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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马出西北,由来从东道。春秋非有托,富贵焉常保……”
翠微千仞,上有云雾缭绕,下有碧谷幽林,时值秋尽,枫木红却半边天。红叶深处有一点舟子沿山间小溪漂流,舟上有一披蓑老翁,白发须眉,一边掌桨,一边信口唱起山歌。
“清露被皋兰,凝霜沾野草。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
仔细一听,他唱词抒怀,格律工整,竟然是三国时“穷途之哭”的阮籍所作《咏怀》。这诗歌被老翁于这深山一唱,倒有几分苍凉。
老翁手中竹桨一撑,溪流九拐八拐转过一道急弯,眼前渐渐出现屋舍,屋舍房顶上有一少年盘腿趺坐,对着青天白日发呆。
“……自非王子晋,谁能长美好。”老翁唱完最后一句便将手中的桨撒手一扔,提着鱼篓一步跃上岸边,对着屋顶的少年笑道:“老夫叫你多晒太阳,可没要你将自个儿做成烤鱼干哩。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何必想不开。”
那少年半分不挪腾,干脆在草棚上伸手伸腿,四肢摊开,悠悠叹道:“林翁,你可知百年前有王质伐木于石室山,见童子下棋吟歌。童子赠他一枚枣核,食过不觉饥饿,等他惊觉起身,手中的斧柄已经尽数烂了。人间还是那个人间,人却不是那些人了。”
“山中虽一日,世上已千年。”
林翁将他的故事听来,过耳走心,忽然捻着胡须哈哈大笑:“小儿机灵,说个故事与老头以表去意决心,可老夫早同你说过了,前面的红木林大路朝天,任凭你双脚走,你若能走出便随你去,你若走不出,你需知你的命是老夫救的,老夫一人孤苦伶仃,你自然该留下替老夫养老,等老夫百年之后,便放你归去!”
躺在屋顶的少年正是姬洛。
那日,他与石雀儿相斗纷纷坠入山崖,石雀儿虽然腹部为断木所刺,但毕竟是“七路”之一,在半山腰寻了棵老树一挂,免去坠落之苦。而姬洛则脱力跌入谷底,顺着寒潭漂流进这幽僻山谷。
山中有一人独居,便是这位林翁,林翁捕鱼时救下姬洛,给他喂了几颗药,又替他包扎了伤口,算是捡回一条命来。
等姬洛伤养得七八分好,磕头致谢,想要就此离去,那林翁却骂他薄情寡义,非要他留下报恩,给自己颐养天年。于是两人作赌,若姬洛能独自过屋舍外那一片红木林,便放他自由离去,若不能,就得留下守山。
姬洛起初不在意,挽起裤腿拄着拐杖说走就走,然而那红木林古怪得很,他在里面走了七八趟,愣是原地打转走不出。后来他也试过乘小舟顺流而出,可这山中地势复杂,水湍急处要人性命,他走了两趟没出去反而还需他人救命,便也放弃了此念头。
最糟糕的是,姬洛偶然发现石雀儿与他分离后不但没死,反而也被困在这深山里,前有虎狼窥伺,后有老翁设阻,真是好不郁结。
“我来帮你!今晚的鱼要吃烤的还是清蒸的?”姬洛叹了口气,从房顶上跳下来去接木桶,然后将桶里的鱼杀死并剥去鳞片。
久而久之,他也学乖了,老翁脾气怪,硬的不吃,那就旁敲侧击。
“山里野味鱼米早吃惯了,烤的清蒸的舌头都尝不出味喽!”林翁把鱼给了他,指挥他杀鱼晒网,生火做饭,而自己坐在竹凳上翘腿歇息。看这小子做粗累活也不埋怨,眼中不由多了几分满意之色。
老头并非不知姬洛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也明白他想要离开是因为心有牵挂,可这山中一二十年不见人影,他一个人寂寞难耐,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可人的小子,将珍藏的药丸给了他解毒,留他陪伴自己也是人之常情。
林翁拈了一根山中的酸甜草放在口中含着,瞥了一眼姬洛,道:“臭小子,你为何非要离开,这儿有什么不好?外面世道动荡,人人都想寻那桃花源,我这儿就是桃花源,你却想挣扎去那百炼人间!”
姬洛不知如何解释,有时夜半恍惚,觉得自己犹如飞蓬,就此停驻也无不可。
但魂梦辗转,心中又始终难安,特别是知晓石雀儿踪迹后,那种念头越发深了:吕家夫妇的仇没有报,吕秋不知行踪,白门后山寻到的那枚九章纹不知该做何解,而自己的心中一直有股深深的呼唤,这世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由自己去做。
姬洛把网挂好,洗了手将鱼煮在锅中后,回头对林翁鞠了一躬:“林翁,我今夜还想去红木林一探。”他每次走前都要规规矩矩给老人作别,毕竟无人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
“随你。”老翁见劝他无果,也不再理人,板着一张脸走开了。
入夜后,姬洛带上干粮和火石,在屋外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转身步入红木林中。他人刚消失在层层木影里,小屋柴门轻推,林翁拄着划船的撑杆紧随其后,一双浑浊不堪的眸子死死盯着前方。
红木林的门道别人摸不清,但姬洛却知道定然和某种阵法相关,并且以一整片山林为依托,绝对不是白门后山那种乱石小阵可比,从气势上来说便力压一头。
姬洛吃了几次亏,开始认真琢磨,凡走一遭,便拿垩土做一个标记,五棵树为一组,九组为一个循环,慢慢自成一种定位之法。
起初他只能定位六七组,然后便迷失在这茫茫林中,慢慢的则能走出二三循环,对红木林的认识也越来越深刻——一个循环就像一个小阵,小阵合成大阵,变化无穷无尽。
今夜,他头脑清晰,竟然一口气走出八个循环。然而,等他将要走足第九个时,忽然被山色所迷,困在原地。姬洛不甘心,拿着垩土跌坐在地上写写画画,试图想一鼓作气解开这红木林连环阵。
“从其右?”姬洛拿着一块碎石,往左上移了三寸,正好落在刚才用垩土画出的白圈中,遂摇摇头,“不,不对,此路被阻。”
“那反其道而行?”他自言自语着,又将一块本欲上行的石块往下推,几经推演,竟然又移回原地,“不,也不对。”
这左不对右不对,上下崩离,无甚可解,直惹得姬洛头晕眼花、心烦意乱,索性将那堆石块往前一推,径直倒在草坡。
这夜气候极佳,天如墨,星子明,姬洛望着北方七星一颗一颗数来,脑中忽然浮出《鹖冠子》篇章,有一段正是说这北斗——有道是“斗杓东指,天下皆春;斗杓南指,天下皆夏;斗杓西指,天下皆秋;斗杓北指,天下皆冬。”
姬洛心想:这北斗星不但能定方位,且还能见四季,星辰的力量神秘而磅礴。
他想到这里忽然一拍脑袋坐起,喃喃自语:“哎呀,我怎么忘了,太史公说过,仰则观象于天,俯则法类于地。既然天能分二十八宿,那么九州大地必然分野相对!”
姬洛像是得出了了不得的东西,一时开心如孩童,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忙左右手齐出,把刚才推开的石块拢了回来,又拿垩土画好条条框框,然后重新推演。
“如今正值秋日,斗杓应该往西指,或许可以向西行试试看。然后依凭变化,分野也会有所变动,这个往这里,这个到这里……”姬洛抬头,看清方位,把手中的一块石子往那个方向一推,周遭的几个石子顺次挪动,竟然拨云见月。
“啊!”姬洛大喜,不由欢呼了一声,登时山风拂面,心中好不畅快。
他胸怀中这份欢快不仅仅因为能离开这寂寥山谷,也因为克服一大难而带来了快感与自豪,并且猜出这方位后他被这急中生智一激,竟然荡出一段话,一个模糊的声音轻轻吟来,仿佛就在耳边——
“太史公言:‘天则有日月,地则有阴阳,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注一)’,我那日在想,若凭这相对之势,以星野推测天下大势又如何?”
“言君,星轨之变的奇趣便是无穷尽与无所尽知,依我说不如天作棋盘星作子,弈这九州天下又何妨,身处这未知之中不是更有趣?”
“对谈的是谁呢?”姬洛甩甩头却觉得很茫然,那话音有几分耳熟想来是源于他丢失的记忆,可记忆却不明不白,叫他莫名发怔。
不过,此时并不是深究的时机,姬洛一声感叹落下,心中又添了几分愁肠,便向来时的方向回望,有些放不下山中的林翁。
姬洛脑中思维忽地大开,心中掠过一个念头:自己困在这山中数日也被惯有的想法所困,既然林翁孤苦想留下自己作伴养老,那为何不可带着他一同离去?
“不若尽早回去!”姬洛一跺脚,要往回走去山中小屋寻那林翁,然而山中风来,红木林阵法忽然大变。
跟着他一路走到此地躲在暗处窥伺的林翁见姬洛眼中带光,脸上欣喜交加,登时料他已解出红木林的奥秘,心下又惊又急,再听他自言自语“尽早归去”,误会了他急不可耐想要离开这山谷,不由大怒。
他在这山中待了十来二十年,虽然对奇门阵法不精通,对红木林也没有什么独到见解,但他坐看云起云落,也摸到几分这林子的“脾气”。
于是林翁倒退出数丈,将那根撑杆横持,点断了两棵树。
姬洛往前踏出的一步来不及收回,只见远处山坳小屋消失,阵中天光流转,四季逆行。
注一:引用自《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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