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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停后的卓斐然躺尸般沉浸在悲忆中,爨羽则为楼西嘉的话挑眉再三,当中只有姬洛一人从未来过滇南,因而多思片刻,将小姑娘护在怀中。
其实爨羽在云岚谷中御毒血散瘴气时,相故衣便有所怀疑,但他毕竟不是南中的人,虽然在阿墨江住上了几年,但对这等秘术也只有耳闻未曾亲见,这会子楼西嘉点破,倒是让他不惊不喜,有恍然大悟之感。
“药人?”
那白色的蛊虫姬洛是瞧过的,再看卓斐然发狂的样子,大致晓得是个什么鬼东西,那药人估摸着也同理相似,和这动静□□不离十,只是,越是聪明的人,有时越不愿深思,更不想凿定,反而怕自己不幸猜中。
不过,老天似乎并不怜他,他越怕什么,偏还就来什么。
相故衣将手掌往姬洛肩上一按,难得多使了三分力将他镇住,这才慢悠悠开口:“自古以来,无论哪家修的功法,功力都随日月经年所涨,但渐渐有人不堪时长,乞求寻找速进之法,生出偏门左道。蛊人和药人都有缩时之效,只不过前者是后天以身饲蛊,只要舍得,人人可为;而后者则需先天寒体,从小以各种药物喂之,万里挑一。”
姬洛手几不可见一抖,但爨羽敏锐地捕捉到,伸出手臂圈住他的腰,努力笑了笑:“我和他不同,我不会像他那样。”那个他,指的是卓斐然。爨羽知道,姬洛是担心她也会失控发疯。
闻言,姬洛轻轻颔首,将她放在地上,随后负手行至卓斐然身前。
江左四公子他也算见了个遍,关、王、阮三人都是从容有度,学富五车之人,卓斐然能与他们齐名,当然不可能是眼下这么个嚣张跋扈,见人就杀之人,想必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方才又听他所言报仇,便随即作揖,问:“纵使时运不济,君子居于舛途,也不该自暴自弃,卓先生可是为人所害?”
卓斐然本未将他放在眼里,论辈分,这里既轮不到这个少年郎出手,也轮不到他来指摘,可如今见他忽朝自己施了个空首大礼,想起这些年如过街老鼠,落寞不堪,为人不齿,不由悲从中过来——现今哪还有人再正眼瞧他,便是楼西嘉和相故衣,也不过一个戏耍,一个旁观。唯有这小子,方有些当年江左的公子意气,不卑不亢,很有才情风度。
人心都是肉长,针锋相对往往适得其反,倒是温言惜语,令人伤悲回首。
“姬……姬洛小兄弟。”卓斐然将两掌一摊,摇头叹息。手里头的蛊虫还在蠢蠢蠕动,叫人饭食不下,几乎作呕。只听他道:“这蛊虫确实为他人所种,可这无上功力,却是我一心所求。我自知罪孽深重,待我复仇,便以死谢罪。”
“不知先生要向何人复仇?”姬洛追问。这人一路向着滇南来,这阿墨江又与元江汇流至哀牢山,那他的仇人必然也在此地。
卓斐然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往外挤字:“天都教现任巫咸大祭司!”
几人闻言皆是愣怔,不曾想这大祭司竟被诟病至此,如果卓斐然所言不虚,那倒是坐实了恶名,牂牁郡那帮要挑天都教的江湖人士倒还算占着几分道理。
此间,唯有楼西嘉在一旁面色微沉,怀着私念不怎么信,只瞧她嘴角一勾,驳道:“你的意思是,卓家灭门乃是大祭司所为?笑话!宣城远在江左八郡,隔着滇南千里之遥,那巫咸大祭司为何要无端跑去杀你一家?再说了……”她的话音却在这里一断,似是因为人杂,不便多舌,便生生咽了下去。
“出言不逊!少说我虚长你二三十岁,骗你一姑娘作甚?”卓斐然鼻孔出大气,很是不忿。
看他越气,楼西嘉笑得越开心,倒像是不以此为耻,反以此为荣,端的是亦正亦邪:“最讨厌你们这样的老古董了,人家随意提一句,便张口抬出年岁和辈分压人!就这臭脾气,不杀你杀谁呀!”
“你!”卓斐然气息一滞。
爨羽偏不开眼要再添一把柴火:“我倒是觉得这个姐姐说得很有道理!”楼西嘉莫名得了个声援,更加肆无忌惮,且拿轻功一溜,转到爨羽身前捏了捏她的小脸,很是亲热。
相故衣闻言仰天,姬洛则嘴角抽搐——
别说,虽然一个是古灵精怪,一个是不谙世事,但这俩姑娘还都有股邪气,放一起,还不成俩混世魔王?
“妖孽!妖孽啊!”相故衣摸了一把老脸,痛声叹息。
楼西嘉就地一坐,翘着腿笑道:“喂,老家伙,你说得还真没错,我楼西嘉还就是江湖人称‘小妖女’,随你如何说,对我不痛不痒。”
好在,相故衣早被爨羽气得没脾气,这会子不与人争个长短,恰恰避过了楼西嘉的道。这女人嘴皮子厉害,越说越得劲,有时候将人绕坑里还无人自知,打这方面,倒是和姬洛一般狡黠,只是比后者多了二分灵气。
看他顺势就收,楼西嘉甚是无趣,转身和爨羽搭上话,从广袖里翻出一截花绳,拉着人旁地儿玩儿去了。姬洛这一路带孩子的辛苦任务,到此方才得以歇了歇。
挑刺儿的挪了地,卓斐然心绪缓了不少,但仍兀自望天默然流泪。姬洛也随他一并躺下,以手臂枕着后脑勺,道:“卓先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方才楼姑娘说话有失分寸,但话却并非全不在理……”姬洛顿了顿,见他并没换一副凶恶嘴脸,而是侧耳恭听,这才接着往下道:“果真是那巫咸大祭司亲自动手?”
卓斐然烦来一眼,乜斜着并不怎么乐意说道。
姬洛的质疑让他反感,倒不是因为字句难听戳人心窝,而是这带有破绽的疑问让他害怕,害怕这六年来的失去和坚持有朝一日成了笑话,所以不敢让自己接受别的意见,也不敢看任何端倪,每日只知杀人、刨尸,获功。
“我本欲上哀牢山云河神殿再向天下昭然此恨,不过,看在你小子顺眼的份上,倒是能说上一说。”河谷腹地未雪,却风寒如刀,致使卓斐然手脚发凉。
从前,他只愿一己之力报仇雪恨,不愿援手,也与旁人两不相干,这会子,他心头沉了沉,掂了掂,倒是有些怕身死而心愿不成,登时找了个说辞改了口。
“兴宁三年三月,慕容恪、慕容垂两兄弟大破洛阳,冠军长史沈劲孤身守城。我同沈兄有旧交,当年他也曾游说我辅助洛阳守将陈祐,笑我一身武功,当为国报效。听闻他被俘不屈,我单骑北上想救他于水火,可惜半路却传来他以身殉城的噩耗。”国仇家恨一朝袭来,卓斐然双目紧闭,前胸隆起,一口气绵长得像是要将肺吐出来,“十八日,我返回宣城,却没想到一生就此大变……”
那一天,春雨连绵,行人三两。
卓斐然心中因破城之事而苦闷难解,在街头起了一壶杏花酿,牵马醉酒,摇摇晃晃归家。方推开柴扉,见着的不是爱妻娇儿,而是一院子惨烈尸骨。他当即反应过来,一路呼妻唤儿,拔剑欲走,然而却遭到埋伏。
正缠斗不下,埋伏四周的人在这时将质子推出,他的妻子被捆缚手脚吊在树上,早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两个孩子浑身是血且哭啼不止,被推搡到一位戴着木面具的年轻人身边,那人抱臂斜看,反复抚摸着右手上戴着的一串黑曜石。
卓斐然自然大怒,张口喝骂,可对方人多势众,根本不动分毫,在血色泥泞里,仍能闲庭信步开出价码,要他交出卓家传家之宝七溟石。彼时,卓斐然虽不知这石头何用,但卓氏代代口传,勿失其物,想来兹事体大。
见他犹豫,木面具人当即先杀他儿子,再杀他女儿,轮到妻子之时,卓斐然再也受不住了,挥剑直上,奋起反抗。然而,名震江湖的婵娟剑却是二人合练,一人执剑,威力大减,那年轻人功夫古怪却又奇高无匹,他竟然十招之内迅速败下阵来。
似被触怒,那人招来手下,让他眼睁睁瞧着妻子被糟蹋,卓斐然爱妻成痴,此刻被制,当如断指挖心之痛,于是软了骨头,将七溟石献上,要换其妻一命。
可惜,那时他恨心不已,怎肯让仇人就此安然离开,便做好了打算,要在取石时跟他们同归于尽。但千算万算未算到那木面具人亦是神机妙算,大破他的心计,令他跪地俯首,折辱他心智颜面。
然而,就在卓斐然以为自己将含恨而终时,那人却只是在他身上种下一蛊,随后带人飘然而去。
他和若芸相拥于庭,却再无欢喜。自那蛊之后,他功力尽失,竟然再也使不出婵娟剑。而卓家因此蒙难,左邻右舍骇于那人余威,非但不肯施以援手,反而落井下石。终于,若芸扛不住流言,郁郁而终,留下卓斐然一人,孤寡至此。
“除非我死,这仇,我永远不可能忘。”
卓斐然深吸一口气,肿大的双眼却没有落下一滴眼泪,但那种悲痛,连相故衣都有所惊动,愣是被压抑得喘不过气,不由将屁股腚子挪远了些。
他记得那天那人走时说的话——
“我本打算放你一马,可惜你不识抬举。不过,看在你百般维护她的份上,倒是让我想起一人。给你一个机会,若你要报仇,就上哀牢山云河神殿。”
卓斐然从没有去过滇南,对天都教知之甚少,若芸死后,他一蹶不振,更别说报仇了,几乎落得街头被人欺凌至死。但有一天,来了一个人看上了他体内的奇蛊,出手搭救了他一把。那个人身材短小如侏儒,面皮皱起年如老翁,他说他叫石雀儿,也从滇南来,或可以解他的痛苦。
石雀儿,“下七路”之一,他身为四公子,怎可能没听过。
石雀儿告诉他,自己被迫流落中原叛离滇南,则是因为遭到天都大变后继位的巫咸大祭司的追杀,反正他们同仇,若是卓斐然愿重整旗鼓,他倒是愿意帮一把,教给他催动蛊虫的法子。
“我从石雀儿口中知道了那个木面具人的身份,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这皮囊骨肉还能装一装的唯有这世间三千怨恨。于是我欣然接受了石雀儿的提议,从此成为蛊人,为报仇积蓄功力。”卓斐然别过头望向姬洛,却发现众人都默然站立,包括牵着爨羽的楼西嘉。
瞧他们一副怜悯的模样,卓斐然哼出一团冷气,忽然恶言相向:“我宁愿你们憎我,恶我,也不需要谁可怜!这样子显得你们很尊贵吗?用别人的生活来衬托自己的幸运吗?我看着恶心!恶心!”
相故衣想出言反驳,可卓斐然却没给他机会,嘶吼一通后冲入冰冷的阿墨江,功力齐出,狠狠发泄了好一会。
在场中,只有楼西嘉说话从不循规蹈矩。听得卓氏公子的悲惨往事,她虽有片刻恍然,也觉心中沉闷,但毕竟事不在身,便难有个切肤之痛,因而话音一转,对河边那萧瑟背影拍手道:“好啊!且不论以何种方式,这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性子,实在合姑娘我的心意。”
一边讲话,楼西嘉一边在腰腹上轻拍,那支别好的竹笛蓦地飞了出来,在空中旋上两圈,落于那双素手上。不多会,那清心的调子再起,卓斐然心绪慢慢平和下来,往下跌坐在水中,只露出脖颈上的脑袋呼吸。
“想必你也知道,这蛊人最后需落得个被蛊所控的下场,越往后头,你失神的时候也便越多,这还谈何报仇。你也瞧见了,我这笛子能助你神归清明。不才,小女子也要上那天都教找人麻烦,不若……”楼西嘉眼中溢出些慧黠,怎么好玩怎么胡来,“……不若你拜我为师,我就把这法子交给你。”
她越说越兴奋激动,心上想着:自打我从鸳鸯冢出来,逢谁都因年岁而矮上辈分,若是他拜自个儿为师,那可是白白占个大便宜。再者,卓斐然虽然现下落得个不人不鬼的样子,但世人只当他六年前不知所踪,往昔英名还在,怎么说也曾是是四公子之一,待我何时去江左溜达上一圈,够吹嘘个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大祭司背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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