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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头像个木头人一般充耳不闻,正要落锤,姬洛快步上前,先掐着他的手迫使他放锤蹲下,再冲李舟阳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熄灭火把和灯台。
“我出去引开他们,姬洛,你带着老吴头先走。”李舟阳拔出伞柄里的长剑,闪到山壁一侧守株待兔,他说话声音很硬,更像是命令,固执而非要勉强的命令。
很快,几个手脚麻利的兵卒拨开洞口的杂草挤了进来,一眼看过去,目光落在铸剑炉子上,里头烧着的铁水红得发光。无柴不燃,废弃的山洞不可能留着完备的设施,近一日内这里该是有人的,几个兵卒一琢磨,赶忙调头给上峰禀报。
然而,他们刚迈了两步,齐齐被抹了脖子。
李舟阳的剑很快,一剑封喉,几乎不留下任何声音。
“就是现在。”李舟阳踩着尸体,剑柄往下一送,借那几人的衣服擦干净剑身上的红血,随后鞋尖勾了老吴头一脚,将他推了出去。
而后,他人从上空跃过,穿梭于疾风劲草之间,手起剑落,杀伐果断。
洞口哗然生变,姬洛趁机敦促老吴头离开。
可惜小老头腿软,被尸体绊了一跤,跌在地上时正好对上那几个兵卒死不瞑目的白脸,瞬间吓得一哆嗦,屁股腚子一下子就砸进了土窝里,成了棵拔不出的萝卜。
姬洛上前拉他,可老吴头手脚并用也没能爬起来——尽管话说得很满,但生死面前人还是本能地感到恐惧害怕,所谓生无可恋不过是杀猪刀还没有架在待宰的肥猪脖子上,想当然给自己设计的人生结局。
“走不掉的,不不不,走不掉的……”老吴头抹掉姬洛捞在他胳膊下的手,拼死摇头,嘴里不住念叨,双眼空洞而无神。
既然横竖都是个死,他想了一下又不甘心,回头跑回炉子前,把方才堆叠成一座座小山的破烂废剑捡拾起来,连滚带爬一趟趟给亲手送进炉子里熔掉:“不走了,跑出去也是死,不如把这些剑都毁掉,对,都毁掉,不能让别的什么人捡去。”
“你还有心思管这些!”
姬洛难得语塞,不知道该说众生复杂,还是叹一句非要强求。他这几年什么样的人和事儿没遇上过,李舟阳和老吴头看起来像两个疯子,可偏偏做的事按他们各自立场,又都能合理解释,哪怕老吴头的前后举止看起来自相矛盾,但正是纠结,反而恰恰证明了他不过一介凡夫俗子——
亲人惨死,无力报仇,心灰意冷而放弃求生;但敌人真杀到眼前,又胆小害怕,慌张惜命;跑了两步,觉得没什么希望,又回头着眼眼前的“蠢事”。
一句话说来,整个人已经有点不正常了。
其实不只姬洛,恐怕稍微换个有点能力的三流大侠来,也会高高在上地嘲笑这个糟老头做的事没一个拎得清。
可是,这世界上庸碌的人毕竟是大多数。
老吴头的一生充其量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见识和阅历都拘束在云中村,就像史书里问出“何不食肉糜”的惠帝司马衷的另一个反面,或是和以为皇帝每天用金锄头挖地的愚民一样。
他不知道李舟阳究竟有多厉害,剑谷首徒是个什么水准,可能比村头耍大刀的好上一点,但一人杀一支军旅小队,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他也不知道姬洛武功有多高,没去过什么所谓的帝师阁,不知道战平六星是多大的荣耀,他只能听声音判断外头搜山的人不少,而后被吓破了胆。
姬洛往前伸出去敲打人后颈的手缓缓落下,抱着废剑奔走的小老头将好转身,登时直愣愣撞了上来。看那缁衣青年还愣在原地,便用力努了努嘴巴,伸腿来踢,口中急迫地喊道:“二崽子,快给我拿来,拿来,那头还有一堆!你从小就是个手脚慢的,老子以后的手艺传给你也是丢人!”
“嗤——”姬洛失笑出声,却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姬洛下意识伸手按住腰带右侧三寸处,那儿以前放着一枚卜筮的铜钱,可是后来却被他扔掉了。他忽然想,反正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自己一人突围,倒也不担心走不脱,大丈夫在世,谁还没成全一二荒唐,谁能事事活得清醒。
于是,姬洛悠然转身,竟当真走向那堆破铜烂铁,捡起其中一柄残剑翻手一挑,瞬间满地长短不一的剑跟搭桥似的,一柄接一柄次第飞进了熊熊炉火。
李舟阳在外战得你死我活,里头的俩人却在奋力的“拖后腿”,若不是兵多难缠,他不敢随意脱战,回头瞧清那状况,一准先被自己人给气个七窍流血。
山洞里头,恍惚的老吴头回过神来,突然发现今夜那柄还未大成的宝剑还直直插在冷却池中,顿时脸色扭曲,当即大呼一声松手,抱着的铜铁顷刻“哐啷”掉了一地,而他整个人扑上去将其拔|出|来,站在炉子前犹豫难定——
这把剑是他的心血,不毁去又不愿假手他人,可扔炉子里,又似剜心一般又舍不得。间不容发之际,他却傻在了当场,不知现下应该先做什么。
那领兵的校尉也不傻,本就觉得云中村窝藏逃兵,现在再看洞里出来个高手,以为那些个北逃的反贼还有后援,于是干脆再分了一小拨人,绕了一圈路,从另一侧见机杀进去。
姬洛回头瞧有人涌入,将就地上那堆废铁片,内力一震,万剑齐出。不说百发百中伤人,好歹能拖上一阵,令他回头抓拉住老吴头的手臂——不管怎么样,他还需要借李舟阳的力,眼下还是顺他的意比较妥当。
“必须走了。”姬洛冷冷道。
短短四个字,落在老吴头耳朵里,就好比闷在麻袋里看不清周遭的人,突然听到一声铜锣响,眼睛里的浑浊瞬间清明。小老头一句话也没说,佝偻着骨瘦嶙峋的身子,将手中的剑捧上剑台,拿起滚在脚边的锤子,埋头做最后的捶打。
简直不能更糟糕了——
老吴头意识清醒过来,但又一门心思扑到了他的剑上,一时还真叫人说不上哪般更好。
秦国的兵卒勇猛,这会子斩尽废剑,又接连补了上来,姬洛无法,只能赶至前方应战,决明剑长啸而出。
李舟阳在外听到里头“乒铃乓啷”的打铁声和混杂的交战声,整个人深吸一口气,发泄似地一击贯穿正面两个卒子的胸膛,咬牙大喊,难得爆了一句粗话:“姬洛,你他妈的不会打晕他吗?”
洞中没有回应,仿佛里头隔绝着另一个世界。
一锤子敲定,老吴头抬头,哈哈哈大笑:“其实我打得最好的一柄剑并不是这一把,而是少年时,有个褴褛汉子落魄于此,我随手赠了他一把。我依稀听说那把剑后来沾了很多血,那个人后来也死了,世人都说他的剑是传世宝剑,可你知道吗?那不过是我铸废了的一柄废剑啊……”
姬洛看他转过头来,笑中带着泪光。
吴老头拿衣袖摸了一把鼻涕眼泪,踉跄着往后退:“传世神剑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这一生又为何要铸剑呢?臭婆娘啊,你为何要让他们带那两册书给我,你既然恨恶我铸剑,便该一恨到底,一辈子都不原谅!”
哭诉声中,老吴头挥手一甩,将手头那柄不满铁屑而未开锋的剑扔了出去:“公子,请君剑!”姬洛飞身去接,半空回头只望着那人影一闪,纵身没入铸剑炉——
“这柄剑赠予你,从此以后,老头子我再也不想铸剑了。”
李舟阳等不及,寻到时机回头杀来,正好撞见这一幕,手中三指宽的长剑嗡然一响,和着腾起的炉火,和身周飞溅的血花。姬洛身立于侧,一手一剑,在红光衬映下,宛若一出唱至凄凉收场的灯影戏。
“老吴……”无情剑客张了张嘴,喝了一喉咙的风。
姬洛见状不再耽搁,没了纠缠,须臾间便从里端闯了出来,两手双剑将人扫荡开,推着默然不语的李舟阳杀出重围,穿过深林,扑入夜色。两人不知狂奔多久,直至东方大白,才拄着剑摔在溪边。
李舟阳像个死人一样漂在水中,若不是他手头的剑插在卵石里,早就顺流给冲到下游。姬洛洗去脸上血污,回头看他一眼——
眼前这个人,看起来没什么大起大落的情绪,但实际性格偏激,不但剑术骄傲,心气更是骄傲。
“走吧。”姬洛走过去伸手将人拽起,拍了拍他的肩。
李舟阳踩在卵石上,向西南的云深台遥望,眉头深锁,话音由缓转急:“一夜了,剑谷距此不过两三个时辰,梁师公飞鸟传书,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来。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不一样。”姬洛毕竟经历过夔州的事,知道太平的地界尚且求自保,更何况两军混战之地,因而只顺口安慰道:“就算剑谷倾巢而出又能如何,哪里破得千军万马,剑术大成者或能以一当百,可世上又有几个,与其郁结于此,你不如好好想想挑起战争的人。”
这道理李舟阳不是不明白,他痛恨的却也并非师门避祸,无所援手,他其实在变相痛恨自己:若复国有望,何至于蜀中颠沛!而后,这些痛恨又转为偏执,想到自己的身份,他忽地意难平,心中迁怒旁人——
他想:为什么迟虚映当初要救他,如果救的不是他,他也许就不用背负那么多!既然救了他,为什么不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如果当年剑谷与竹海共同谋事起义而不是频频劝阻,蜀南蜀北连通一气,也许早就闯出一片新天地,何故累及至此!
李舟阳回头看了一眼姬洛手头那柄老吴头生平“最后一剑”,心中蓦地被激怒,提着大伞一荡,淌过溪流,一路冲向剑谷。
“李舟阳!”姬洛没料到他心魔已成,拦人不及,只得仓惶喊了一声,跟着追过去。可是蜀地多山,地势复杂,他又不识得路,跟了一会,人就丢了。
姬洛挽起袖子,寻了块石头坐下,心中不由想,李舟阳这个人,重情义这一点倒是与自己很像。
想到这儿,心里觉得负累,加诸一夜未睡,又追了老半天,姬洛手脚疲软,干脆就着一棵歪脖子树眯眼小憩一会。
半柱香后,林间有风声摧草,蛙声乍灭,一朵西蜀海棠从头飘落。有人摇着木铎,哼唱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注1)”
姬洛被木铎声所惑,蓦然惊醒,闭着眼睛抽出决明剑向前比划,将红蕊整齐地剖成五瓣,刹那间人已离开原地两丈,拄剑半跪于地。
“你果然忘了个干净?这便是那所谓的传世功法‘思无邪’……”方才他靠躺的歪脖子树上侧卧着一个灰衣人,戴着两侧绘着鸾鸟图腾的斗篷兜帽,顶部系着两只沉重的挂玉彩线流苏,因而帽檐压得很低,几乎整张脸都湮没在暗影下,只有露在外的下巴轮廓分明。
该找的人没找到,不该来的人却撞了个正着。
“呵,我还没找你,你却自己送上门来。”姬洛冷笑一声,将那柄未开锋的剑往腰上一挎,手中决明剑翻转,二话不说削下他顶头的斗篷。可惜的是,斗篷之下还贴着一枚白玉金丝面具,上面绘着浓彩却可怖的花纹,瞧不出来人容貌,只能大概估摸年岁不算轻,却也不老。
戴着恶鬼面具的灰衣人闻言不急不缓,继续捧着搁放在腿上的西蜀海棠,一朵一朵掐掉娇嫩的白花,随手扔在地上,嘴角一勾:“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我只是来送你两个选择的。”
“云中村之后还有两个村子,人不多,都是些天南地北来这里讨生活的匠人,往左走,百步之外有一匹快马,以你的速度天黑之前赶至其一,很简单。你告诉他们,让他们赶快逃,因为张育最后一支军队就是从那附近撤走的,或许还能从搜索叛军的秦军手下,捡回一条命。”
说着,灰衣人摇动手中木铎,发出连串脆响。
这类响器起于夏商,大周时曾被用于警醒民众,颁布法令时引人注目,被他用在此处,似乎多有刻意。
还未等姬洛猜疑讽刺他假慈悲,多古怪,灰衣人又先一步接口,续道:“当然,你现在也可以往右走,这里有一份密文,不用怀疑,我解决掉了张育派出去的斥候,这玩意儿真得不能再真。”说着,他抬手一扔,两支蜡封的竹筒滴溜溜滚在姬洛脚边,“邓羌的大军一直在搜索张育的逃军,你带着情报去跟张育透露他们的行军路线,他们就能先一步于绵竹城做出应对,否则,他们必定要困守死城。”
山间林风刮过,细叶上已起了薄霜,姬洛身感寒意,想到云中村只是稍有叛军踪迹,便惨遭屠戮,若张育腹背受敌,一旦兵尽粮绝又无后路可退,依照秦军如今扫荡的残忍,绵竹县城很有可能要全军覆没,成为一座死城。
也许是见姬洛摇摆不定,灰衣人又继续游说:“你能救一整个城池的百姓,甚至还有那些蜀地的士兵。现在你可谓污名加身,天下都在骂你,污蔑你,猜忌你,据我所知,张育已向晋国求援,你如果这么做了,功过相抵,师昂也没理由杀你,你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博得好名声!”
而后,他复又哀叹一声,将手头的落花齐齐挥出。
内力震散花瓣,纷纷洒洒犹如早来的白雪,只听他呼道:“哎哟,不过,那些蠢笨的铸剑师可就要死了……不过死了也没什么,都是些徒留大梦的傻子,没有天赋却想要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说……活着不也痛苦?”
作者有话要说: 姬洛获得重要道具,一刀伤害9999999
这算是和反派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吧_(:3」∠)_
注1:出自《诗经·邶风·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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