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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啪嗒啪嗒——”

乌云漫过长天,大雨说来就来。

穿着海青僧袍的僧人背着一个女人,走过大风飘摇的山间,山中无处遮蔽,唯一点绿叶,顷刻浇透全身。

背上的女人口中嘤了一声,悠悠转醒,嘴角的血蹭在僧侣的背上,宛如落梅。雨水顺着女人额上碎发滚过面颊,她鼻头一酸,想痛哭出声,可手臂圈在和尚安稳的阔背宽肩上,却又难得的温馨欢喜。

一时悲喜参半,慕容琇解下上身外衣,从衣襟处吃力地往上拉,直到罩衫盖过两人头顶,同避这萧瑟风雨。

“别动。”头上忽生出一片阴影,施佛槿身子一僵,低头时脸上失了常年不变的笑容。

慕容琇果然乖乖听话,支着双手不敢动半分,像猫儿一样贪婪地窝在他的背上,轻昵道:“阮秋风走了?”

“嗯。”

“你没有去拿八风令?”

“嗯。”

“是因为我吗?”

“……嗯。”

接连几个肯定,慕容琇嘴角再也藏不住情绪,旋即绽开欣慰和满足的笑容,继续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那辆婚舆里?”

大和尚低眉顺眼,没有作答。又走了一阵,路旁终于多了几位山中行人,大多是这青山间的柴夫村夫,当中一位瞧见两人负伤,浑身狼狈,心肠一软便硬生生塞了一把伞过来。

施佛槿舍我其谁的佛法,修的是苦行,下意识想要张口推辞,慕容琇却先一步将手中罩衫一放,伸手接过伞来,用汉话回道:“福泽倍厚,多谢大哥慷慨赠伞。”

山中人不问世事,东入的佛教亦未在此地普及深入,赠伞的青年只当他们是一对俊俏璧人,忙摆手称不言谢。

风雨来去快哉,突然就雨过天晴,慕容琇却执着这江南纸伞不肯撒手。施佛槿虽然疑惑,却没多言,半晌后,余光瞥见她闭目微笑,眼角睫毛稍上还挂着晶莹的小珠,气息平和,唯留一声呢喃。

“……同撑一把伞,今生今世不分散。”

————

那夜,施佛槿其实并没有追去,只当慕容琇发泄胡作一番后铁定乖乖回家,因而在心头谓之诀别,计划北上邺城太原王府。

人到邺城,他在太原王府外伫立二日,正以讲经授典的借口入府时,王府却传来飞报,慕容郡主于洛阳婚礼后失踪,再无音信。

脚下僧鞋乘着街头巷尾漫过的流言蜚语,将要跨过恢宏的府门,这将是施佛槿离天下英豪竞逐之物最近的一次,可他却在一声轻叹下,利落折返。

阮秋风劫走慕容琇后取道江淮南下,为了掩人耳目,借送亲依仗遮掩,将她五花大绑后扔在婚舆里。车轿行过花林,林中有槿花五月早开,正是娇艳,被缚后的慕容琇心中激愤,登时向车舆壁上撞去,直撞得头破血流,鲜血泼上花蕊。

“你还不能死。”阮秋风卸了她的下巴,又将慕容琇重新扔回车舆中,撇下珠帘时看了一旁染血的娇花,不想生事,便将那一枝槿花折下,一并扔入车中。

施佛槿南下来寻,恰好同婚舆相接。

“小师父往何处去?”阮秋风从车队中迎出,看似寒暄,实则试探虚实。

“阿弥陀佛。”施佛槿双手合十,道来:“先师忌日将至,小僧回坞中祭奠。阮先生又为何与婚队一并?”

阮秋风装模作样拱手道:“是这样,在下与霍定纯乃是宿敌,那日追他不及旧伤复发,又见洛阳垂危,于是改道南下,回我桑梓会稽剡山,正好这家姑娘要嫁往那方嫁,以后大家也是同乡人,便与他们搭伴同行,讨杯喜酒喝。”

施佛槿颔首,倒也没有怀疑。阮秋风曾是江左‘四公子’之一,阮氏尝多居于陈留,衣冠南渡后,尚书郎阮裕隐于剡县,阮氏一族也多迁往此处,倒是也符合他的身份。

车马将行,两人不再对谈,负手而返。

慕容琇在车中转醒,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不免在舆车中闹腾。她嘴中塞着丝帕,又掉了下巴,口不能言,只能以这最笨拙也最危险的法子引人注意。

施佛槿停驻,在窗外回望。

阮秋风给媒婆使了个眼色,那大娘便挡在他身前,探身进了车舆,吆喝道:“没事没事儿,上路吧,新娘子啼哭得急了,一是念家乡,二不舍双亲!”

许是为了遮掩,媒婆也没仔细查看,张罗着车舆走了。施佛槿垂眸,在车轱辘压过的泥地上捡起那枝带血的槿花,眼中晕开憾色。

有花名,朝开暮落,如人间缘分。

阮秋风步行在前,耳目一直探听身后动静,闻脚步声停时,他立刻向侧旁移开步子,回头气剑横出。

那道无痕的剑波在车舆上与金光相接,蛮力爆开,车中人滚落而出。阮秋风早防着这一手,刹那已杀到前列,抓起慕容琇就走。

施佛槿步子不快不慢,手持佛珠,衣带当风,就这样跟着阮秋风追逐而战。但前头一个不放,后头一个猛追,一追就是几个月。

南浦城外,短兵相接。

阮秋风捻着胡须轻咳,他拿慕容琇便是吃准‘洛河飞针’的身份,想以此为要挟拿捏那个看出他门路的女人,然而没料到燕素仪狠心至此,夺了姬洛而走,竟然一刻未归。

不过,眼下看施佛槿的执着与紧张,阮秋风忽地另生打算。他带人同施佛槿过手十招,大和尚只守不攻,阮秋风亦伤势有碍,两人倒是平分秋色。但他拿不住那僧人是何怪胎,怕他一时又出手攻招,心中知道不便再拖延,便狮子大开口,抢了个先:“你想救这女娃娃,不如,拿八风令来换!”

施佛槿落地不动,面露迟疑。

阮秋风本是诈他,此刻细视他脸色,大为生疑。而慕容琇情急下,怕他功亏一篑,顶着自伤经脉的压力,冲开哑穴喊道:“大和尚,你无须管我,我也不愿承你的情!”

施佛槿深深望了她一眼,正色道:“阮先生,江左贤名如云烟散,猛龙过江后阮家亦避世良久,你求的又是什么?”

“我求的,是真正的天下大同!”若非拿着燕国郡主,无论是出于对支公的崇敬,还是出于武功的考量,阮秋风都并不太愿意和施佛槿正面对上。这几月以来两人虽战,力敌之下竟还冒出一股子相惜之情,阮秋风胸中浑生意气,不免落下豪言。

“小师父你谓慈悲,斡旋其中不过是免江湖多生屠戮,保天下苟延残喘,可你怎知世有多艰?南方庙堂腐朽欲隳,世家大族逞其私欲,瓜分权柄,而当朝司马氏无作为,养了一群狼子野心之人。你见过桓温北伐于枋头大败的模样吗?你见过慕容恪当年领兵破廉台十战十胜的铁血吗?你知道苻坚攻燕地洛阳只是他野心之始吗?如果北方铁骑注定要南下,为何我等不可先为这天下寻一正统!”

正统?

司马氏南渡难道不是正统?就算这九州称‘王与马,共天下’,但这琅琊王氏还不及一个大司马桓温出头,当不得窃位之辈。

施佛槿被阮秋风这话中气意折服,细细想来,冷汗不由渗出一层又一层,先凉骨,再凉心,最后脸色霍然铁青:“阮先生,你这话什么意思?”

阮秋风却不再多解释,一手运功结气剑,另一只手拎起无力反抗的慕容琇,眼中再无回寰:“小师父,交出八风令,不然我就杀了她!燕人的郡主,正好为我用来祭枉死北方的数万英灵!”

“哎——”

施佛槿张口一声叹,睁眼时瞳色如金,“众生心有一念,一念善恶见,一念佛魔住,缘生九相,循环往复,是谓九心轮……”

“谁?”

路边绿植丛中,去而复返的江有梅吓得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往后爬,阮秋风眼中狠色闪过,气剑凌空一斩。眼见那无辜的小姑娘要断为两截,施佛槿九心轮功成,一手拳出拦截,有虎啸龙吟自然之声,招式名为‘有分心’。

局势突变,慕容琇趁机挣逃,却因为被绳子捆着而未走脱,阮秋风回头要拿,施佛槿抢不及时,且有顾忌束手束脚,慕容琇眼中带泪一望,做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决定。

——只看气剑下人影一闪,她撞剑而去!

“施佛槿,我慕容琇立于天地浑不怕,今日绝不成你拖累,噗——”当胸一击,一口鲜血喷出,落地成花,“我父王曾说,大丈夫,当舍则舍,当断……则断。”

她第一次没有喊他大和尚,而是叫了他的俗名。

“啊!哥哥!哥哥!”江有梅被血色迷了眼,扭头往回跑了。

阮秋风没想过这郡主如此刚烈,愣神一刻,只见施佛槿再出一拳‘见心’式,引光明照瞩,力证天地,他举气剑欲抗,竟然扛不住这势如破竹的劲力。

此时,再添一乱,有人闻战寻至,高呼阮秋风的名姓:“阮先生,阮先生!可找着你了,不好了!商船,商船在淮水下游被水匪所截,船上诸人尽数……尽数……”

“菀娘呢?菀娘呢?”阮秋风揪着那人的衣襟,喝问道。然而,无论他再如何多费口舌,他从那人眼里的戚色与绝望中,已读懂了下文。

方才还内敛深沉的人,剧咳不断,猛地咯出一口血,竟然癫狂得弃剑而走,哑着嗓子高喊:“天要阻我,是天要阻我!”

慕容琇伏在地上,努力笑着,看施佛槿伸手朝自己走来,心头只留下一句——

“此情此景,竟是我这几月来,最开心的一刻。”

————

“前面就要到渡口了。”施佛槿一手托人,另一手拍了拍慕容琇的手臂,她从沉睡中惊醒,看着天边晚霞孤鹜。

慕容琇揉了揉眼睛,一脸茫然:“刚才我问到哪里了?噢,对了,你还没回答我呢,如果你真拿到了八风令,你会跟他换我吗?”

几个江湖客从他俩身边走过,出言调侃。

“喂,你看到没,那人穿着僧衣戴着念珠,是个和尚吧?我从建康来时瞧见过和尚诶,和尚不是参禅修心的吗,他怎么背着一个女人?”

“嘿,说不准是个花和尚咯!”

那一刹那,慕容琇忽然想起洛阳别院中,她时时偷听大和尚念经时的情景,那一刻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可真正到了南方,才发现原来世界如此不一。

他是个晋人,是个骨子里知繁文缛节,晓三纲五常的晋人,一定听不得这样的污言秽语吧……

“船家,船家!”渡口船只一条紧着一条排着,落日下规整有度,有四面来的路人聚拢此处,一书生抱着书箱遥喊:“你这船还北上吗?”

船家穿着蓑衣,将岸上的绳子卸下,头也不回道:“给足了钱,哪里都去得!”

旁边看热闹的插话:“桓大司马攻了那么多次燕国都没打胜,这秦军一月取洛阳,现在都已经快要打到邺城了,我看亡国不远。”

“燕贼该死!”

“是啊!看来秦军才是我晋之大敌!”

等了好久,慕容琇也没有等到施佛槿的回话,她动了动身子,从他背上滑到地面,扶着他肩膀笑道:“还好阮秋风没有搜走我的钱,大和尚,我饿了,我想吃那边的糖葫芦,你帮我买一串吧,我在这里等你。对,就是那边亭子后头,有个老嬷嬷。”

施佛槿瞥了她一眼,见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中一软,接了钱往前走。

等他走远了,慕容琇捂着伤口,咬牙跳到船上。

“姑娘,你怎么抢我船呢,我先来的!”那书生不服气,慕容琇便强撑着拿拳头吓唬他,对面儿马上噤声。

眼看着施佛槿要回来了,她赶忙摘下头上朱钗扔给船家,敦促开船。

施佛槿拿着糖葫芦,走近渡头,浩浩大江中只有一船逆行,船夫在后头摆桨,船前立了个消瘦的女子,与他对望,渐渐身影模糊。

“你我终须一别!”舢板上,慕容琇迎风落泪,边哭边放声大喊:“一别敦煌,二别夔州,世人常言,事不过三,大和尚,惟愿此生无永别!”

一年前的敦煌沙暴中,那女孩被卷入漫天黄沙之下,他持着金刚杵从西而来,抓住她的手,不顾生死将她拖了出来。

可有些事注定是残酷的,对于这个年轻僧人来说,救出的人与这世间一花一草并无不同,然而对那个一辈子住在红墙高院,未见其母又接连丧父的女孩来说,却是照入心中的一点光明。

“大师,你叫施佛槿,是槿花的槿吗?到了夏天,洛阳城外也有很多槿花,你长得比花还俊俏,笑起来比花还暖人,等下次再见你,我一定送你一枝。”

生死相依,有时候真不如各自安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扑倒新加入的追文小可爱不接受,熊抱…=w=为毛突然有种开后宫的赶脚…

ps:这是和主线同时间段的支线,因为不想穿插在主线里让大家看起来很乱,所以单独列出,下一章会交代第一块八风令去向。

大和尚和小郡主也并不会就此下线,这不是单个小故事串联,他们下一次出场大概是两卷(两块八风令)之后了,因为这篇文主旨不是几个人的爱情故事,走的主要还是剧情,所以纯谈恋爱的地方不太可能有,中间的故事如果大家想看的话,写完全文可是试试单独写点配角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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