,为这猝然地打断不悦,继而默不作声,继续埋头抔土。少年虽着麻衣,干脏累活,但手法精细讲究有序,眼中清亮不浊,浑生一股贵气,与佃户贫农却似没有八竿子的关系。

养花的少年名唤姬洛,在吕家算半个仆从半个养子。

姬洛闻声呆呆发愣,但吕秋却浑不在意,只瞧他飒爽地将马鞭往鞍前一挂,大步流星向前,八尺高身量魁梧如墩子般将将拦在少年身前,不甚踩翻半株幼苗。

少年眼未抬,挥手将那一抔土向他泼去。吕秋脚步一掠,游刃有余地躲开。身法变换间,那土被带起的劲力一撩,反倒砸了少年一脸。

“呀,对不住!”吕秋叫了一嗓,笑嘻嘻伸出手,看似去拭他脸上的土,实则翻手出招,敲打他的右颈。

姬洛慌忙矮身躲开,右臂横截却吃力不够,只能虚掩一招,取吕秋肋下三寸。吕秋岿然不惧这一手,立刻变招成爪,压着姬洛右臂,却没料到当中空门突露,姬洛立刻出手打他胸下膺窗穴。

吕秋双目一眦,为这猝不及防的变故一滞,心道:这臭小子一副弱柳扶风的架子骨,嘴上先贤韬略,手上养花弄草,力气不行,练武不精,眼光倒是刁钻得很!这膺窗穴足阳明胃经,内力浑厚者,这一击必能震伤心脉。

姬洛拳出,可拿捏不住力道,贴着吕秋的衣襟时却犹疑一刻,变拳为轻拍,撤了招,但吕秋实打实的蛮力未有余地,立刻将他撞飞。

眼见少年就要摔个狗吃屎磕坏门牙,正兀自懊恼的吕秋将手中钩索一抡,拽稳姬洛的腰带将他扔上了马背,自个儿也飞身而上,一夹马肚,双骑而出。

“小洛儿,想哥哥了吗?”吕秋这个大老粗挽缰赔笑,心中不由却动了几分心思,刚才姬洛攻招角度着实刁钻惊艳,肥水哪有流外人田的道理,吕秋自然是想把他说与自己的师门。

姬洛虚岁不见有十六,加之骨架小,坐在吕秋身前如同毛没长齐的娃娃,这白净的娃娃将手笼在袖间,端着脸色冷哼了一声:“没有。”

吕秋一掌落下使劲揉他头,恨不得把一年来闭关练功的思念揉进骨头里。

大约是那俩字还不解气,少年一面躲吕秋的大掌,一面肃了肃嗓子,扶着马鬃毛偏跟他呛:“你从白门来,一路东行,邪火入东宫,恐有灾,近日慎行。”

“少跟我扯犊子!”吕秋素来尚武,玄门一道在他心中,还不如放屁。

两人随便寻了一处小坡去,吕秋一脚将姬洛踢下马,又把自己其中一把武器扔了过去,开门见山道:“刚才院里施展不开,坏了门庭阿娘要骂,辣手摧花你又得怨我,这里山川作台,练两手给哥哥瞧瞧呗!”

姬洛向来心思沉,接了那把钩握在掌中抿唇不语,逮着时机忽然眼眯一线,抢身上前一击挠向吕秋耳后,吕秋伸拳左打,两人缠斗起来。

零零碎碎过了七八招后,姬洛脚步虚浮,钩上连环索不是差点把自个儿给捆了就是绊了,激得吕秋又恨又笑。

“不打了。”姬洛急声喝停,把武器一扔,开始耍赖。

“我教你的功夫这一年你纵使练了一成也不至于如此,若你不是根骨奇差,便是怠惰,老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单手屠虎!”吕秋恨铁不成钢,心中带起几分遗憾,“我师门虽不是江湖豪门大派,可门下老师却也极为看重天资,如我这般尚且只能习一点拳脚,万万承不了内门衣钵,嘿,恐怕你……”

吕秋本来为花前姬洛亮那一手有几分惊诧,想开年向门内举荐,可目下百般试探却得个尴尬,不由失落。

姬洛听着这番话心中不着味儿,也不点明,就自个儿心知:恐怕不是吕秋资质不够,而是碍于他的身份!

吕秋这宽腰阔背并不是中原人的长相,自鲜卑人破关擒冉闵,立燕国占地为王,虽不似赵国石家两兄弟百般残害驱逐汉人,但终究难以一心。

而吕秋的师门——北系白门,身为江湖门派纵然置身武林远离庙堂,可立足人家的领地,仍然左右尴尬。不争不执已属难得,想要其乐融洽,终归不是时候。

不过吕秋这个莽人,根本不自知。

姬洛才不想陪吕秋演武逗乐,趁他不注意欲要夺马而走,可吕秋毕竟是练家子,反应快,出手更如电,一钩如天外飞来。姬洛被钩背一攫,从马上飞出摔入小溪。

吕秋一惊,再出钩回撩已经不及,一抻一拉,姬洛还是落水湿衣,咬牙站在浅溪中缩着身子发抖。

天有几分凉意,吕秋当即解下外衣扔过去,又拉少年上马,往村中赶去。听他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后,吕秋便嘲笑道:“你这样子就像隔壁阿嬷养的小鸡崽儿!”

两人无话,一路回了小院。

姬洛回屋换衣,吕秋并不注重汉人礼制,毫不避讳地跟了进去,从架上拿破衣擦拭沾了草土的兵刃,那寒光一斜,正巧折射出姬洛后背上一团纹路。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何时生在你背上的?”吕秋惊奇,瞧姬洛艰难回头,便将那纹路描下,指图琢磨。

那纹路由三个小图构成,分别如日月星,花样组合甚为繁复,隐隐透着几分诡秘。

姬洛脑中一嗡,脑中霎时跃出三字——上三辰。

上三辰何解?《周礼·春官》记,衮服纹绘十二章,其中日月星意为照临,诸公最多取九章,唯有天子王室能尚十二。

脑中如有芒刺直戳,姬洛因为骤痛眉心一聚,心中起了几分怅然和疑惑:“我身上为何纹有此物?而我……怎会知晓上三辰之意?”

“我忘了,你必然是不知的。”吕秋不能窥心,没等姬洛答话,便先垂头自言自语起来,“你们汉人的孔孟先圣曾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小洛儿,你若愿意,我吕秋便是你一辈子的亲人,乌脚镇一辈子都会是你的家。”

姬洛与他对望一眼,颔首继续更衣,脸上表现出兴致缺缺的冷淡:“看起来并无特别,兴许只是普通的胎记。”

这话断了话头,吕秋也就不再追问。

回去的时候,已至辰时,吕母做了早饭同吃。

吕父是个没地位的软脚虾,桌上烈酒入肚浇入愁肠,私下便发酒疯似的叫嚷上两句:“咱那秦天王可谓奇才盖世,破关攻捷,这大燕江山保不准是要易主的!”

秦天王乃是秦国之主苻坚的称号,吕秋的父亲并非燕国鲜卑人,实乃略阳氐人吕氏的旁支,因为秦燕交战,成了回不去的戴罪流民滞于燕地,而吕秋的母亲看上了他,借着鲜卑高氏旁了几代的细支血缘,花了点钱请族里的长辈疏通门道才保了吕秋父亲。可这样一来,吕父同入赘并无区别,心中实在憋屈。

高氏惊诧之余,一把将干巴巴的米面子塞进吕父嘴里,堵住那些大逆不道之言:“米面都糊不住你的嘴,老娘哪里需你撑这个家,就巴望着你少说屁话!”

在一旁埋头进食的少年突然顶风接口:“其实吕叔说得对。”

满桌的人都惊了一跳,高氏脸色当场滚白,立刻发作要骂,可对望姬洛那双如平湖无波无澜的眼眸,心底没来由打了个哆嗦。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一问三不知的少年,总是说一些费解的话,却时时准得如鬼神。

吕秋怕母亲发难,抢先给了少年一个暴栗:“小孩子吃饭休要胡说!”

见儿子护短添乱,吕母一时头如斗大,家里老子是个废物,儿子也不省心,军功不争,利禄不要,偏偏被那些个汉人的游侠儿整得五迷三道。

高氏无处撒气,只能挑个最不顺眼的软柿子捏,明面上对着那喝醉的糊涂虫咒骂,字句里却指桑骂槐给姬洛难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真涎皮赖脸当大爷,自己生来是个什么命还不清楚吗?”

姬洛埋头吃饭把话当耳旁风,倒是吕秋年轻气盛浮躁不定,对这等子嘴上功夫最不待见,便用手肘一撞,压低声音好奇地问姬洛:“你明知阿娘嘴比刀烈你还照着刀刃冲脸,你怎么想的?我知你肯定要争个有理有据,你说吧,这回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没经也没典。”姬洛把筷子一放,同桌上滚落的一颗豆子大眼瞪小眼,叹了口气道,“用门前草扔的。”

草是蓍草,卜筮问卦用。不过放在吕秋眼里,同羊吃草,喂猪草没有任何分别。

别看高氏现在骂人不带喘气,可两年前却病入膏肓差点儿一命呜呼,而姬洛恰是那时来到吕家,两者间倒有几分渊源。

话说那也是个金秋,高氏病中要死要活闹着回娘家族里看一看,听说当年族里帮忙的族叔恰巧在徐州附近当值,便想着致谢一番再托付儿子成年后入伍,但驱车出青州入徐州时人已经快不行了,吊着口气久病多念,不问药石反而信起鬼神之说。

正值佛教东入,洛阳曾有僧侣讲经,说道轮回报应。高氏大坏事没干,但缺德事却做过不少,心中惴惴难安时,在蒙山脚下道旁正好撞见发昏的姬洛,当他是南渡流离的难民,便发了善心将人捡了回来以求积攒福德,种因得果。

说来奇也怪哉,几月后高氏病体好转,竟然真的挨过一时凶险,渐渐痊愈。

少年初来乍醒,对身份来历一问三不知。可人无姓名便没个称谓,于是吕家人争着要给他起名。

吕父表示:“不如就着当初捡他的彭城唤他吕彭?”

吕秋不置可否:“吕彭不好听,小子,你要真想不起来,不如跟我排辈叫吕冬吧!”

“不行!”

高氏翻个白眼,心中有苦说不出。她病好后对姬洛百般看不惯,念着多了一个人,添了一张嘴吃饭,但又碍于面子不能不顾“恩人”,便打主意留他在这做做活计,充其量当个仆人。

但若现下真如吕秋那样排资论辈,岂不是捡了个少爷?

四下噤声哑口,吕秋还未开口质疑,少年反而先跳出来道:“我既不知名姓,又不晓来处归去,秋哥你说我是晋人,不如承华夏始祖黄帝之姓,借这大地川流为名……唤我姬洛如何?”

姬洛来到吕家,就像个行走的谜团。

他虽然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晓得该往哪儿去,但他时常发呆自语,说一些晦涩的话,邻里都觉得他可能脑子不太好使,唯有吕秋觉得他并不简单,时时跟人理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家洛儿必然雄飞于天,你们就是嫉妒!”

每每这个时候,对姬洛又惧又恨的高氏,总是暗中骂他灾星。这并不是没有来由的。

记得一次邻里间传言山中有灵芝草,高氏进山妄图碰碰运气,出门前碰上姬洛,这小子口中叨念“天上将雨,地上水泽,北水对应此山,两坎行险,不妙不妙。”

她正要臭骂他放屁胡说,却又听少年道:“若遇危险,则往山中去,山中地属坤,上坤下水是为临也,无咎利贞。”

结果那日高氏入山被蛇咬,往山中去恰好遇见一位樵夫送她瞧大夫,这才免于一劫。

人总是对未知的东西充满恐惧,此后,高氏虽未对任何人提及此事,但她心中笃定,这少年的话比他那一副纯良的外貌更为骇人。

此刻,桌前吕父皮厚脸糙,对着缭绕房梁三日不散的骂声充耳不闻,但吕秋受不住气,一把拉起还在愣神的姬洛出门去:“走走走,哥哥带你去镇中打牙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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