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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安二年,夏。

自八风令问世,天下武林莫不趋之若鹜,一时间风云搅动,打鹿台倾覆,四劫坞换血,到晏家一蹶不振,滇南内乱,各家落子为棋,以九州布盘,暗中角力较量。及此,高门隐士出山,邋遢老客拭刀,白马银鞍的少年子,强不畏虎,匹马单枪登青云,一心扶摇九重天。责难当前,红颜巾帼亦不推诿,尤是风姿飒飒,可与男儿比肩。

就在中原密云不雨,人人正仰高山而望风动时,夜雨又起风波——

“高兄,你听说了吗?武林北斗帝师阁也出世嘞!”

“帝师阁?”酒盏翻倒间,有人掏了掏耳朵,在盘中一边掷下骰子,一边撕下牛腿肉扯咬,“他们不是早不管江湖中的事了吗?”

“我听说……”喝得满脸通红的汉子打了个酒嗝,上前拿手掩着嘴,在人耳边砸吧两声,忽然拔高音量:“我听说!”

姓高的攘着他的衣襟,将口气腥臭的汉子推回凳子上,咒骂了一句:“妈了个巴子,差点把老子的耳朵震聋,听说个屁……屁……”他自己也已醉得两眼昏花,两句话下来头晕气喘,说了半截就忘了自己究竟要说个什么,最后笑得鸡贼:“哦哟,你那婆娘给你生了个儿子没屁|眼?”

“嘿!说什么呢?”起话头的男子怒了,把酒坛子拂到地上,一桌好几个大汉都笑得前仰后合。他自觉没意思,离了桌走到江边就着几根茅草掩着,脱了裤子撒尿,嘴巴上还哼哼了两声。

等人一走,那姓高的粗莽汉子一摸脑袋,指了个尖嘴猴腮的人,呼过去一嘴巴:“他到底要说啥?”

“说啥,不是说屁|眼吗?”

“胡说!明明在说怡红楼的小娘子!”另一个喝的三摇六晃的一脚把坐下的长椅腿儿给踹断了,还惦记着屁|眼的老兄一屁股落到地上,给碎成了八瓣。

姓高的一捶桌板:“对,小娘子!”他嘴上刚准备扯出一副□□,胃里头忽然一阵翻涌,便赶忙翻出桌凳扶着撑酒棚的杆子吐了一地。胃里空了,酒气泄了一半,他拿拳头捶了捶浆糊似的脑袋,啐了一口:‘哎,不是小娘子,明明在说帝师阁!’

“是……是小娘子!”另外两人唯唯诺诺,两道目光却落在了姓高的后头,愣是眼睛都看直了。那大汉后知后觉回头,果然见一道白影从身前飘过,他想都没想伸手去捞,没想到还真拉住了衣摆一角。

下一秒,清亮的酒水里多了两抹浮红,桌上的醉鬼端着酒樽抿了一口,手上一滑,“哐啷”一声落地,四面忽然默契地静了下来。

“我的手!”姓高的只觉寒光一闪,一柄锋刃已将他手心捅了个对穿,可再抬头,哪里还有什么小娘子,只有两抹红白影子从四面黑魆魆的树影里掠过。

他按着手腕一屁股摔到泥里,终于彻底酒醒:“有鬼!有女鬼!他娘的见鬼喽!”这一声惊呼,又湮没在了酒客们的大放厥词中。

夜风里忽然传来一声唤。

“公子,开船哩——”艄公缩手缩脚往舱里瞥了一眼,身着红白二色衣衫的男女已提着酒壶,自斟自酌起来,人数上还差了一个,于是他爬到船头,张开嗓子一声吆喝。

有人从渡头上快步走来,足尖一点,人如清风,已立于甲板上。艄公转头一惊,呵呵哂笑:“公子打没打听到想要的消息?这川江上的野渡酒肆三不管,虽然消息灵通,但鱼龙混杂得很,还是小心点,冒久待,等再过一阵到了四劫坞的辖口,就安全咯。”

那公子颔首,未语先笑:“多谢丈人,对了,方才瞧您老的斗笠破了个大洞,便顺手从酒家那儿买了一顶,在下观天乃‘月离于毕’之象,滂沱大雨将至,还烦请替换,一路顺风破浪。”

“好嘞!”那艄公又惊又喜,他那斗笠坏了有些时日了,一直舍不得换新,这公子虽然不比那些拿钱砸人的大手子,可这些日子以来体贴入微,常于无声处给人惊喜,倒是叫他心悦诚服。

老丈人忙拱手致谢,接过斗笠忙往头上一落,等人入了舱,这才掌桨撑船,顺流而下,口中唱起民间号子。

“别喝了!诶,姬洛,你可打听到什么?”舱中的红衣人正伸手抢夺白衣女子的酒壶,瞧见有人打帘进来,不由抬头询问。租船顺流下江陵的三人,正是自汉安县东出巴蜀的白少缺、楼西嘉和姬洛。

那夜之后,无法接受义父乃为杀母仇人的楼西嘉既不愿折返竹海认亲,亦不愿回师门面对姑萼,更不愿与楼括再见,因而一气之下,租船出走四方。白少缺和姬洛寻来的时候,她正喝得酩酊大醉,在人家的船篷上睡得昏天黑地,只留下一艄公左右为难,不知该往何方掌舵。

姬洛将灌酒的楼西嘉扶了扶,腾挪出一块方寸之地,跪坐下来,这才不慌不忙开口:“中原确实出了大事,三月前帝师阁阁主师瑕遇刺,命悬一线,垂危难愈,小道消息称,恐命不久……”

“咕噜”一声,楼西嘉手头的陶瓶滚到膝边,这时,船在江中打了个旋,她去混摸一通没摸着,额头还差点磕在矮桌锐利的尖角上,幸而白少缺淡定出手,先一步替她垫住。

话头一断,姬洛也愣怔片刻。

“说啊,怎么不说了?”楼西嘉在白少缺滚烫的手心蹭了蹭,哂笑一声,用两指压住眉心,背靠在舱壁上盯着脚尖发呆,难得开口。

提到帝师阁,这姑娘突然有了反应,姬洛没来由有些惊讶,理了理纷乱的思绪,续道:“听说武林各家皆登门顾盼,便连朝廷也派人前去抚恤慰问。不过,师瑕阁主或许真的快不行了,为保后继,三月后百丈渊前摆下云梦大选。”

“大选?这师瑕难道要禅位他人?可我听说帝师阁不是历来世袭吗?”白少缺一口气抛出了好些个问题。

姬洛两指摸了摸下巴,露出一抹晦涩的笑容:“听说师氏一脉单传,师瑕老来只得一子,不过从没有人见过此子,有人说其已早夭,也有人说他早年便离开了云梦大泽,甚而还有人嚼舌根说此子改为他姓,随她母亲搬出了帝师阁。总之各持己见,不知真假。”

白少缺闻言颔首,但想想又觉得帝师阁换选虽是一谈资,但能从姬洛嘴里吐出的大事,必然不止这点重量,正想试探性地补一问句,忽听得舱内“噼啪”脆响,回头一瞧,乃是楼西嘉赤手捏碎了沙陶瓶。

他想上前查看,却被楼西嘉一臂杠开。不知何时,那白衣的清丽女子已没了醉酒的浑噩失态,瞳眸犹如舱外泛着星光的夜河水。白少缺呆怔片刻,若有所思。

姬洛目光在他二人间打量一番,最后落在楼西嘉身上。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真要较真起来,寻常的酒放不倒内家高手,以内力逼散酒劲,一夜下来最多盛了满肚子水丁零当啷。但依老酒鬼屈不换慨叹,入醉的人也不易醒来,除非是生死大事……

往前推一推,他方才正说到云梦帝师,师瑕独子。眼下品味起来,说是缘,道是命,世间往往无巧不成书。

然而,姬洛并未点拨玄机,反而将头脸往白少缺那面一转,问道:“白教主有话不妨直问。”

“可是这中间还有不妥?”

白少缺懒散惯了,女人心对他来说向来是海底捞针,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规劝,恰逢姬洛给递了一把过墙梯,便顺阶而下,接回了刚才的思绪,问道。

这会子,舱内灯火一晃,姬洛面色沉下,肃声道:“就在两日前,忽有飞白书昭天下,二十年前师瑕曾与泗水楼中楼楼主立有盟书,此话一传十十传百,而后云梦大选成众矢之的,不乏有心之徒将其曲解为广开庭门,向天下邀武,技高者得盟书,得盟书者即可号令武林。恐怕不消时日,云梦泽外便是群魔乱舞,众生怪相。”

姬洛两指将桌前灯烛转了转,火苗在风中脆弱渐微,他信手拿起镊子挑了挑灯花,复又叹了一声:“不知是有人想故技重施,蹈晏家之覆,还是借此引乱,另有阴谋!”

“姬洛,咱们不在江陵停歇了,直接去云梦泽帝……哎哟!”楼西嘉霍然起身,口中掷地有声,可将将说到点子上,她一脑门顶上了狭隘的船篷,磕了个实在,只来得及“呜嗷”喊痛,伸腿一脚将桌子抖到了船尾艄公的屁股下。

白少缺和姬洛相视一眼,都“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后者挑起帘子,对着一脸莫名其妙的艄公道:“丈人请坐!万事有序,欲速则不达,如今更深露重,小心方驶得万年船。”

“哎呀,不累不累,我在这江上行船渡人已有四十载,风雨熟稔,莫说黑黢黢一晚上,便是水底下生起蛟龙,翻起滚浪,我也能安稳送你们几个到龙门。”老艄公谢过姬洛好意,心头无比开怀,当即呼喝来二三川江号子,平江水阔,两岸青山上竟有猿猱长啼,夜鹄相鸣。

楼西嘉捂着头瞪了白少缺一眼,当中就属他笑得前俯后仰:“不许笑!不许笑!你再笑我就……我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至此,这“小妖女”可算又活了过来。

那白少缺连声保证不笑了,可瞧楼西嘉方才那一撞,本就有些凌乱不整的发髻登时更是张牙舞爪,仿若头顶鸟窝摇摇欲坠,偏四下没个菱花镜,楼西嘉人还不自知,大摇大摆盘膝坐下。

他嘴上憋笑,忙往姬洛跟前凑,拉着人质问道:“是不是你点了我的笑穴?不然我怎么停不下来。”

“是啊。”姬洛抿笑闭眼,两指悠悠往他身上一穴撞去,白少缺当即在舱内滚了两圈,笑声便是江心上前后两里也可闻见。

老艄公在船尾掌竿,闻声亦不由舒坦,捻着胡须也慢悠悠大笑三声,叹道:“老咯,这些年生还不知道能顶几年活,还是小娃儿些好啊,人生才刚开头,不晓得天高地厚!”

见白少缺被制,楼西嘉上前狠踹了两脚撒气,却没想到被他趁机扣住手腕一拉,拉倒了怀中,红袖一揽,将她圈了个实在:“你……好啊……你俩和着伙来骗我!”

姬洛忙捂着眼睛,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茫然表情,口中念叨:“罪过罪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去你的!”楼西嘉挣脱,朝白少缺推了一把,退回坐垫前整了整衣衫,抄手不语。

白少缺也坐直身子,用手托着腮帮朝她撇开,口中虽无笑弄,一双桃花眼含笑如十里春风,悠哉道:“西嘉,你看,人活一辈子什么都有可能身不由己,但唯有哭笑,从呱呱坠地到身故西归都是自己的。”

楼西嘉默了一会,转头搬来一小坛酒往脚边一放,冲二人拍了拍酒瓮的顶花。白少缺脸色瞬间垮了下来:“还要喝?”

“反正长夜漫漫,你若是不敢,就自个瞌睡去。”说着,楼西嘉冲姬洛扬了扬下巴:“怎么样,来个故事下酒?”

“好!”姬洛一拍大腿,应道:“那我就跟你们讲一个王子猷风雪访戴的故事,这故事还是我从谢小少爷那儿听来的。”

说着,他将怀中短剑拿出,隔着剑鞘手微微一抖,用尖端在舱内不平的榫头上敲了一下,扮作那说书人的醒木,四座皆静,开口便是风云吞吐:“说道那书圣王羲之第五子,性傲而离群索居,一夜推窗大雪,举杯独酌,一时神思惶惑。待得子夜过半,风停云霁,王子猷忽忆起其友戴逵,披衣登船,连夜从山阴顺流下剡县,至天明日出,寻经戴逵门前,却未叩柴扉,转头便走,你们可知为何?”

楼西嘉想了想,道:“戴逵不在?”

“不是不是,要是这样可多无趣。”白少缺驳了楼西嘉的话,抢声道,“我猜是这戴逵早已搬去别处,他走错了门,不调头离去,还尴尬等人请进屋作客?”

“都不是,承建安风骨,传江左八达,你们也太小瞧当世名士了。”姬洛卖了个关子,故意拖长音量,“时人问其缘由,王子猷只答‘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何必相见’!”

乘兴而来,兴尽而归……

白少缺在口中反复诵念两遍,摆手称奇,连忙扛来酒坛,仰头灌下两口,酒水洒落衣襟,他却浑然不在意,痛快道:“天地做不得囚笼,那便祝我们皆能随心所欲,任性而行!”

楼西嘉拍坛而歌,姬洛击铗而唱,至三更天时,人方才歇下。老艄公停船泊在岸边,姬洛从舱中出来,由长风洗去酒气,和人打了个照面。

“公子还不歇着?”

姬洛望着中天明月渐渐被乌云遮蔽,远观群山,心中忽有所感,忙拉着艄公问道:“我们现在到何地了?”

艄公看了他一眼,应道:“已经到夔门了。”

夔门,竟又至夔门,姬洛蓦然一叹,仿佛当年鹿台倾覆,连夜奔走还如昨日一般。老艄公见他一脸郁郁,以为自己说错话,忙解释道:“下着雨,前面滩险,不急着走,公子也早些休息吧。”

姬洛一怔,伸出手,果然见有雨丝入掌中。他回头对老艄公微微一笑,推人入舱:“我曾过那险滩,九死一生。艄公不必挂怀,歇着吧,我一会就眠。”话落,他自己则反向走入了雨中,艄公还想再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寻了一块干净地,靠坐闭眼歇下。

淅沥的雨水洒落江面,点起圈圈涟漪,姬洛怅惘船头,似哭未哭,似悲又不胜悲,最后只见这单薄少年,紧紧握起双拳。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过渡,换地图,马上转战帝师阁咯,坐等好戏开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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