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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坚问:“时有逐鹿,庙堂如何?”
“天下秦、燕、晋三足鼎立,尚有代国、突厥、匈奴、柔然、高句丽在侧,鹿死谁手,不敢妄言。”
苻坚再问:“江湖不宁,武林此去当何如?”
“各有所长,百家争艳。”姬洛想了想,又答:“譬如白门依山势自然而得绝技,譬如东入僧侣以佛法入道。”
姬洛不憨傻,答话答得中规中矩,苻坚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觉得甚是无趣,倒是在旁的庾明真惯来是江湖人的爽落,武功不俗且自视甚高,随即对姬洛后两句所言略有轻蔑:“井蛙谈海,夏虫语冰!”
“武学一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当今武林虽是花样辈出,但能称道大家的却不出双手之数,白门凋敝之派,一个小小钓月钩也敢称绝技?黄口小儿眼皮浅,哪里轮得到你说道二三?”
这话落在姬洛耳中,却觉得刺耳,他是从底层爬起来的人,没见过什么举世无双的天才,看到的多是像吕秋一样资质平庸之辈,听说的也多是像白门这般乱世求存,风雨飘摇的门派,自然心往这边靠。
姬洛虽是个闷葫芦,但也有些脾气,当即嘟嘟囔囔将庾明真的话顶了回去:“也许钓月钩当真在偌大的江湖排不上号,可也是一门先辈数代人的心血。要知道,敬人者,人恒敬之。轻人者,人也恒轻之!”
“戚!”
庾明真性子狂妄,倒也不是真的轻贱白门,最多就是看不惯眼前小子大放厥词,他怪笑一声不置可否,不想自掉身价,也没再同姬洛争论。
苻坚在一边儿看他俩一老一少斗嘴,托着下巴又起了兴致,眯着眼戏唱道:“‘一阁一教,二谷三星四府;五胡入主,旗开六将七路。八象出世,九州捭阖。十方分南北,千秋生死墓’,这首童谣你听过吗?”
姬洛摇头。
“江湖可大得很呢。”看他摆首时眼神澄澈,当真不懂,苻坚反倒又信了几分,更确定他是个见识浅薄夸夸其谈的少年,便没再往城府想。
这时,姬洛忙顺杆往上爬,眼珠子一转,虚心问道:“这首童谣是?”
“概括当今局势与天下武林。”苻坚突然语带夸张,张口托着调子,冒起几分傲气,“这你都没听过啊!”
姬洛冷着脸一噎。
那公子哥儿心情好了不少,大抵是贵人看小人物都有几分高高在上的怜悯,有趣时便解释上一两句。姬洛自认脸皮不嫩,反正自己也不懂,有人说干脆装傻充楞,听着便是。
“‘一阁一教’,说的是云梦帝师阁与南疆天都教,一正一邪,正合乎江湖人口中的名门正宿和邪魔外道。‘二谷三星四府’,二谷皆举于兵家,南有剑谷,北有刀谷,蜀中云深台,冀州断水处;‘三星’则是美称,江州鸳鸯冢,昆仑有天城,洞庭医无药;‘四府’受传承,分别是公输氏、晏氏并北落玄门、长安公府。”
“原是如此。”姬洛老实颔首。
“这五你应该晓得了。”苻坚瞥了一眼,提到五胡时似乎在观察姬洛的表情。这胡人为避讳都把胡瓜叫做黄瓜了,姬洛此刻闻言如坐针毡,哪里还敢有多余的表情。
看他没反应,苻坚未见喜怒,接着说:“‘六将’是指百年前武林至尊庾麟洲所创将旗,下设星将,而下七路便是‘色赌财毒盗奸歹’等为非作歹的货色。”苻坚顿了顿,突然拖长了调子,“至于八九……传闻江湖中有两样东西最为神秘,一为至今无人知晓的八象生死碑,另一则是名传九州的镇国鼎。”
九鼎!
八风令就是熔铸于九鼎,这东西一出世便惹祸,可谓是眼下武林禁忌。
这贵公子的有心试探,可以称得上一而再再而三。当即,姬洛手上捏了一把冷汗,几乎要沾湿袖口。他稍稍长出气,不动声色掖了掖袖子,将汉手藏在衣裳下,装作一副好奇的样子,险险骗了过去。
“谅你也不知道。”苻坚乜斜一眼,后两句却不解释了。
姬洛大致能猜到:分南北不用想也是讲的眼下山河战局,至于千秋生死,莫非是指燕素仪提过的那个千秋殿?
杀手?
难道刚才庾明真杀的那些人就是来自那里,而眼前的人还是不信自己,所以要诈上一诈?
姬洛不敢直问,便装作一知半解的样子,“呀”了一声,故意道:“诶……那……这千秋生死墓,是说功成万骨枯吗?”
“我以为你同他们是一起的?”苻坚突然笑了,慢悠悠啜了一口茶,却兜着问题不接着问,而是话音一转又给盖了过去,“处叔季之世,自然会有些要钱不要命的人,不过,我喜欢你这个说法。”
这算是勉强唬了过去,顺带还满足了眼前这人好为人师的瘾,可眼下姬洛却觉得心中意难平,倒不为他话中高高在上的戏谑,而是为他所描绘的这旖旎江山图。
姬洛沉默,怔怔看着苻坚,心头如同被撕开一块血淋淋的皮肉,他不禁想:原来洛水一宁静山村,并不等于这乱世恒安。若先前听了些山河飘摇的故事,一叶障目求安稳还说得过去,眼下被这人起兴一带,却是觉得太过敝帚自珍。
不论两人立场如何,眼前的公子哥儿确实给了姬洛当头棒喝,激起他满腔热血,想去这大千世界闯一遭!
“作这童谣的人倒是有股子知星罗万象的味道!”姬洛随口一叹。
不过,看那公子的憋笑和庾明真嘴角抽搐,姬洛总觉得哪里不对,莫名问了句:“这童谣是谁作的?”
“我作的呗。”苻坚眨眨眼,面不红心不跳地揽到自个儿身上,还涎皮赖脸道:“承蒙夸奖,承蒙夸奖!”
姬洛彻底说不出话来,心中大呼:这人真是恶趣不少,心思亦是玲珑百转,比之他身边那位以武压人的老兄,可难缠得不少。
不过,姬洛还没来得及恶心,身前公子哥儿眼波一转,又捧腹笑道:“这你也信啊!在下可是自比尧舜之才,哪有功夫填词弄曲坊市传唱。”他这话说起来浑然不要脸的模样,可姬洛却出了一身冷汗,原是他掷杯,接着道:“还是个孩子,这么好哄,有些东西看起来可信,却未必可信。”
他究竟是信我,还是自始至终没信我?姬洛心中一凉,寒气霎时浸入肤骨,钻心得疼。
这钝刀割肉,实在难熬。
苻坚抿了口茶,随口问:“你从燕国来,燕国如何?”
果然还是问到了点子上,姬洛没敢犹豫,认真答道:“燕国很好。”
苻坚疑惑,露出嗤笑:“那慕容郡主拿你当替死鬼,你还觉得好?”
“一人坏,难道整个国家都坏吗?”姬洛摇头,“你生则金贵,哪里知道我等小民想要的不过是一方净土,亲眷和睦,能自给自足得以温饱的生活。世上有雄才伟略,想要称霸一方的人,毕竟是少数。”
“不过你心中的净土,怕是暂时看不到了。”苻坚叹了一声,看他脸上茫然,便道,“你不知道吗?天王陛下已经派兵攻打燕国,洛阳太守开城投降,战火绵延八百里,只怕……”
还在试探吗?是不是燕国死士就得洒两滴泪?不相干的人就可漠然呢?
姬洛虽是不解,但他还是闻风思辨,迅速改口:“其实燕国也不好。”
“嗯?”
“终是引来祸患,流血漂杵。”一时想到这近小半年的种种,姬洛不禁真生感叹,“不破不立,不如重来,只是苦了像我们这样子的人。”
这发自本心的一言,恰恰正中苻坚下怀。
自他登基以来,尊德教,释儒风,颇有仁心,大有感君子动小人的念头。此番征讨燕国,打得正是燕国不仁,慕容评乱政,妖后祸国,救民于水火的大义旗号。不论他是真慈悲还是假慈悲,姬洛这话都恰恰是最符合他的借口——
一面怜爱百姓,游说招安,称自己是正义之师;一面又讲置之死地而后生,要燕国归附,重新让百姓安居乐业,并且歌颂自己的厚德。可谓是双管齐下,一箭双雕的美事。
但话不能露骨,心知即可。
苻坚又随口道:“你这少年有趣的紧,不过你可晓得,凡事当有代价,铁蹄下见功业,万里江山,不可能不流血。”说到情动处,他话中多了几分慷慨激昂的味道,“天下满目疮痍,总要有人力挽狂澜,得鹿者为何不可是我……我大秦?天王陛下有朝一日定会一统北方,甚至挥师南下,到时候四海皆是王土,天下莫不靡然从之。”
“你说苻坚吗?”姬洛脱口而出,偏偏语气还有几分懵懂的轻松。他失忆前说话想来并无顾忌,所以一时情急,就忘了避讳。
霎时,庾明真目光刺人,手上隐而不发:“小儿怎可直呼天王名号?”
苻坚此时要笑不笑,脸上表情也古怪得紧,但他毕竟稳得住,立刻给身边人交换了眼色。姬洛察觉到气氛古怪闭嘴不言,心中有疑正要仔细琢磨,对坐的那人却抢先打断了他的思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未及弱冠,百无禁忌。偷偷说,偷偷说。”
他这重音落在那‘偷偷’二字身上,混有些荒唐,演一个纨绔,倒是活脱脱的像。
姬洛到底输在识人不够,心中刚起了念头又觉得可笑,于是没再多想,接着方才的话道:“你们秦天王继承了秦国之国号,可是想仿孝公始皇?但君子之泽,才三世便斩,很难啊。”
“哟,你说说,难在何处?”苻坚瞥了他一眼。
原本只是心有感叹,没有答案,可他这一问,姬洛又觉着脑海里牵出些前尘往事的味道:莫非自己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为何会思考这样的问题?
想着想着,一时不觉,他竟顺口道:“天下同心,万民归一。”说完时想再掩口便迟了,苻坚已然追问。
“如何归一?”
“千秋承祧,谁才是正统,想来争不过史书,更争不过时势。”姬洛只能老老实实往下说。
此话一针见血!
只听铿锵一声,寒光夺目,姬洛脖子上便落下了苻坚腰上佩刀。他梗着脖子,几乎没看清庾明真是怎么出手的。这话确实张狂露骨,姬洛说完就后悔自己不该沉不住气,不过眼下斧钺加身,真到了临死关头,他反而又不惧了,一时生出快感,好似不说方才的他也能把自己活活憋死。
苻坚不自然地端起茶杯,脸上又没了半分温度,悻悻道:“果然胆大包天,不妨再说说,若是你,会怎么做?”
姬洛昂着头,闭目想了想,笼袖施礼,道:“顺势而为,人间自有功过定论。”
“你错了。”苻坚将送到嘴边的玉杯又放了回去,推到姬洛身前,一字一句道:“你该说,成王败寇,胜者书史。”
姬洛怎会不知这巧言解危,不过,他说不出口。
两人僵持,半晌后,苻坚挥手,让庾明真撤了武器:“明真兄,我幼时先生教我诗书时曾说过一个故事,这故事讲的是孔子见两小儿辩日。”
两小儿辩日,各执己见,各有道理,只是立场不同,无分对错。
“说了这么多不渴吗?喝茶。”苻坚的口气换成了命令式,看少年仍不动,他忽然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块足金的牌子,“先前只是狗胆包天,眼下才敢称胆色过人。已经很少有像你这样的少年郎同我这般说话了,我很喜欢你,牌子拿着出关吧,算是替我四处瞧瞧,他日若你见过这十万山川风物,不妨再来长安一聚。”
听这话竟是放自己走?
如此轻松,还慷慨相赠,姬洛简直难以置信。但他不能犹豫,犹豫就意味着别有目的,非但如此,自己还要走得干干净净,头也不回。
有了这牌子,出入关隘倒是方便,姬洛起身揖礼一拜。
这时,庾明真忽然背过身去在苻坚耳边不轻不重说了一句:“主上,刺客尽数诛杀,有一女功夫了得,不过已被我就地正法,此地恐不安宁,还是早些回府吧。”
姬洛耳力一动,当即失色——
白忙活一场,燕前辈没走脱?竟然……竟然……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苻坚尊儒道,对手底下的人,哪怕是叛徒都很仁慈,但是感觉能杀人上位的,都不可能那么简单,所以说嘛,没那么简单哈哈哈……以我的风格,小洛儿怎么可能那么轻易走啦哈哈哈哈哈……这也太侮辱君王的智商了……
不过笔力有限,对谈内容什么的,大家随意,毕竟历史背景,很难一家之言。
佛系楼主,随缘随缘。对谈什么的算过度,下一章继续走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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