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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被“毒死”的袁可止突然出现,代学坤被赵恒义的计中计强压一头,正是一出反转的好戏。然而,这位看起来精神矍铄的老舵主出头走了一遭,除了给自家儿子一耳刮子,既没在荆江舵拿人,也没主持公道,眨眼又丢下海帆堂里一众面面相觑的人,拽着赵恒义直上荆江舵顶头背风的石崖。
“舅舅,我以为你病得要死了,没想到力气还这么大。”赵恒义当然知道袁可止不是来跟自己兴师问罪的,瞥了一眼被抓皱的衣衫,摇着扇子笑。
“呸!从前老头老头的唤,没个规矩,这会子倒装得乖巧,谁是你舅舅,别没脸没皮了,你就不怕老夫一掌把你毙了。”袁可止将他往石地上一摔,一手撑着乱石,一手按着刀柄,冷冷瞥了一眼。
赵恒义看他大口喘气脸色发白,也知道病不是装出来的,不过是仗着内家功夫强护着心脉,这沉疴凶猛,纵使未到药石无灵的地步,恐怕也不远了。
袁可止当然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状况,他在人前故意留了个强势的样子,眼下又将姓赵的小子单独拎出,就是要趁海帆堂里众人摸不清状况的慌乱下,坐实赵恒义是替自己办事的名头,他何尝没个权衡——
代学坤撺掇袁护要弑父是万万留不得的,而赵恒义虽然没心狠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但花花肠子只多不少,眼下局势若两方都来个血洗,只怕四劫坞当即就要崩乱,人活到这个岁数,历经风浪无不感慨,想的念的都是平和美好,袁可止不想看一手建立起来的东西毁于一旦,只能舍小保大。
“我的用处可大着呢,您毙了我上哪儿找这么任劳任怨的?”赵恒义抄着手,乖乖在大石头上盘膝坐下,掏了掏耳朵等着听长篇大论。
话虽皮赖,但将好戳中袁可止的软肋,一世英名的老舵主也不由心口堵了二两老血,赶紧拿粗粝的大掌在胸膛上下顺了顺气儿,缓了好一会才开口:“一个你不让人省心,一个臭小子不让人放心。”
那臭小子自然指的儿子袁护。
赵恒义目光骤然一冷。袁护是个草包,除了给人添堵,倒也翻不出大浪子,若非展婈的死,以他的心气还不至于跟个无能的胖子计较。
袁可止知道他在想什么,遂劝道:“展婈的亲人我已令人放了,厚恤优待,余生不愁,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能不杀他吗?”
说是要求,话出口却是自贬身份的征询,而不是以舵主威仪的命令。赵恒义眉心一皱,似是为难纠结,未泯的良心告诉他,他需得手刃袁护,单单为这般情义也不能如此轻易放过,但……他还不是四劫坞的总舵主……
“你敢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吗?”袁可止见他没有立时拒绝,就知道还有回环的余地,看似另起话头,实际步步紧逼。他这辈子对人无不道义,不然也不会坐到今天的位置,但大义灭亲对一个老人来说是艰难而痛苦的,这种乱世里,人命跟人命根本不能等同,为了这个儿子,他可以牺牲道义。
“怎么,不敢?”
赵恒义仍没有答话,袁可止淡淡一笑,指着这入怀的长风下头浩荡江流道:“你今日摘得这面具,我保你堂堂正正走出四劫坞,活得干干净净,你想杀谁,想做什么,老夫发誓不干预!”
是,若摘得这面具,赵恒义固然可以做自己,凭本事他可以杀袁护,甚至可以刺杀眼前这位老舵主,而以袁可止的为人,冒充之事闭口不谈,四劫坞上下无人敢问,可这是他要的吗?
不,并不是,赵恒义要的不是自由,若为自由,何苦苦心孤诣这许多年?一旦离开了四劫坞,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有多渺小多有限,就如同皇帝再英明,大司马大将军多勇武,但守着河山的恰恰是数十万不起眼的卒子。
赵恒义摇头,口中呢喃,不停重复:“不!不!”
袁可止转身,背后的虎豹披风一扬,气势大涨,一拳朝着赵恒义的脸砸下去。拳风逼得飞沙走石,赵恒义下意识闭眼,但人却向后飘,飘到无路之处,他终于下定决心。
能崩山裂石的拳头在不足鼻梁两寸的地方停住,风声消弭,袁可止收拳长叹:“如果老夫再年轻三十岁,我今日必定一拳取你性命!”说完连连摆头,负手而立,他心中除了无奈,也不再剩什么,想当年他袁可止也是个头比铁硬的人,如今碰见赵恒义这般硬骨头的,就如同看见自己往昔的缩影。
“你啊,这些年跟在我身边,还没个小孩子懂道理,你根本不知道你失去的是什么啊!”老头忽然就红了眼眶,他欣赏赵恒义的才能,却也为他的执着惋惜,“一辈子活在别人的名姓下,你还算是你吗?”
赵恒义动容,失态的跌坐在碎石上,脸上的笑容彻底烟消云散。从出生至此,他顶了一个又一个名字,苟且偷生活至如今,却从来没有活过自己。
可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己,人这辈子有几件事能全凭心意?他既然活出了这样的性子,走出了这样的路,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赵恒义两手在地上狠狠抓了一把,扬手砸出去,拿着扇子似癫似狂狠狠往心口戳:“赵大哥救了我的命,我报答他的大恩,对,报恩,是因为报恩,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将四劫坞发扬光大。”他像是对袁可止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好像这般心里便能好受一些。
“罢了。”过了许久,袁可止才轻咳了两声,止住他混乱的话语,“四劫坞,我交给你了。”
赵恒义两手僵在空中,鼻音深沉:“老头,你不杀我?”
“你聪明且懂分寸,出手狠却未必没良心,只是可惜,你有才华,平生却未见得能比护儿幸福……哎……既然有人想要挑这个重担,我又何乐而不为。有机会去山后祠堂看看吧,你真的该好好谢一谢吴闲。”袁可止疏朗一笑,不再多言,往石崖下一跳,径自去收拾烂摊子了。
赵恒义从怀中摸出那根明艳斑斓的手串,在原地一动不动发呆。吴闲将它交到自己手中的时候,他还有许多不解,而如今,袁可止寥寥几个字,逼得他不得不明白。
任凭再好的伪装,也无法掩盖他现在翻澜的情绪。
半盏茶后,一双皂靴落入他眼帘。
赵恒义收回手串,拍去双手粘着的土,捡起折扇踉跄而起,悠悠道:“大概是缺德事做多了有阴损,到头来还是孤家寡人。”
“我来看看你死没死,你还欠我一诺。”姬洛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袁可止的意图旁人想不到,姬洛却能掰出七八分。虽说四劫坞和姓赵的生死与他都没什么干系,但他并不清楚袁可止的为人,若这老头子有几分逐鹿天下的野心,赵恒义身份暴露,说不准拿八风令邀功,倒是会引来不小的麻烦。
“放心,求生不易,向死也难。”赵恒义踽偻着行了两步到姬洛身侧,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姬洛道:“你信?”
赵恒义淡淡一笑,将目光飞掠过江天,迎风展臂:“怎么不信,我死里逃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瞧这话说得轻松,可落在姬洛心上却如重锤,他南下至此心有体悟,赵恒义骨头不软,能称得上死里逃生的境况,必然凶险万分。
两人不再多言,亦没回海帆堂,而是改道直接出了荆江舵。
出外没个两里,正好碰上赵恒义的手下,来人扶帽整衣,口中称是恕罪。赵恒义一问,原是他贪杯醉酒,在长风舵里误了事。
听完,赵恒义忽然踉跄要摔,姬洛伸手将他给扶住,瞧他脸色煞白,亦觉察出不对劲,忙道:“怎么回事?”
赵恒义握住他的手臂,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姬洛,今夜的事我猜你已理得八九不离十,但我们都错了。”他顿了顿,接着道,“我知道代学坤不会那么容易扳倒,所以我想了个狠招,方才你在堂中也听见了,说是虚晃一招,实际我也有顾念,因而派人去长风舵的人还有一任务乃是截代学坤的人,他若要痛下杀手,我就示警,先一步向袁舵主坦白。”
姬洛和赵恒义对视一眼,明白了——
这赵恒义定然是想借机跟袁可止联手,所以老舵主来抓个正着的时候,他是有恃无恐的,因为他算到结局会是这般,但如今回禀的人却说自己渎职,根本没有办成,本应该失手功败垂成,可袁可止还是来了。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袁可止老谋深算,要么大胆推测,另有其人给他透露了一切。
赵恒义藏得深,姬洛不是没有猜过他和那夜杀红绡,搬弄走‘洛河鬼神道’中铁器的人暗中往来,所以才会答应他的要求,一直在江陵徘徊。而眼下情况分明直指四劫坞鱼龙混杂,只怕今夜所见,恰恰是一出浑水局。
随后,赵恒义遣退了来人,自个儿回了川江舵。而姬洛亦满心忧忡,径自归去林家村和屈不换、桑姿碰头,简略说了下今夜大概事。过后几日,赵恒义一直没出面,几人猜到这番大变四劫坞肯定有琐事缠身,好在衣食不断,居住无忧,三人在村落倒是安心地过冬。
十二月初十,袁可止痛陈代学坤之恶,传信江陵三舵,传舵主之位于左堂主赵恒义。一众长老念其人为舵主之甥,果敢有为,皆为信服。赵恒义使计带出了袁护弑父,自个儿瞥了个干净演一出孝顺亲和的好戏,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随即表示会善待自家那不中用的表哥。
姬洛和屈不换听到消息是在桑姿的房中,屋内空空如也,床榻工整干净,连根草都没留下。旋即,姬洛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来报信的北罗,给屈不换扔下一句“有事出去一趟”,便匆匆夺门去。
江陵入了冬,雪也不似北边盛,只得山里有些。
午后,山中雪停了,改落了些许潇洒的雨,天阴沉得好似那厚重的乌云能落到人间当毯子。
长风舵后头有座小山,袁可止发家后,将老袁家的坟都迁到了后头风水宝地,请了堪舆师看过,立了祠堂。祠堂清幽,赵恒义给吴闲点了一盏长明灯,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里,他反反复复将那手串取出又放下,最后发了狠寻来火石点火要烧,可真当火舌舔了一点黑印后,他又后悔了,拾掇拾掇放回怀中,拿了竹伞下山去。
山道上,姬洛提了两壶酒,已等了小半个时辰。
“北罗说你来了这里。”
赵恒义瞥了他一眼,嘴角起了笑,张口道:“你知道的,但凡功成名就,总要怀一抔愁绪。”
“我以为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跑这儿来忏悔了。”反正赵恒义惯是个脸皮厚又笑里藏刀的,姬洛不吝和他耍耍嘴刀。
赵恒义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反问道:“怎么,主动找我喝酒?”
“喝酒谈不上,不过想听听酒后真言。”姬洛把手中的酒壶扬了扬,声音蓦地沉了下去,“桑姿今早不辞而别,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赵恒义现在的做法和心思可能大家看起来还有点懵逼,等这一卷全部出来,赵恒义真正马甲落的时候,大家再串联来看就会比较能理解了,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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