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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定纯走后,姬洛快步回屋,厨房里送来的糖水他一口没吃,全打发了底下的门房小厮。适时,春风送暖,万象更新,然而,长安却浓云密布,酝酿风雨。
上元节倾波轩的奇事之后,姬洛闭门不出,先前爱答不理的钱府慌了,尤其是把长安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出钱百业的时候,未知的恐惧令他们寝食难安。
这时候,钱胤洲被推了出来,三番五次上门,却都吃了闭门羹,最后一次好容易被领进了议事厅,却仍旧没见着人,这位四公子干脆耍无赖,赖在府中不走了。
倒也不全是姬洛不想见,而是他根本没在府里。长安风雨将至,姬洛忙都忙不过来,怎可能真的呼呼大睡,高枕无忧。
因为被师昂追杀的一事由风马默起,苻坚似乎有意将二人分开,姬洛见不到人,只能采用迂回战术,实际上,他连日来皆暗中往返太学。
风马默勉强算个文臣,虽然是苻坚的隐士,但仍旧符合读书人的身份。那日他在太学出入,与里头的人多厮混熟稔,想来是常客,姬洛猜测,有一必有二,总有机会再逮着人。不,逮住风马默也并不难,难的是从他身上摸出蛛丝马迹。
可怎么才能探出线索呢?
姬洛想了一招,叫空手套狼——
辗转几月,灰袍人都似偃旗息鼓了一般,毫无动静,但凭他们先前行事的手段,并不像会打退堂鼓的,唯一的解释便是暗中窥伺。
帝师阁上,风马默因为师昂的出现走得如此气急,说明也吃了暗亏,内讧一生,那就不是铁桶一圈,或许那灰袍人也对这个“智将”有所提防,只要自己稍稍表现出结盟的意图和热情,就该有人坐不住了。
事实确如他所料,长安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灰袍人再沉得住气,眼下也稳不住了。姬洛透出的消息太过扑朔迷离,叫人拿不定他在打什么主意。
长安一处宅邸内。
“看样子,照这个趋势,怕是要拿下‘长安公府’,他这是真的跑来帮苻坚办事了?苏明,放在以前,我想都不敢想,你说,若他有一日回复记忆,晓得自己曾还干过这么一出,会是什么感想?”灰袍人想笑,又憋笑,憋了会,似乎又生出惆怅,渐渐平了嘴角,丁点笑不出来。
苏明低着头,没有接话,只回禀了些别的:“小主人,我们的人来报,说姬洛近日称病不出,实际上多有出入太学。”
灰袍人板着脸:“太学?等等,苏明,你说他在太学曾经偶遇过风马默。”
“是,但两人并没有说话。”
灰袍人踱步思忖,半晌后,捏了捏手头的黑曜石:“遭了,莫非他俩想合纵连横?经过上次的事,风马默多半不会再信我们,凭着他父亲当年的事,他也未必会信姬哥哥,但……万一呢……”
“那我们怎么做?”
沉默半晌后,灰袍人把手往桌案上重重一落:“风马默把他母亲藏得那么好,可殊不知,活人是藏不住的。苏明,你挑两个得力的去办。”苏明应声而出,却在门前被叫住:“等等!事已至此,钱百器或成废子,依我看,不若弃车保帅。你想办法帮我联络钱六爷,说不定我们这儿也有一笔生意,他更感兴趣。”
太学里能不能撞见风马默,本来就是赌运气的事儿,姬洛也没真打算全押宝在这一注上,等意图暴露已如司马昭之心,他便开始暗中与李舟阳通气。
沈夫子当年曾任太子太傅,多年来尽心传授帝王心术,李舟阳耳濡目染,如今入得官场,正好实用,加上武功好,颇有才学手段,很快笼络了一批看不惯江湖草莽出身的“六星将”的长安贵族。
两人都是聪明人,与其自己多费脑力多加揣度,不如借敌人的敌人把消息送上门来。果然,不出几日便传来风声,说风马默家有老母,早先从老家迁来了长安,不过人却没在皇城国宅巷子住着,多半就藏身闾里和邻郊。
姬洛乍一听,还忍不住赞了一句“大隐隐于市”,可当他真见着风夫人时,着实还是骇了一跳。
那是今春最后一个雪天,正赶上初一十五,长安九市热闹非凡,多是四乡八村上城里来赶集的人。
打横门入城,左右便是东西二市,胡商、汉商聚集,商物琳琅满目,若得空耗上一整天在这儿仔细买卖,能淘到不少天南地北的好玩意儿。再往里走,有菜场市集,山间人家提前一夜备足,天不亮入城,把那些美味鲜珍拿到那儿去,高价卖给馋嘴的京城贵户,能比山里头来收的二道贩子赚上足高一两倍的价格。
巳时三刻,天公不作美,雪越下越大,积了足有一掌高,一脚下去踩实了,整个脚踝都没在雪里。眼看再晚些,封城锁路便不好回家,那些来得早,卖掉担子里七八成货的货郎,都拾掇两下,准备收拾,出城赶山路,近村十里八乡的农妇,也都三两结队准备离去。
“今年这倒春寒厉害得很,俺瞧着咱该买的都买了,不如早些时候回去,如果变了天儿,阻在了城里,落脚一宿还得多花钱……诶,风家娘子,你往哪里去啊?”背着笸箩筐子的周家婆,朝着不远处一道单薄消瘦的人影吆喝。
沈氏头也没回,应声道:“俺那儿子上次多夸了一嘴,说八宝斋的酥饼好吃,俺去备着些,说不准他这几日回来,正好能吃上!你们先回,俺识得路!”
周家婆和另外几个妇人面面相觑,最后收拾东西出了城,等人走远了,才絮絮叨叨瞎聊了两句。
“这沈氏搬来也没几年吧,不知道他儿子究竟做个什么活计,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次,别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差使。”一个姓张的妇人嚼舌根。
另一个老婆子咋呼:“俺看不见得,说不定是傍上了城里贵人成了隐户,前年秋收不好,家家都愁税赋,为啥就她家吃喝没愁,靠那几亩薄田和一个寡母?周家婆,你说是不?你跟她家不是离着最近……”
“别瞎说,他家那儿子俺见过,是个读书的,有才貌,对她老娘也孝顺,没你们说得那么不堪,许是找了家富户教书,就是可惜了是个瘸腿跛子,都二十好几了还没成亲,不然俺还想把亲孙女说给他。”周家婆摆摆手,在另外俩人肩上各撞了一把:“走吧走吧,大活人又走不丢。”
几个婆子妇人笑作一团:“老姐姐,你那二丫头那么水灵,说给他家作甚?说给俺家幺郎呗!”
八宝斋在东市,沈氏顶着风雪,一路小跑过长街,足足排了半盏茶功夫的队,这才买到热乎的乳香酥饼,并且亲手裹了两层厚布,往篮子里搁置好,回了雍门。
出城没多久,过了一片荒地,人刚落脚松林,树枝上突然砸下一抔雪。沈氏跌在地上,伸手抹了把脸,定睛一瞧,一把大刀砍了过来,在她鼻梁前堪堪停驻,随后整个人被一双手拖拽了出去。
沈氏回头没看见半个影子,只依稀听着附近有乒铃乓啷的打斗声,她没多想,以为自己误打误撞遇上了江湖斗殴,于是把身上的重物都卸了下去,提着裙裾往村舍的方向奔逃。
刚跑了两步,失足一脚踹翻了滚一边的篮子,厚布裹的酥饼倒落出来,大喇喇摊在雪地上。她犹豫了一瞬,跪身捡起,往怀中一塞。
再大隐隐于市,风马默这么一个为了给老娘挖藕,连皇命都敢耽搁的人,不可能完全放下心来,实际上,刚才拖那沈氏出去的人,正是平日看护的暗卫。只是对方有备而来,且来势汹汹,暗卫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引了开去。
“救命!救命!”
今日大雪,实在难以行人,成年男子尚且深一脚浅一脚,更何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沈氏跑了没多远,鞋子被白雪沾湿,沉甸甸地让人提不起腿,慌乱之中一没留神,踩着裙边整个人砸进了雪里,痛得半天不能动弹。
她扭头一看,眼见飞刀杀了过来,正憾然闭眼,只听“铿锵”一声,雪中一道黑影疾来,一剑寒光挑开杀刃。
“快走!”姬洛一手拦住沈氏的手臂,将她从雪地里提拎起来,往前推了一把。沈氏虽是荆钗裙布,没什么学识的乡野之民,但好在人心如明镜,且识大体,知道姬洛看顾不过来,于是只念了一句“多谢侠士”,便调头死命地跑。
姬洛暂时没了后顾之忧,手握决明剑,将跟来的人斩了个七七八八,随后才跟上去。跟出了松林,他忽然听到一声叫唤,那妇人从石头后探出半个头来:“少侠这边走,这条小路隐蔽,等出了林子走过山头能看见村落了,那些江湖斗逞的混账就不敢再惹是生非。”
显然,姬洛没想到那老妇居然也生有一副侠骨热肠,为人所救,在不拖累的情况下竟还知躲起来策应,着实惊了一把。
“走!”
姬洛当机立断,扶了她一手,两人沿着小道过松林,一路走得十分顺畅,眼看村子就在前方山坡下,但显然,刚才那一波只是先锋,还有高手埋伏在必经的出口处,伺机而动。
沈氏虽然镇定,但明显江湖经验不足,一见坡下田埂往来有人,以为已经安全,忍不住快跑了两步。可她哪里知道,有心杀人的人,会留有后手,等着最好的时机。
她这一跑,脱了姬洛庇护的近身范围。
姬洛正准备示警,林子里却先飞来一颗松子,打在沈氏腿上,她脚步一绊,扑在雪里,刚好躲过埋伏的暴击。
这时,斜地里跃出一人,手持银色短剑,向沈氏突刺。姬洛足下一点,飞身回护,地上却突然窜出数枚钉钩,将他脚步缠住。
钩钉铁爪杀伤力小,对姬洛来说更是伤不到皮肉,可三息之内甩不脱,十个人缠他,分出一个人追到沈氏,那么就算他最后杀尽所有人,也算失败。
“朝坡下滚!”姬洛果断应变。
沈氏闻言,当真咬牙贴地,顺着缓坡滚走。
她年纪大了,可反应竟丁点不乱。这雪厚坡缓,人又穿得厚,她清楚身子上不会受伤,但却能借助速度躲开突袭,于是迅速照做。果真,那人刺了好几下,居然一次没砍中。
姬洛将钉钩爪子诱至一处,再拿手中决明剑一缠,用内力将锁链崩断。
断链之后,他腰上“玉城雪岭”飞出,就着雪地横扫一片直至有红血流出,他才撤手,当机立断以剑撞剑,以“决明”冲击“玉城雪岭”的剑柄,后者趁着崩力加速,飞下缓坡,将杀手穿了个透心凉。
姬洛提着决明剑,朝着松子飞来的方向多望了片刻,却没瞧见半个人影,只探看出一行清浅的脚印。随后,他下了缓坡,走到老妇身前,伸手:“夫人,没事吧?”
话音刚落,只听耳后生风,雪底下还有一个没死透的,咬牙横飞了一道钩钉。
同一时间,有一道稚嫩的男声在头上松林响起:“小心!”刚才用松子好心示警的人竟然没有走。
姬洛闻声,一招扫腿,长剑“玉城雪岭”嗡地一声飞回他的左手,剑身将锁链缠住,同时反手一招,驾驭决明短剑飞出,将匍匐在雪地里的人刺死。只是角力时锁链崩断,尤有余劲的钩钉往前带了一把,抓破了姬洛后背的衣服。
不远处的官道上停着一辆马车,车上肥头大耳的人正抱着暖手炉打瞌睡,听得车窗叩响,瞬间惊坐起来,一脑门磕在了顶棚上。
“六爷。”在窗外说话的是钱百业的心腹,张甲。
钱百业撩开羊皮帘子,眯眼问:“怎样?看清楚了吗?”
“小的在林子里头伏着,一直等人都走光了才出来。他们用的钩索把那小子的衣服划烂了,背上果然有一道日月星的图纹。”
张甲刚说完,钱百业先是一愣,露出惊愕的神情,口中不自觉念叨:“没想到啊,这个姬洛竟然是……”话戛然而止,钱百业藏不住情绪,一掌把手头的两个山核桃同时捏碎,脸上瞬间涌出狂喜:“果然,那个人没有骗我,奇货可居!奇货可居啊!”
“可是六爷,我们已经和姓姬的那小子说定了,这同时做两家生意,怕是失信于人。”张甲并不知道那图纹的含义,只是跟着钱百业做了十几年的生意,算是商场上的老人,该懂的门道都懂。
“诶……”钱百业拖长尾调,拍了拍桌面,眼中泛起金光,“哪里算得上失信?这世上只说货不能卖两家,可没说不能四方牟利!我们是商人,又不是掮客,更不是大善人,管那么多作甚,你现在上车来,叫车夫调头,我们去找那个人,我要跟他好好谈一谈这笔买卖!”
张甲劝不了,也就不再这个问题上死磕,只是上到车辕上时,忍不住添了句嘴:“对了,六爷,刚才我在林子里发现,好像还有一个出声示警的人,不知来路,要不要……”
钱百业粗话爆出:“干我们屁事儿!走漏风声,也是派杀手的那位该担心的,何况,姬洛也不是吃素的,你以为他不会查?今儿我们就是凑个热闹罢了!”
“是。”张甲坐在车外不再搭话,抬手示意车夫调头。
钱百业的心情好上了天,疏朗的笑声从车内一阵接一阵儿传出:“张甲,你跟了我有十七年了吧,也知道我这个人向来只讲利益,只是,那个灰袍人能打动我,也不全是这一个原因,我也有点儿私心,若这事儿真成了,可谓是多方共赢,一个小小的‘长安公府’算什么,也许我能成为第二个吕不韦。”
作者有话要说: 五月底了,我竟然还在使用暖气……受不了了,迫切盼望夏天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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