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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陵水上风平浪静,唱跳中的賨人纷纷脱衣下水,鱼跃其中,有的则爬上临河船只,驶入江心,将三人接回岸边。姬洛起初一愣,寻路要避,后来发现这些人都没了方才的怒意杀气,迟了一步后,被人托举扔上了青空。
随后,还是大族长喝令族人安静,这才将几人放下,引入賨人族屋中。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白少缺脑子跟被人打了一闷棍般,着实搞不清状况,他本以为滇南借山河地势,藏奇蛊花草,已是异数,自家教中那几个祭司便足够神神叨叨,没想到搁这儿还有更惊奇的东西在等着他。
大族长瞧看姬洛本和眉顺眼,乍一听白少缺开口,心里窝着的碎石之气顿时冒了出来,又见这人红衣不整,甚而有几分玩世不恭,当即吹胡子瞪眼:“这还得从你二位碎的那块石头说起!”
白少缺荒唐惯了,他也并非瞧不出石头对这些人的要紧来,不过是心头顾着自个儿好玩,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在人家的伤痛处踩上两脚。于是,只见他拿手指敲了敲桌面,语气轻慢,挑眉道:“就那块破石头?”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姬洛赶紧岔开话:“我瞧那神石通体黢黑,上刻乃是秦篆,可是立于战国秦?”
“正是。”大族长瞧少年目光锐利,心思敏捷,且两相比较下知礼数,有教养,大有君子之风,不禁越看越喜,便捻着胡须悠悠道来:“昭襄王在位时,白虎祸四郡,賨人先祖高楼射虎,威震一时,秦王封赏,刻石为盟,上书:‘秦犯夷,输黄龙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钟’(注1),那便是我族世代供奉的神犬石。”
“黄龙清酒真性情,他娘的听起来就像哥俩儿好,倒不似两族盟约。”一直沉默的江溪文突然开口,他胸中点墨有限,可说道起来却一语中的,是那么回事儿。毕竟古往今来,但凡涉及战乱,说和请降,没有割土让疆已算便宜,珠宝美人自是一样都少不了的,这么实诚的已然不多。
不过,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賨人再勇猛善战,毕竟也是西南蛮夷,但凡能成千秋霸业者,哪个不是老狐狸,这盟约说好听叫亲善,说不好听便叫提防,给点小恩小惠,便可阻蛮夷入朝堂,划算的买卖。
“切。”白少缺哂笑一声,掏了掏耳朵并不以为意,“且不说这氐人又立一秦,便是百来年过去了,留个空碑空石有什么用,你们这些老家伙都一样迂腐。”他虽说与大族长听,却不免由景生情,想到了六年前命陨于天都的白姑,还有教中那些个老古董。他们哪个不遵从古制,也为了这么个传说中的奇阵,殚精竭虑。
傻不傻啊?
天都覆灭与他何干?
他当这个教主,偏就想要跳出束缚!连那位惊才绝艳的巫咸祭司也困宥不得出,最后落下大磨岩,丧命于魇池,他若能一生自由浪荡,潇洒荒唐,便真的胜他一筹!
人生在世,何须一让?
“千年信仰,小子可懂?”大族长指着白少缺的鼻子,一阵唾沫横飞:“虽说这石头历经风霜已有破损,但你……你出手毁我族神石,难不成还有理了?”
白少缺坐直身子,骂声在耳朵里过滤一遍,立刻抓住要点,一掌拍桌:“你看,你自个儿都说石头已经毁损了,你这是讹人!”
闻言,正端着杯子喝茶的姬洛脸色铁青,听说白行乐和柴北薇都是亲和有度,温柔旷达之人,这白少缺也不知道承了谁的脾气,作风荒唐也便罢了,现而今还能逞口舌,颠黑白,难怪巫咸祭司要将他镇在魇池,如若不然,恐怕这六年来天都早亡了两轮了。
“且不论神石,你二人之斗毁这祭祀典礼却是有目共睹的,我賨人虽久居巴山蜀水不出,但念及先人勇猛,能号白虎为战,得成龙虎贲军队,便是大秦也要借我们之力灭楚!讹诈你小子,岂非自贬身价!”大族长脾气也硬,当即吹胡子瞪眼分寸不让。他手臂往那木桌上重重一搁,人已近花甲,但皮肉毫无松弛,反而肌肉练达有力,堪比健壮青年。
同为“罪魁祸首”的江溪文则要会顺应人情世故得多,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賨人的地盘,哪有上来就跟人针尖对麦芒的,因而,他莫名看不起白少缺,说嫉妒也可,说不屑也可:“大丈夫敢作敢当,大族长,我江溪文在这里跟你赔不是了,若有需要,尽管说来!这小子少小失教,你莫要跟他计较!”
“你说谁没教养?”自幼失怙一直是白少缺心里失衡的关键,若说方才他不过仗着好玩胡言乱语,这会子立刻语气森寒。都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他冷冷一笑,张口道:“你一个小小恶奴,也敢高论有教无类?”
江溪文金刚怒目:“恶奴怎的了?你再说一句试试看,老子的拳头要教你牙巴捣个稀巴烂!”
一直默然不语的姬洛冷冷出声:“够了!”他语声虽不大,却撺着一股莫名的威仪之风,内力从他手间透过杯子漫至桌角四方,三人长须长发横飞,心头火气乍歇。
姬洛垂眸用陶壶再给自己满上一杯,送至唇边,淡淡道:“大族长,您请继续。”
大族长把目光挪到少年身上,怎么看怎么顺眼,当即将聒噪的二人无视,继续讲白虎传说:“先前说到哪儿了……噢,对,先祖射虎,立石为盟,一直风平浪静,然而,万万没想到,汉末三分天下,白虎再生变乱。族人号召集结,本欲效仿前人射杀,却被阆中侯张鲁所阻。”
“那时,阆中侯携五斗米教于巴蜀传布,颇有威信。他告知我们,白虎是神兽,可镇而不可杀,否则其魂百年一出,冤冤相报难有终了之时。因而,在他的建议下,修筑了水中祭坛,并以族中船棺葬镇魂。”
姬洛不解:“那天时授命又是何意?”
大族长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示意少年继续听自己娓娓道来:“也不知怎的,自从设有祭坛,每年今日江中都会起巨浪,船家不敢行,人不敢渡,一连三日才得平息。人人都说水患乃白虎之魂复苏之兆,便起祭祀,以求长宁。后来报与阆中侯,他设五星,以符箓封印度化,竟真有河清海晏之效。随后,其留下一话:后人若能解这符箓五星盘,便是天时授命,能彻底解这白虎之危。一晃百年,人是未遇到,但这习俗却保留了下来。”
过往风云数载,听过当如传奇,不乏有添油加醋之说,真相如何,难以言明,世上是否真有白虎之魂,也着实难讲清。
这“五斗米教”姬洛有所耳闻,据说也称为“天师道”,既然阆中侯张鲁曾在巴郡传道,说不定是立威之法也未有不可,只是口耳相传之下,难免有所偏差,被极力神话罢了。
巴蜀巫觋之风极盛,这传道也需有所变通和融合,符箓与神魂一说相结合,倒也讲得通。方才站在祭台上,姬洛便觉得排布玄妙,若是故意留给教中后人来解,倒是一种轻而易举得人信服的法子,只是不曾想,被他阴差阳错给撞破。
白少缺转了转手中的刀匕,怡然自得:“若真有所谓白虎,我倒想会一会!”
他话音方落,门外有賨人女子端着杯盘酒盏进来,轻轻搁在桌上,并为几人各斟满了一杯。大族长袍袖一撩,做了个请的动作,道:“这便是‘黄龙清酒’中的清酒,俗人又名‘巴乡清’,今日后,伥乱不生,水患不复,诸位还请满饮。”
姬洛双手举杯,还礼,随后掩袖饮下,果然不似烈酒辣喉,反而甘冽清甜,使人顿时神清气爽,因而连少有醉饮的他,也不免多斟了一杯,叹道:“大族长既邀我们宽饮,我们又岂能不拿出点诚意来。”说着,他瞥了白少缺一眼,接着道:“神石之事深感遗憾,但也并非无所解。在下听闻,天下有一奇物名为‘连金泥’,可续金石,我二人巡游四方,定竭力寻来,还望大族长勿要怪罪他的唐突。”
少年有礼,旁人自然还之以礼,何况经此一役,姬洛在賨人中声望极好,因而大族长也就不便为难:“当真有如此奇物?还需劳烦小公子了。”
白少缺拿脚尖戳了一把姬洛的靴子,睨了一眼:“你说的是真的?能续金玉……唔,这东西在何处?”
姬洛摆首不语。
世上事可谓阴差阳错,当日哀牢山崖顶听楼西嘉诉起往事,才知晓连金泥一说,今日便能派上用场,倒是不甚欷歔,只是巫咸大祭司已殁,赠泥之人不在,恐怕也只有受赠之人才晓得这东西的下落了。
想到那不拘一格,机灵古怪的女子,姬洛伸手在白少缺与江溪文之间点了点,不免问及:“话说回来,你二人怎当街武斗,可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江溪文灌了一口酒,拿小指头剔了剔牙缝,“恐怕是蛇鼠一窝吧。”
姬洛目光挪向白少缺:“怎么回事?”
“那日离教,东南西北不知该往何处走,忽地想起她师承鸳鸯冢,便打马北上巴郡,沿路打听,正巧碰见这家伙在追杀一持剑的女子,我听得描述神似,便跟着趟了趟浑水。”
江溪文插过话来:“我好好在路上走,那女人偏与我争路,不是故意找茬是什么?我江溪文便是看不惯这等大富大贵狂妄之徒,有何斗不得?杀不得?”
“我夫人,你当然杀不得。”白少缺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江溪文拿两指摸了摸唇,露出一副吞糠咽菜吃了臭蛋的模样,莫名难以置信:“你夫人?你确定?”
他问句刚落,屋门忽然被叩响,方才端酒的女子匆匆跑了进来,拿賨人语呼道:“大族长,外头有位外乡客想向咱们借船渡河,可是族里传统,今儿是不走船的,但她给了好多打赏,似乎很急,这……”说着,那女子将手中一只锦囊扒开,里头露出不少金银,且顺手拔下发髻间一支华钗。这不怪她徇私,而那女子出手阔绰,且武艺了得,愣是在车马里出手,不由分说将这东西插在了她的发上。
三人都听不懂话,但江溪文抬头瞥见那支钗子,脸上突然暴怒,当即冲门而出。白少缺和姬洛豁然开朗,跟着追了出去,就瞧他飞掠而起,对着不远处河岸边一辆牛车,狠狠砸去一拳,口中念叨:“臭婆娘!”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自《华阳国志·巴志》,大概的意思是说,如果秦国进犯夷人,则自罚黄龙一双,如果夷人犯秦,就罚清酒一钟,所以……哥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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