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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为了弄清始末,姬洛便在山中小屋住下,时而靠山猴接济,时而靠捡拾暗器打鸟食肉,勉强果腹度日。

他将惠仁先生的手札取出,一页一页阅读,每日对照手札研究五势图,昼夜不辍。

书册中笔记多为日常随笔,前半部记载每日钻研心得,后半部字迹逐渐潦草,每翻阅一页还能瞧见暗红的血迹,再结合羊皮卷所言,不得不让人感慨天妒英才。

一连住了多日,天气入冬渐寒,姬洛躲在屋中不出。这天,他翻到一页笔记凌乱,和前言字迹判若两人,猜测书写之时定是惠仁先生人生转折之期。

“……蔺光此人于朔方之难后不知所踪,吾惭愧不已,此物灼手而未能亲手所予,故实在有负君之所托……”

“……今日急雨,思虑天下,不知众兄弟姊妹安好否?吾身已暴露,伤重而苟延残喘至今,托信与素仪,道楼内有大变……”

一路读下来,姬洛心中沉甸甸。

施佛槿曾说过,八风令与泗水楼中楼有关,虽然这书页发陈,又被血迹所污,但从字句中仍可以瞧出,这惠仁先生曾经持令而出,不知为何却没能将东西交给应给之人,反而遭逢变故,被人暗算。

可是就算翻阅完手札,姬洛的疑惑还留着一大锅。

先不说这泗水楼中楼为什么熔九鼎造八风令,为何携令而出,又传令给何人,便是这手札中的人名也无从解释,蔺光是谁?素仪是谁?那叛徒又是谁,可有找到?

姬洛反复思考,却没有摸到半点蛛丝马迹,一时愁眉不展,只能苦笑道:“纵使这些对我来说都不甚重要,那么硬毫笔宝珠同我背上的这‘日月星’又作何解释?我是否与泗水中人有关?可无论是‘洛河飞针’还是惠仁先生,都是二十年前的人物,于我这般年岁,又会有什么关系?”

虽然苦思不得解,但姬洛性子不犟,当务之急是离开这方寸之地,便索性将杂念放在一边,日复一日,终于有了些眉目。

“常言道,纸上谈兵不若亲身躬行,如今山中积雪,正是好时候!”姬洛步入院中,瞧见雪地平滑,取来一枚石子试探。

石子飞过断碑,篱笆下射出长钉,这些钉子并非齐出,而是绕着院子发射参差有律。长钉飞至空中,有钩索横向切来,若借势往上,则四角有精巧的叶刀斜冲,因此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若仅仅是如此也罢,消耗消耗便可,但奇就奇在飞出的长钉被韧丝所连,无力则会落回地下,切来的钩索会弹回去,而叶刀则对角相冲,亦不断绝。最最关键的是暗器藏得隐蔽,林中光线暗,姬洛无从判断是从何处而来。

好在连着两日大雪,姬洛借积雪记下机关运行的痕迹,在一旁空地复刻描画,心知这机巧看似杂乱,但实际上出入规整有序。

“金位在兑!”

姬洛以石子向西侧一点,长针飞出,他立刻向离位小移半步,足下一点飞掠起,“五势流转在于平衡,土克金,金势涨,则以火消之。”

而后,他鞋尖点过的地方,积雪塌陷下去,有火石炸起,一时间,上行有飞索横斩,下行有深坑火缝。

“火若甚,则以水灭之。”姬洛微微一笑,从离位飞至坎位,飞索恰好与他侧过。

只见他身法一变,足尖点过篱笆直接跃到震位,拧眉思忖道:“水势涨,则以木镇之,那些小叶刀是从附近的老树和脚下枯藤中射出,必然有机关开口。”

姬洛在正东方凝目细看,果然瞧见那嵌入参天大树中的隐秘机簧,手中石子一转,将好把射口堵住。

顺着五行相克走了一遍,姬洛心中如同明镜,再看繁复变化,已如动作慢放,一切皆在眼中。而后,他又逆向相生走了一遭,出入已无所阻,反而发现其中更为有趣之道。

“奇哉怪哉!红木林以星野为依,机关阵则以五行八卦为凭,这惠仁先生个中行家,却也未能将所有糅合,不知是否可以摸出关联,以此为武,令算计更为精妙!”姬洛不禁在心中感叹,一时间思路万千,塞满了整个脑袋。

心到行至,姬洛立时昼夜不停游走于机关之中,夜晚以“天演经极术”中星轨所指推论,白日以奇门五行变换,渐渐自成一路,来去如风。而那红木林之中诱出的磅礴内力,更使他精进一日千里。

正所谓举一反三,一通百通,姬洛不禁想,若是让他现在去试那“洛河鬼神道”,也未尝不可。

思及当日的藏刀阵,姬洛蓦地心惊,而今再看那排布手法,岂不正是同出一处?他不由怀疑:莫非设计“洛河鬼神道”的人是这位惠仁先生?但手札中似乎并没有相关记载。

姬洛奔回屋中翻找,未得只言片语,翻到手札最后一页,上面只留有两行工整的笔记——

“吾曾与一人赌斗九天之局,今日终有所悟,可惜人已无缘再见。

回首半生,武不成文不就,无问无言,是谓无为。”

一朵血花绽在一侧,再瞧他下笔狷介洒脱,姬洛也明白英雄末路,只怕是惠仁先生此生留下的最后一言。

“无人问津,无人谈论,半生如此,默默无闻。”姬洛眼中颇有些迷茫,“究竟何为有为?何为无为?”

待他将手札和信件收好,忽闻山中有激烈的打斗声,山谷清幽,刀枪棍棒撞击的金石之音同喝喊声回荡久久不绝。姬洛翻上屋顶遥遥一望,果然见远处山坳群鸟惊飞,冠顶摇曳,他微微思索,决意去瞧上一番,当即往前赶去。

临到溪畔,只见一女子身披大氅,头戴薄纱幕离,正同十几个人缠斗。看她那腰上卷起的两指宽的银铃长鞭,可不就是两月未见的慕容琇。

“‘洛河飞针’,速速把八风令交出来,我‘过江龙’汪浩义与孟家寨兄弟决计不会为难一个女人!”

同慕容琇交战最狠的是位光臂壮汉,手拿一把连环刀,他口中的孟家兄弟则持一杆银|枪,一前一后夹击,而四面包围的还有不少是那日围攻白门的“熟人”。

“呸!做人要脸,张口闭口过江龙,看姑奶奶今天把你打成过江虫!”慕容琇啐了一口,嘴上不饶人,然而她并没有抽出腰间的鞭子,而是翻手摸了一把银针扫出去。

不过这针法既没有机簧弹射的力道,也没有武功路数的精密,三下两下便被几人给挥散。姬洛在暗处看懂慕容琇的伪装,却又不懂她为何要这样做。

那“过江龙”被一个女人指着鼻子骂脸上也挂不住,登时打红了眼,要在力量上力压一头。饶是慕容琇嘴巴毒,眼下也解不了围攻之困,拖延下去必是败局。

见此不利,姬洛出声提示:“飞针平走,左下三步。”

众人听见声音皆是一愣,好在慕容琇反应够快,立刻按他说的就地打出。针尖撞在孟左的枪上,折道扎在了后方一人的腿上。

“右上四,飞针逆走。”

“后退两步,针尾扫!好,抽鞭,作天女散花式。”

只见飞针如瀑,在鞭劲调和下,顿时似流星飒飒,将这群乌合之众打得阵脚全乱,嗷嗷乱叫。那“过江龙”见状吓退一步,忍不住道:“阁下何方高人,为何多管闲事?”

姬洛没应他,躲在石头后将自己面容裹起,心想唬他一唬!

见没人现身,“过江龙”便以为是慕容琇同伙装神弄鬼,大刀一挥将慕容琇的鞭子绕住往脚下一踩,暴起一个手刀劈下。

慕容琇弃鞭回护,而孟右则以长|枪背刺,使她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斜地里飞出一枚石子,穿过落落飞雪,打在汪浩义腕骨上。

一人自结冰的溪上掠过,雪地尚无痕迹,而汪浩义手臂已经往下一沉,只能变手刀为掌,同他两两相接。汪浩义不敌,退出数丈,姬洛贴身一转,绕到慕容琇肩后,两指一并打在枪|尖,他一时控制不住那股被诱出的内力,竟将长|枪寸寸折断。

“好强的内力!”‘过江龙’汪浩义暗叹。

他瞧接招的人落地在慕容琇身前,穿着粗布麻衣,整个脸被一块破布裹住辨不清容貌,一时难判是否是某位隐士高人,心中不由打起退堂鼓。

几人见风向不对立刻拔足要跑,慕容琇却不肯放他们走,纤指一翻,一把长针追出:“绝不能让他们跑了!”

“高人”闻言,足下一点身法似风掠过,只见他左右手一撞一点犹如拈花弹琴,而那飞针却从几路追出,刺入死穴。

“多谢阁下出手相救!”慕容琇抱拳致谢,然而“高人”却抬手将她一扶,落下遮脸布笑道:“阿琇姐姐,别来无恙!”

慕容琇盯着姬洛的脸看了半晌,又哭又笑:“你……怎么是你?你这是到山里做起了野人吗?”

姬洛闻言有苦说不出。

被困这些日子,他窝在小屋内虽能勉强度日,但生活决计谈不上安逸舒适,再加之每日殚精竭虑钻研五势图,不得收整,时常被机关搞得灰头土脸。

若不是天气渐寒,约莫姬洛现在已经臭了。

慕容琇瞧他低头左右一嗅的样子有几分呆萌,“扑哧”一笑,忍不住拿出姐姐的架子,伸手在他头顶揉了揉。

姬洛忙躲开,这深山隐蔽,慕容琇不会无缘无故闯到栾川附近,他走后洛阳一定还发生了别的事,于是便问道:“阿琇姐姐你怎么在这里?大师呢?”

“实不相瞒,我是被人一路从邺城追杀至此。”慕容琇沉吟了一刻,一面收走地上的细针,一面焦急四顾,“大和尚和我走散了,这山中古怪至极,我必须得赶快找到他才行!”

一提到施佛槿,慕容琇不免神色紧张,语气急迫不已。姬洛听她一说,便知道他俩定是被惠仁先生留下的山中乱阵所迷,便拽了一把慕容琇的袖子,道:“阿琇姐姐,你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在山中行走,未得半分阻碍,一时如入无人之境。

慕容琇难免咂舌惊奇,再加上姬洛刚才参战露那两手,心中满是纳罕,嘴上便同他揶揄:“奇了,两月不见当刮目相看,小洛儿,这山头好像成了你家,莫不是没找到吕秋,跑这儿来占山为王了?”

姬洛素来稳重,如今被她三言两语逗笑,便将这两月来的经历挑挑拣拣,单单略去九章之纹,简短地说了一遍。

慕容琇听到石雀儿时沉默了片刻,分析说:“这老贼逗留此地,多半是为等人,要不就是贼心不死,仍然想寻出那‘洛河飞针’!可恨,那些江湖喽啰虽然武功不行,但被他一撺掇,却麻烦至极!”

“难道刚才那些人……他们为何将你认作‘洛河飞针’?姐姐又为何要扮作‘洛河飞针’?”姬洛前后一联想,心中猜测白门之变后石雀儿单枪匹马西行,极有可能是得到某些风声和线索,而他本就是奸诈之徒,留有后手不与人分享也是自然。

慕容琇心中有气,说话时仍旧忿忿不平:“你走时那番话如一根刺一直扎在我心上。洛阳诸事乱如麻,我暗中排查,然而一无所获。后来邺城传来王妃病重的消息,再加上请婚圣旨,我不得不回去。正好,我也想查一查旧人。”

“旧人?”

慕容琇语气一顿,眼中含波,似乎想起了什么,面上有几分赌气的不悦,随后避开过去,径自从怀中取出那支宝钗在姬洛眼前一晃。

她从前只当姬洛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并未作据实相告的打算,但洛阳临别的话和方才出手相助,慕容琇俨然对他多了几分信任,便将之前的事和盘托出,继续道:“我在太原王府越发觉得不对劲。”

姬洛问:“哪里不对劲?”

“王妃并没有病重。”

“有人想诈你离开洛阳?”姬洛道。

“不,我虽非王妃所出,但她这些年待我极好,她称故要我回邺城,不过是想让我奉旨完婚。”然而慕容琇脸色忽然很难看。

自从段艾获知慕容评的阴谋后,两家私下本就对局势十分紧张,十一月时慕容评突然痛下杀手,派刺客一路追击吴王慕容垂至前秦,这慕容垂乃是太原王死前所举荐,他虽逃了,可邺城却是人心惶惶。

“此事暂且不谈,我却在府中查到了另外一件……一件古怪的事。”慕容琇忽然停了下来,姬洛不由也驻足,回头看她脸色惨白。

只听她幽幽道:“我怀疑我娘并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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