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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飞春忙改口:“没有十七,是梁辛,梁辛。”
十七姑露出满意的微笑,冲身前的小弟子点点头:“你记住了吗?我叫梁辛。”小弟子还没为这灿若春花的一笑作出反应,只见一条白绫从树隙间落下,袖中飞出一柄短剑,扫荡之势差点拍碎石亭立柱。
眨眼,十七姑人已不在原地,左飞春迅速将半死不活的迟虚映提到一旁,摸了一把脉息,见暂无危机,这才松了口气,数落道:“你家大人没教你,遇事儿先跑路,跑不了路先传讯吗?”
“有的有的。”之庆赶忙撩开衣摆,露出讯烟。
左飞春替他摘下,一边往空中燃烟为讯,一边拿剑柄戳了戳人额头,提点道:“还有,女人打架,最好要退避三舍。”
说完,一块飞石正好砸在他俩脚边。
那小弟子吓得差点噎气,回过神后看顶头一红一白两道影子打得难舍难分,一惊一乍都快哭了:“喻姑姑,别打了!别打了!”
碎石渣子像雨一般落下,他抖了抖头发,听见一道清脆的“咕咕”声,回头就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儿朝他撞来,不,不是他,是他身后的迟虚映。
梁昆玉养的“八宝茶”俯冲下来,翅膀在他右脸上扇了一巴掌,伸爪子扯破迟虚映胸前染血的衣襟,随即翀羽直上,振翅朝经楼飞去。
左飞春没有拦,他觉得这鸟儿比眼前的人要聪明,毕竟那慢半拍的小娃娃还伸着手要去捞鸟,急性子的人恨不得将他一脚踹到崖下去。
“走吧走吧,快去叫人,最好把师公都叫来。”好在反应迟钝但人并不算傻,之庆一直服侍谷主,眼力不差,对剑谷内方方面面还是极为详知,猜出了梁昆玉的爱宠,于是叫嚷着,放任他飞去。
迟虚映个子高,身量长,虽不是匈奴蛮人的魁梧,但也不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娃娃能拖走的,何况病人还得轻挪轻放。
之庆看那使剑的剑客和那叫梁辛的姑子不似个坏人,猜想他们是来找谷主比武的,毕竟剑谷声明在外,每年都有剑侠登门造访,于是,下意识向他们投去询问的目光:“前辈,我们现在怎么办?”
“你在一边儿等着,我得先把她俩分开。”左飞春说着,操着细剑掠上高崖半空,“唰唰”两道剑风,将两人堪堪隔开,随后落在十七娘一方,仔细端详眼前面容憔悴,满头华发的妇人。
若按年龄算,喻楚楚和他二人也算同辈,甚至可能还略年轻,可自打豫章城回来后,她整个人的精神更为萎靡颓唐,如今看来,倒像是二人的娘。
说到底,她只是个死了丈夫又无子嗣的寡妇,只道屈不换“死”了大仇得报,心中石头落地,日夜没了盼头,人衰败得更快。
左飞春摸着下巴叹了一声:“想当初俺赖在剑谷打秋风时,喻妹妹还正娇憨待嫁,水灵水灵的,这二十年一过,跟秋天枯死的草一样。如今世道人人都过得苦,丢了命的人更是一茬又一茬,想想俺不过比剑输了一手便磋磨半生,屁一样不值!”
“她,可怜,不打了。”十七姑闻言,眼中闪过痛色,骄矜地哼了一声,收手后落地而走。
喻楚楚眼下浑噩得连感情也不生,更别说感触,她只道十七姑要跑,水袖一挽,忙用袖剑拦人。左飞春见人还要打,先一步迎了上去。十七姑不弱,喻楚楚跟她打了一路,早没了最初的游刃有余,没两招的功夫,便被左飞春近身。
“大妹子,俺早先也犯了糊涂,这会子悟得一个道理,人啊,一辈子还得往前看。”左飞春语毕剑落,一式“月离于毕”,将左右两截轻飘飘的袖子斩落。
这袖子就像人的气数一般,被斩落后,喻楚楚眼中无神,泄气落地,那两柄袖剑飞回,将将插在她身后的山壁上。
十七姑松开手中的红绸,忽然朝喻楚楚走去。近了,偏头打量,一把揽住了她的肩头。喻楚楚眼睛亮一下,去捞袖剑的手终究垂下,伏在十七姑肩头张口痛哭。
二十年累积的感情像开闸的洪水浩浩汤汤,以至于远远听着,如丧考妣。那头闻讯而来的喻灵子听出了女儿的声音,脚下一滑,差点把一辈子的庄严稳重都给摔出去。
“何人敢在剑谷运剑?”七老中裴塞最为好战,刚才远远见剑光抖落,又听见楚娘失声痛哭,人先一步冲了出去。左飞春持剑回防,和他交了一招,两人退开看清对方的长相,皆是一愣。
还是左飞春先开口:“你们来了可好,俺先走一步,替你们追拿凶手!”
除开早年出世的其余四老,裴塞、喻灵子和陈妩这三个长年待在谷中的老家伙却是识得来人的,而且当初迟虚映继位授礼时与左飞春的比试,还是他们私底下做的见证,就算当日不知这人留下的铁令作何故,如今天下沸沸扬扬,也该猜到了。
兹事体大,裴塞不敢贸然决策,回头对喻灵子使了个眼色。喻灵子看了一眼靠躺在亭角的迟虚映和鼻涕眼泪糊了脸的之庆,摆首作揖:“如此谢过。”
左飞春和十七姑一走,大部队也涌了过来,喻灵子望着后头外穿甲胄,领着浩浩荡荡一拨军士跟来的魏参军,脸色顿时很难堪,随后他排开众人,上前发话:“参军也见着了,谷中出了大事,谷主伤重垂危,只怕难当天王所托,恕不远送。”
魏参军听他语气强硬,再看那头半死不活的迟谷主,纵然落了面子心有不忿,也不得不衡量大局,当即赔了个假笑官话,领着人灰溜溜走了。
夏侯锦和谷雪先一步将迟虚映架走,陈妩会些岐黄术,也随之前后离去。裴塞抓来之庆,厉声问:“谷主的剑伤是怎么回事!”
裴塞长得面善,但话中时常带刺儿,语气不善,加上垂老,眼皮子一耷拉,神态竟似蔑视,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不怒自威。之庆来谷中不过三载,平时见着七老的时间虽然多,但是从来没说上话,裴塞这一问,吓得他才止住的哭声又涨了起来:“是……我听前辈说……是……是舟阳师兄动的手!对,是舟阳师兄!”
左飞春当年来剑谷的时候,李舟阳还不知道人在哪儿,两者无甚干系,他完全没有骗人的必要。再回想剑伤,确实乃是“竹叶青”所为。再加上迟虚映武功不低,寻常人想伤他没那么容易,除非是极为亲近之人。
想通这几点的剑谷众人脸色又沉了几分,一时颜色开了花。
裴塞怒极震袖,骂道:“白眼儿狼!当初他未出师却非要强出剑谷,我就觉得这其中有鬼,迟虚映也是心软,宁要与他说情!你们可看看,连弑师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不可为?孽障!孽障!”
说着,他右手使劲儿往左掌心捶了两拳,骂骂咧咧往回走:“谷主伤重,七老有权代位,我要传言,将他从剑谷正式除名!不!我还要去取剑谷的杀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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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舟阳在风中拼命跑,拼命跑,一路跑过烽烟殆尽的绵竹城也不敢歇息,直到上了两个山头,将要行出剑门地界,这才稍稍长出一口气:如今这剑谷是暂时回不去了。
想到这儿,他心中滋味陈杂,将手伸到腰间,按着那块凉风令,好半天才安定下来。
风崖下有一人一马等在出蜀的必经之路上。马上的人戴着斗笠,一手扶着边沿抬头,上挑了目色朝李舟阳看去,随后拍了拍身侧挂着的决明剑:“这边!”
李舟阳自然也看到了姬洛,在石头上借力一点,凌空将伞往身后一挂,落在马背上用手扶住姬洛的肩,二人双骑走。
“剑谷出事了?”姬洛问了一声,没回头。
李舟阳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将目光转向青山。半晌后,他转头,这才注意到姬洛不仅乔装,且气质大变,说话时语气十分冷硬,不由道:“你这样子像要杀人。”
“你这样子像刚杀了人。”姬洛顺着他的话说,李舟阳那一身血污他早看在眼里,不然也不会多问一句。
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却又双双笑了起来。
姬洛先开口:“你不会真的在剑谷杀人吧?就算他们见死不救,也没什么好嗔怪的。我孑然一身惯了,很多事情也难以设身处地着想,在帝师阁的时候,师昂和我说了一个道理,也许对你有用。”
“他说,不论是勋爵世家还是高门大派,就像原野上一棵饱经风雨的大树,当它生长到一定程度时,它的根系不再绵延,存在的意义不再是壮大,它已有了足够的枝蔓藤条,甚至还庇护着低洼处的灌木,草皮下的硕鼠,枝头的鸟雀,树皮上的蠡虫,阴影处的劲草……它只想如何长久活着。”
姬洛回头看了李舟阳一眼“剑谷就好比这棵树,你只看到叶落花枯,只看到枝条剪落,只看鼠走雀飞虫死草枯,只看到树的可怜和垂危,并斥责它不怜悯那些弱小,不该早早停止生长,应该大到能覆盖整片原野才好。可是,最初的它只护着一百只鸟雀,如果整片原野的鸟雀都来,势必无法周全,终有一场飓风侵袭,整个原野无一幸免。”
“只要大树不死,总会有春来的那一天,庇护的不是一代,而是千秋万世。”
李舟阳垂首,把话听进去一些,过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姬洛,我伤了我师父,又为了,为了……哎……弃他不顾,我身上全是他的血,他甚至有可能会死。我万死难辞其咎。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会过不去这个坎,我……我心里很……很……愧疚。”
成汉虽亡,但根骨尚在,李舟阳这几年被养出了锋芒贵气,他的人和他的剑一样,实难摧折,能以如此温柔茫然的声音说出愧疚,可见心中苦楚难受更胜于言语百倍。
姬洛第一次听他一口气说那么多话,却生不出半点调侃的兴致。于是拽着马鞍上的绳子一拉,扯下一瓶葫芦酒,向后抛去:“拿着!”
李舟阳盯着掌心的物什发神,这葫芦瓶常见,但瓶身上的凹痕却不常见,深深浅浅没一块好皮子,显然是人为。他知道不是姬洛干的,好奇问道:“你哪儿来的酒?”
“从绵竹一个老士卒身上掉下来的,可能备着是为了最后一战壮胆,只是没想到有人趁夜开了城,这仗不打已经输了。”
姬洛说来十分平静,可李舟阳却觉得并没有那么简单,眼前这个人不贪酒,也不会做一些无用的闲事。于是他将酒葫芦翻来覆去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才发现上面凌乱斑驳的痕迹是密密麻麻重叠的“正”字。
一个老兵无聊刻字会为了什么,当然是数日子——
离家的日子,入伍的日子。
李舟阳觉得苦从中来,和那些死在战场上连名字也不可知的人相比,他的痛忽然轻了许多,虽然仍旧放不下,但却不至于困顿此间。他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既已无回头,便坚定走下去,要做的一切好好做完,总有一天他要还蜀中太平!
“你刚才说有人追你,谁?”姬洛本以为是剑谷下了杀令,可听李舟阳的语气,似乎又不像。
李舟阳冷哼了一声:“一男一女两个疯子。”
“疯子?”
两人同路,利益维系,还没做到完全交底,李舟阳不想告知姬洛左飞春和凉风令的事情,于是草草略过。
正巧,马匹走到山中岔路,往左是马帮惯常走的平路,往右确实杂草丛生的险峻小路。李舟阳下马,拍了拍马臀,敦促姬洛与他放马,弃易行难,想甩掉后头随时会跟来的尾巴。
姬洛觉得有理,便照做了,打了个岔,见李舟阳没有续上刚才的问话,便也不好使劲儿追问,随即改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谈不上,一切照旧。”李舟阳忍不住握拳,心气儿难平,“剑谷和别的门派不一样,并不以传承为纽带,更像是上古时候有共同信仰而群聚的部落,心难齐,只是默契维系。早年离开的时候生了点龃龉,有前科在案,我现在回去也没人信我,就算师父伤好出面,他们也定会以为是他包庇,既然如此,我若自证,必须得抓住霍正当!”
姬洛目光骤然凌厉,张口冷冷道:“在晏家时被他逃了,果然留下无穷祸患。”他虽然无法断定灰袍人和霍正当的关系,却能猜到二人一路,此去秦国除了探知苻坚手头八风令的下落,他不介意先扫除一个霍正当。
翻过最后一个山头前,李舟阳背对秦陇大地,远眺战败后的山林青烟,突然一撩下摆,就地先对着剑谷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又朝着绵竹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前者姬洛还能理解,后者却着实有些不懂:“你这是……”
李舟阳起身,迎风而立,道:“永宁元年,先祖李特便是在绵竹揭竿而起,此后蜀地平宁数十载。姬洛,我还会回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离开巴蜀啦,下面请跟随我们的摄像师,一同进入秦国国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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