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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密云从天边压来,大磨岩上二人迎风而立,巫咸祭司目沉如水,将法杖斜持身前,红衣少主白少缺则嘴角微抬,子母刀旋于手中。

这时,两只在飞雪中徘徊不去的钩喙兀鹫从云底滑翔而出,一前一后展翅翀羽而下,欲要窃那山头上众人脚边的腐肉死尸。然而,穿过大磨岩边的一刹那,兀鹫的身体被无形的“气”贯穿,褐色的长羽被凌空斩落。

“六年前,你戕害白姑,阻我亚父,窃位罔利,乱我天都,并将我镇于魇池之底,今日得出,必要好好算一算这笔账。若你守不住哀牢山,便换我来!”只瞧那斜生于外的老树枝干晃了晃,云海中便得红影一闪,一声长啸后双刀横冲。大祭司眯眼,单脚跺地飞身而起,踏在那两只兀鹫背上,与白少缺凌空接了两手。

《地宗卷》胜于力道,师昂将权杖一抬,擦肩时先起一招“青萍之末”,霎时无风割面却广袖灌满,推着扁长的母刀逆行,仿若他即是风,风即是他。

母刀回到白少缺手中,只见他虎口握柄倒划,减去其上的劲力,左手将细薄的子刀脱手,刀速快若春日奔雷,刃口过处飞旋如八棱冰晶,师昂长袖当即碎成了花样。

师昂一笑,在他收刀时已踏刃而上:“还不够。”

下一刻,白衣从肩头一卷而过,两道闷声后,手中木杖宛若玉兔捣药,在白少缺左腰右背上各连击两下,白少缺御守不及,转头时一口血喷出,大祭司随即单手后负,乘风飘摇,落在第二只兀鹫上站住脚跟,滴血不沾衣。

“是吗?”白少缺擦掉唇角的残血,一把握住权杖的首端,加诸肘力一推,手中的母刀自上而下一划,瞬间将杖头孔雀纹斩成两段。劲力从木樨里层层推进,师昂目光一敛,果断撒手,分崩离析的木屑四散于他双手十指间,宛若星罗排布。

白少缺扯出一个冷笑,猛一偏头,子刀从后方钉来,目标是师昂的眼睛。

大祭司双手画了一道阴阳,小刀在他身前停住,他眸中朦胧,似有追忆:“我第一次见你,你披蓑戴笠,坐在竹筏上串蚌珠,趁我张口问路不察,出手一弹,在我额心点出一道血痕,非说——‘云谁之思,原是美人’,现在……”他顿了顿,明白惋惜之情无须再留,“还你!”

子刀弹回,师昂得空的双手紧随其后,左右襄辅,迅速变了一招“螭龙并流”,双掌齐下,不由分说钳住白少缺左右两边琵琶骨,制住行动。

眼看刀口将穿脑而过,崖上人纷纷闭眼,四巫张口疾呼:“少教主!”云雾漫过两人脚边,教人身形难辨,当下,白少缺趁长风相助,伸腿连踢,双手按在大祭司小臂上向下一压,整个人顺势腾起。

只见他头稍稍一偏,青丝贴面斩落,一口将那子刀叼住,手中母刀顺着大祭司的手臂滑至颈间。

兀鹫被踩踏成伤,顺着崖边飞至洞窟,两人运气几个起落,一同飞至大磨岩上,师昂拂袖站在白少缺身前两丈外,面上笑若桃花:“好!”

这一声喝彩发自肺腑,气势屹然,观战的江湖客皆心头一惊。年老的巫彭在年轻一辈的搀扶下,一手掐算,一手抚须,念道:“他二人一战,倒是让老夫想起了三百年前的传说。”说着,老人转头对巫姑一叹,“巫姑,你可是来自孟部?”

“是。”宋问别一死,巫姑心中了无牵挂,纵使瞎眼,人却坦荡抒怀了不少,也不就近医治,反而撕下衣袂简单缠于双目之上,立在崖边侧耳收纳所有的动静,“族谱里有载,想来三百年前的大磨岩也如今日这般,飞沙走石,苍穹无光。说句冒犯的话,我竟觉得痛快,痛快!前有白若耶东山再起,今日少教主未必不可力挽狂澜!”

那个“澜”字落下,飞雪骤停,天地却乍然变色,大祭司起手结印,口中竟起萧索,自己不再是那日的临水相望、掸拂客衣的问路人,而眼前人也绝不再是那日的撑舟蓑翁:“你我比试共三百七十六场,不才小胜你九十九,今日终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六合不死,万象归一——”

刹那,以他成方圆,十丈之内,仿佛鱼跃九渊,有龙吟现世。见此,白少缺双刀在手却忽然将武器掷了去,嘴上笑了笑,似是想说“师昂你胜负心如此之重,我若是胜你,岂不是狠狠打你脸面!”然而,时过境迁,他再无法说出那如亲友般的调侃,话到嘴边,减去笑意,只剩下冷淡:“你既无兵器在手,我亦不乘人之危,你瞧好了,我这一身功法皆是拜你所赐,还得多谢你成全!”

“来吧!”只见白少缺身法起“逍遥游”玄虚不定,双手亦随之结印,一时间掌中星辰,万象于心,冲大祭司挥去!

“八荒靡从,为我所用——”

“是‘不死之法’,是失传已久的《天宗卷》!”巫彭老出褶皱的脸忽然绷紧,搁在下巴上的手在失神之下不甚揪扯下一缕胡须。

轰隆——

寒冬腊月,何来惊雷滚滚?然而大磨岩上又确实起了惊涛震怒,山石崩离,云雾遁散,长空一瞬间失色不复,万蛊萤虫从花草见飞起,自燃为流光。脚底深渊下的魇池冻住了一瞬,很快在半空凝成的风柱搅动下,如水龙冲天而上。

大道功法的惊艳,足以唤起每一个侠客的热血,刚才还举兵戈相向的人此时一同抬首望向峰峦之上,目不转睛,注释着千载难逢的一幕。而那些超常的动静,似乎都变得合理。

可合理,并不是真的合理。

姬洛和相故衣在山体内腔中奔走,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震动,眼中能想象阿墨江和元江的巨浪,甚至耳畔听闻全是天宇震怒般的风声——

人力劈木开石已属难得,怎么可能搬山填海?这根本不是武功能办到的,唯有自然之力可解!姬洛想不起自己是在何时翻阅过类似典籍,但在那要命的一瞬间,暌违已久的记忆忽然被挤出了一点,他忆起了《晏子春秋》中晏婴对太卜说的话:“昔吾见钩星在四心之间,地其动乎。(注1)”

那夜他随石柴桑上山之时亦曾观察到钩星在房宿四星之间,只是当时挂心旁骛,便没烙在心上,如今一合,不正应对了地动之势?

“所有人寻开阔之处暂避,谨防落石!”

姬洛从云河神殿一跃而出,见众人还痴迷武道,不由大喝示警。

滇南虽多山,但不会无故地动,当相故衣告诉他山中有人时,姬洛随他一同深入山腹查探,见虫蚁奔走,蛙鸟不鸣,连冬眠的蛇也涌了出来,他忽然明白,方才那几波震动乃是人为炸崩了魇池基石,那一刻他晓得了,所谓天都大阵,被前人传得神乎其神,其实不过是力量制衡的机关——

天都教在魇池下设九层地牢,打破了山脉结构,致使头重脚轻,为防止牢狱崩塌,湖水倒灌,于其下修筑了一种古老的水利工程,必要时用以疏通平衡,只是这种机关随记载而零落洪荒,不为后人所知,也不为后人所用,渐渐留为传说。

可叹啊,人生真是环环相扣,这些东西他本不通,可江陵遇着的桑姿却出身水利大家,他偶然说道的东西,今日却是派上了用场。

“我等你很久了!”

大祭司侧目微笑,然而要等的人,要战的人,根本并不是白少缺。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那又何妨,我师昂偏不淈其泥而扬其波?偏不餔其糟而歠其醨!只待一日,沧浪之水濯吾缨,濯吾足,逆势而上,逆天而行!(注2)”大祭司抿唇,笑时快哉。

姬洛回首,正好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心中没来由一咯噔——从自己这角度望去,巫咸大祭司并不是对着身前的白少缺说话,而是透过他,将目光掠向后方的群山和脚下的渊源,随言尽,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这位白衣祭司知道的东西,恐怕比他们在场的众人多得多,甚至超越位高权重的巫彭和身为白氏后裔的白少缺。

姬洛脱口而出:“大祭司!”而另一头,楼西嘉与他几乎同时喊出那个名字,迎风流泪不止。

可惜,风雨河山的声音,每一个都足够将他们的喊声掩盖。

巫咸出招,却不是向着白少缺,而是错开身,掌摧背后的水龙卷,然而千钧一发之际,那容人多想,白少缺一门心思认准了身前人,《天宗》卷最后一式出手,便是无回之招。

“为什么!”白少缺两手往前一抓,可倾斜而出的力量从指缝中溜走,如同韶光,怎么也捉不回来。巫咸大祭司硬抗这一招,转身与他交错,咬牙用手刀将他推了回去。

此刻,水龙卷已成,在大祭司“万象归一”的碰撞下打开了一道缺口,白少缺眼睁睁看着那道缺口,将那道白影一口“吞”了进去。

“不!”

大磨岩上两人身影模糊不清,几乎没人看清真相,等众人反应过来,只知道两人胜负已分,白少缺功成“不死之法”天地二宗,将窃位的大祭司打落崖下,尸骨无存。

白少缺望着自己摊开的双手,失神往崖外走,似乎想低头去瞧落下的影子,他耳边还回荡着那人最后留下的话:“往昔胜你太多,这一次,让你!”

楼西嘉一柄长剑飞去,隔着云河将堪堪欲坠的少教主连同那火红的衣袂一起,钉在石壁后。“还不快去!”随后她转头,对神殿前四巫喝道。姬洛瞧清她眼中的坚定和冷静,终是不忍再顾。

同一时间,山腰竹亭顶上檐边坐着个小女孩,穿着彩衣彩裙,手脚带着叮咚的银饰。望着直刺青天的水龙卷,她慢慢放下唇边的绿叶笛,踢了一脚檐铃,长出一口气,脸上半点不欢喜。

“族长,那巫咸大祭司竟然不敌白少缺!”亭下的贴身奴仆俯首,口中又惊奇又犹疑。

“蠢货,没看出来吗,我们这位大祭司身具两种武功,如果不是他有心相让,区区一个白少缺还伤不了他!”爨羽看这仆从不顺眼,破口大骂,骂完,手指绕了绕发辫,冷冷笑道:“只是没想到,被镇在魇池六年,这少教主还能阴差阳错寻得《天宗卷》,真是天大的运气!”

仆从颔首称是,心头想起另一桩事,又再度顶风开口:“族长,眼下他二人未得两败俱伤,那我等之后……”

“之后?”爨羽瞥了他一眼,将手中的叶片弹入空中,淡淡道:“再待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们走。”

“可是,府上客居的那位……”

没等仆从说完,爨羽蘧然色变,匆促打断不说,眼中当即涌起杀意,一挥手,那枚还未落地的叶片在她的操控下瞬间利如飞刀,狠狠扎进汉子的一只眼里:“哼,你听好了!我才是爨氏的族长,我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整个宁州都是我的,不是他的!如果不是他擅用鬼哨,我也不会过早暴露,走至如今已仁至义尽,我和他、他和爨家算是两清了。下次你再多话,割的就是你的舌头!”

话一说完,爨羽伸腿一蹬从亭上跃起,奴仆只好捂着眼睛,起身将她托住,朝山下的翠树飞掠而去,落至顶冠时女孩回头一顾,温柔地望了一眼巫真住过的爬山竹楼,随后望天一眼,唱着那日在云岚谷中哼过的小调,忽然笑了。

“姬洛,此一别,平生只道,后会无期。”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我自己都觉得好中二,忍不住各种吐槽——

兀鹫表示:???你们耍帅打架,踩我干嘛?

天都大阵表示: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我居然是个水利工程

差点变成玄幻的本文表示:???作者你干啥呢?好好的奇幻风非得要科学解释,搞了半天是地震了……

注1:《晏子春秋》

注2:化用自屈原《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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