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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集常有话本子,说些鬼怪志异,但大多是些虚构的故事,白少缺乍一听老柴夫的话,非但不怕,反而来了精神,逮着那老翁问东问西,极力游说另外二人留下。

反正楼西嘉暂时没有楼括的消息,又不知下一步如何行动,便也同意在这山坞里借住一宿。至于姬洛,他的意见好像不那么打紧,毕竟他是最没有“目的”的一个人。

据那打柴翁言道,近几日山中夜来老是有异响,有时如万虫噬咬枝叶,有时叮当如铃,他说得心绪起伏,连自己也不晓得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添油加醋。姬洛抄着袖子安静听,概括为两个字——“怪音”。

既然是晚上的事儿,三人先就着床板子歇了两个时辰,待子时将近时,打柴翁来敲门叫人,白少缺携酒壶上梁,拿烈酒洗刀;姬洛搬了根凳子坐在院中削竹箭;而楼西嘉则在屋中,找了块破镜片梳洗一番,瞧着模样倒不像是捉鬼,更似隐世高手等人上门踢馆。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仍没有动静,楼西嘉将长发往背后一撩,抄手走了出来,站在姬洛身后,正想多嘴问一句李舟阳为人,林中忽然有了风声。

白少缺先动,楼、姬二人则紧随其后,入耳的声响并非长风穿林,而是高手轻功较量,在树叶间隙间擦磨出杂音。

“两个人。”姬洛屏息。

闻言,楼西嘉低身猫腰,按剑待发,白少缺则轻功在怀,逍遥游一动,在林木间逡巡。姬洛借地势排布,闭眼时一切都在意识之内。

“白少缺,左后方。”姬洛出声指挥,子母刀“唰”的一声出袖,红影在樟木上连点两下,抄道逼出了一抹灰影。

楼西嘉甫身迎上,回头时还是被灰影脸上狰狞可怖的恶鬼面具吓了一跳,好在她双剑在握,手中有依傍,心中无樊笼,因而迅速稳住心神,挑刺劈格连动。然而,那影子移动十分迅捷,快似一抹飘影,出手不容有疑,楼西嘉挥剑再干脆利落,还是被他打了回来,长剑只割裂一卷轻飘飘的衣袍。

她叫了一声:“不是鬼?原来是个人!”

但人,有时候比鬼更可怕。

楼西嘉话音将落,姬洛睁眼,刹那消失在原处。

那灰影冷哼一声,扫叶为掩,继续向前奔逐,奔了十来丈,忽然抬头,盯着前头多出的那道清隽的影子。少年侧脸扬唇,短剑绕着小臂弹出,灰衣人及时刹住,一个后空翻仰面避开,随后落剑踏足跃上半空,右手解下披着的斗篷挥手一卷,两人对着这锦丝蜀绣缎面拆招鏖斗。

十招之后,丝缎炸裂,碎屑朝两面扑去,二人皆推一掌,两掌在白雪片下相接,又双双后退。

“嘁。”灰影将右手后背,掌心一片通红,随后不明所以地干笑一声,突围而去。奇怪的是,那人将远而不见时却忽然攀着枝节猝然回头,望着姬洛的两点黑黢黢的瞳子中,透露出麋鹿一般纯净而留恋的光芒。

姬洛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双眼睛,也许是这三年中,也许是更早之前,这种感觉像猫抓一样,可他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姬洛单手下垂,神色不由肃穆起来,对追来的楼西嘉摆首示意:“麻了。”

他刚说完,二人余光瞥见红影一闪,随即两道精铁之声乍起,白少缺已经扑向那个方位,楼西嘉一句“别追了”还卡在喉咙来不及喊出。

“追不追?”楼西嘉将手头那节碎布狠狠扔在地上,怎么说以他们三人现在的武功,就算不是当世大能,怎么也能跻身上流高手,合力之下竟还捉不住一个装神弄鬼的人,实在有些不甘心。

不过,这个问题并没有明确的答案,因为姬洛还没有开口,林中细密的滋滋声已向他二人包围过来。“这边!”少年恍然,迟迟未现身的第二人出现了,如今敌暗我明,他不由分说将身旁的女子推到了树后。

楼西嘉就地滑出时脸上却生出了异彩,鞋底杠在矮树桩上,随即一蹬,扑上去拽拉住姬洛的手,两人瞬时移形换位。

“莫急!”楼西嘉喊道。

这时,她半跪在地将双剑插入土中,踩熄了唯一的火石,伸手拈来一片落叶,朝正前方点去。

姬洛夜视还不错,盯着那缓缓一叶,只见它行进翻飞的节律未改,路径未变,但上头却次第显出蜂窝孔。

“瞧好了!”楼西嘉嘴上含笑愈渐深了,她横扫一腿,贴地而起,朝着那方扑去,手中搓卷起千叶,挥袖时洋洋洒洒宣泄而出。就在脱手的一瞬间,姬洛清晰地看见,那细叶的背面,也出现了圆孔。

楼西嘉竟然使出了同样的招数!

“胡闹!”

一道低沉的男音随风而来,木叶摇曳,碰撞刮擦中发出断续有致,令人极为舒爽的“哗啦”声,姬洛困顿一时,慵懒打心底窜入四肢百骸,他竟在这当口生出抻懒腰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

这惑敌的响动原来就是老柴夫所谓的“怪音”。

黑夜里一点灯豆都显得刺眼,遑论前方的白芒寒光,姬洛直觉杀机,也未细想“胡闹”二字,正待张口与楼西嘉示警,然而,风停了,停得突兀,滋滋声也随之戛然而止,白芒背后越出两道虚幻的影子,在奔跑中好似又合二为一。

最后,那个人一臂将楼西嘉撞了出去,自己就地平滚,暂止的白光爆裂,而他身后的树木瞬间被凿穿千孔。

楼西嘉飞出,踏足枝干倒飞而上,最后一屁股坐在枝丫上,难得笑如银铃:“义父!”她这一声喊,暗中握剑的姬洛才松了口气。

方才落地的黑影已然不在原处,他追过楼西嘉落坐的大树,只瞧着万物静止中唯有一片落叶翛然而下,上头一枝晃缠,三丈外有人飞天眺望:“人呢?”

灰衣人是不知所踪了,倒是红影一晃,白少缺也打这关节上回来,两手空空。他见姬洛和楼西嘉位置古怪,再看地上打斗痕迹,很是一脸茫然。

至此,楼括在林中缠追了好几日的家伙,在三人的捣乱下,终于丢了。

“西嘉,你怎么会在这里?”男人走回树下,左手一个手刀起落,竟然把楼西嘉从树上撞了下来。

白影翩跹飞落,身姿在空中一旋,落回姬洛身侧,拾起鸳鸯剑交错归入腰间的鞘中,随后一路趋步,小跑去抱住楼括的手臂撒娇:“义父,你没事吧?可把我给吓坏了。”说着,她抽出手在腰间摸索,姬洛见状,把姑萼临走前交付的血玉扔了过去。

白少缺捡起火石寻了点干柴点燃,这才瞧清自己这未来岳父的模样。往年听传说,千秋殿中的杀手多被赋予鬼魅之形,或有二三瞧不上眼的,茶余饭后一吹牛,渐渐不是成了獐头鼠目,便是尖嘴猴腮,怎么猥琐恶心怎么来。但眼前的人,虽然称不上龙章凤姿,但也是衣冠楚楚。

楼括一身缁衣便袍紧束短打,头戴方寸斗笠,人不算魁拔,但腰背坚挺有力,气质沉着内敛。多说相由心生,许是干杀人买卖久了,出手干脆不说,也生出了说一不二的性子,因而一身肝胆气,双目精光怀刃,两颧骨高拱显畸孤。

四人坐地,将话说开去。

楼西嘉老实交代了收到血玉竹海遇伏,北入鸳鸯冢,南回武侯祠的一系列糟心事,忙问:“义父,你的血玉从不离身,为何会在那沈天骄手中?”

楼括想了想,道:“此事说来话长。与你分别后,我确实去过竹海,在蜀南盘亘数日后,终获端倪,一路追索,我率先撞上了沈天骄,发现他与你双亲曾有旧交。我本打算从他口中试探,这时,却发生了一点意外。”

闻言,楼西嘉“啊”了一声,想到自己和白少缺联手将人揍了一顿,此刻不知怎地,生出了小女儿的羞赧。

姬洛接过话来:“可是因为方才那个灰衣人?”

“你们与他交过手?”楼括抬头打量,这个叫姬洛的少年他没听过什么出彩的事迹,但瞧他目光笃定,瞳子平湖无波,说话时不卑不亢,语调不急不缓,没有骄矜狂傲,与白少缺一比,可见是沉得住气的人,也算得佳才,不由心生几分赞许,颔首道:“不错,是他。就在我动身之前,那人先一步与沈天骄接触,恐暴露了我的身份,害我差点折在竹海,好在,这些年刀口舔血,想抓我的人还没出世!”

“我追着那灰衣人突围,与他两度交手,都未讨得好处。若论比武较量,天下在我之上的大能两手数不过来,可论杀人一道,我自认无人比侪,可这人倒好,竟能从我‘千叶影木’下脱身,我成名以来,唯此一人。”楼括声色低沉,说来字字稳当,虽并无街头对骂的痛快,但落入三人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唯此一人,该是多高的评价。

楼西嘉最清楚楼括的实力,不由背脊生寒,竟有些后怕。楼括看她脸色不好,用粗粝的大手抚了抚她的发辫,最后落在肩上按了按,似是予以鼓励和安慰。这杀人时的钢筋铁骨,转眼便化作绕指柔,俨然是一副慈父的模样。

“至于血玉,多半是我与灰衣人交手时落下的,沈夫子在蜀中左右逢源,被他拾取也极有可能。”楼括又道。姬洛注意到他话中“多半”二字,这么重要的东西,连楼括自己都未曾注意到,恐怕交手时乃是九死一生,丝毫不敢分心。

楼括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伸手将楼西嘉落下的碎发撩至耳后:“当初你姑萼师父劝我不要一意孤行,我却只字不听。既然遇到亲哥,西嘉,若义父告诉你……”

“我是不会离开你们的!”楼西嘉烦躁地打断他的话,抬起下巴,神色坚定。

楼括频频摇头,那双杀人的手从她的发梢慢慢滑落,垂在脚边。眼前的人虽已是明眸善睐的窈窕淑女,但在他眼中,始终是长不大的稚子。楼括抹了一把脸,话音坚定不移:“若义父告诉你,去蜀中,并非想帮你搭桥引线,而是为了毁去你亲人相寻的证据,你可会怪我?你哥哥这些年其实一直在找你。”

“义父!你说什么……”

楼西嘉连退两步,欲言又止。这会子,不止她错愕难言,便是姬洛和白少缺,也挠头纳罕。

————

三人与楼括重逢时,竹海中仍有人子午过半而未入寐。

支起的竹窗前,寻着银辉扑入灯盏的蛾子翅膀被火苗烤出一缕青烟,身旁屏息练字的人左袖一拂,将它轻轻掀去。心绪已乱,李舟阳扔下笔,踱步去了内屋,从床榻边的珍珑架上取下日日随身的大竹伞,右手握着伞柄一旋,从中拉出白日手持的那一柄长剑。

随即,他取下洗漱木盆边的白布,慢慢擦拭。

“你可识得此物?家父以棍剑‘竹叶青’成名,我寻得其遗物后,拆棍留剑,嵌于竹伞之中,便是要日日警醒自己,勿忘国仇家恨。”李舟阳就着剑身轻轻吹了口气,两指一夺,关节在剑脊上敲出铮然之色。

随后,他蓦然回头,目光深炯而犀利,一招削断狼毫笔,落剑沈天骄靴前,厉声斥责:“可是你呢?你又做了什么?私瞒于我,杀我胞妹,这就是你所谓的忠心?”

沈夫子撩袍跪倒,但膝头落地铿锵,背脊挺拔笔直,没有半点谄媚告饶之气,反而迎着他的目光直上,字字有力:“老臣上奉成汉三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年为保长离公血脉,肝脑涂地,这些年联络旧部,谋划蜀中,可谓殚精竭虑。老臣不求少主体恤,但请少主听我一言,若要成大事,楼西嘉非死不可!”

“嗡嗡——”沈天骄一把握住‘竹叶青’,反手搁置于颈侧,俨然一副要自刎当前的样子。李舟阳回身又惊又怒,正欲喝止,那沈天骄把剑一压,红血乍如线涌,他双目瞪若悬铃,丝红布满眼白,已是气急攻心:“欺瞒与手刃二罪老臣皆认,待功成之时,甘愿以死谢罪!只求少主不要妇人之仁!”

“你这是在威胁我?”李舟阳冷笑,甫身上前夺剑。

沈夫子出师未捷,怎敢先亡,要死也不是现在,他一时犹豫,手中剑未拉下,顿时被李舟阳按住,两人僵持。沈天骄见威胁无用,立即换作苦口婆心,长叹三声,蹙眉高喊:“殿下!”

这一声殿下教李舟阳面色暂缓,沈天骄以为他心底深处还是眷恋权位的,只是抹不开脸面,当即再出声蛊惑:“殿下,老臣这么做全是为了您,我知殿下心存仁善,因而甘愿披荆斩棘,为君背负骂名。”

李舟阳渐渐松手,徒然四望,高顾遐视,口中轻声道:“夫子,我去过建康,曾在归义侯府前驻足,一生都忘不了那个雨夜所见。自伯父逝后,宗室寥落,门庭冷清,高门可欺,曾为一国公主的表姐入桓府为妾,留待如今的只剩下些老弱病残!”

沈天骄晃了晃,低头垂眸,将目光移开,过耳不思。

李舟阳气笑了,接着道:“血脉延续至此,实属不易,夫子,您还不明白吗,我李舟阳如今举目无亲,好不容易寻得这么一个妹妹,为何你非要杀之而后快?”脑中一时浮现楼西嘉那张脸,他心一横,双手顺着剑从一抹,沈天骄下意识以为他要夺剑,因而出力往上抬,却没想到李舟阳做事狠辣不留回环,竟然赤手抓住剑刃,用力一割。

血喷了沈夫子一脸,三纲五常在心,儒家忠君奉孝,哪敢逾矩,老头子立刻吓傻了,把长剑一甩,按住李舟阳手腕穴枢。李舟阳硬气,拂袖将沈天骄推开。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个素未谋面的妹妹,在他心中的分量格外沉重,这些年两袖清风,还从未有过如此牵绊。

沈夫子痛心疾首,咬咬牙,终是闭目道出了实情:“殿下,那是因为你二人并非同胞兄妹,若她当真寻回身世,你这个殿下就名不正而言不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噢,这复杂的人物关系……希望你们不要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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