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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姬洛一直从暖阁打到水榭,手中的长剑见红,周围的江湖人下了七八,尚有余力的都在三丈以外,像守食的野狼,伺机而动。
钱二爷招募的武林好手和自己培育的死士不同,打手闻风而动,死士以死为终结,姬洛并不担心,只要再拖延一会,待大势安定,这些人自然会以最快的速度退走,说不定当夜就会消失在长安城中。
“呼——”
胶着对峙时,头上风声一紧,姬洛以为是哪个不开眼地寻思偷袭,提剑正要斩刺,却只看到一抹红影,匆匆来去,似乎并不是冲着院落的战局而来。
那身影甚为眼熟,姬洛收剑,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可他还未细想,青石月门前匆匆跑来一个人,口中高喊一声“姬洛”,而后掏出一柄弩箭,对着四面八方乱射一通。
箭上绑了烟弹,落地炸开五彩缤纷的雾,钱胤洲仗着自己对钱府的熟悉,冲上去抓着姬洛的手就跑:“快!跟我走小路,往这边!”
两人一路从墙角门缝、花树乱石中蹿出去,一路跑到东院的池塘前,见往来无人,这才稍稍扶着树干歇息。钱胤洲不如姬洛体力好,不仅气喘如牛,更是慌乱中跑歪了帻帽,划破了衣摆,显然是头一回干这么惊悚刺激的事情。
“不是说你身体不适?”姬洛替他顺顺气。
“搪塞的借口,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可能让我参加?不过也好,正好给了机会来救你,我才发现我老爹他们根本没打算讲条件!”钱胤洲把姬洛手拂下,站直身子,左右探看该往哪儿走,显然不是个走一步看十步的人。
姬洛失笑,眼中同时涌出暖意:“你消息得来也太迟了。”
话出口,姬洛想起他在这个家中毕竟没有权势,怕他误解,于是伸手搭肩,不轻不重按了按,郑重地道了一声“谢谢”。
钱胤洲莫名脸上一烧,“嗯嗯”两声,忙选了一条往左的小路,拽着姬洛的袖子就跑:“你跟我来,我带你从偏门出去,现在府里头乱得很,分不清谁是谁的人,说不准三哥哥也无暇保你,万一有人趁乱摸鱼……”他咽了咽口水,“嘿!你可不能白白死在这儿!”
可他们刚跑出两步,右手边儿的院落里却传来几声突兀的异响,钱胤洲愣怔了一瞬,回头发现姬洛已经靠了过去,顿时有些气急败坏:“别去那边,别去!”
“这声音不对劲。”姬洛目色一凝。
钱胤洲整个人往前塞,伸出双臂阻拦,就差把姬洛一把抱住:“都什么时候了,别多管闲事了行不行?”
刚入府时,引路的婢子曾介绍说,钱府东边儿是客苑,多给谈生意的客商留住,姬洛想起,今日开宴,钱百器致词时分明说过府上无旁人,乃是家宴,如果真藏了个人……思及此处,姬洛一把按住钱胤洲,沉声问:“府上还有别的客人?”
“有……”钱胤洲支支吾吾,“姬洛,别去那边,万一……万一被吕家的少爷撞见就不好了。”
吕家?
姬洛稍一沉吟,忽然明白,略阳吕家在朝中分量极重,三代皆位及重臣,手头要人有人,要兵有兵,钱百器是想拉拢吕家,给自己留条保命的退路。吕家对苻坚忠心耿耿,不可能触逆鳞而暗中谋求,多半并非家主授意,而是小辈擅作主张。
“是哪个少爷?”
钱胤洲老实说了:“是庶长子吕纂,非亲非故,管他做甚?”
姬洛一听吕纂的名字,立刻将当初和苻坚夜游长安时,教训的那个纨绔公子的脸给对上了。这位庶长子性喜猜忌,行径十分荒诞,并不怎么讨喜。但如果他真和钱百器出定有约,卷入这场漩涡中,多半会给吕家埋下不小的祸患。
寻常时候,姬洛是铁定不会在这要紧关头管闲事,可这会,心头却纠结出一段愁肠,最后回头向钱胤洲看去时,已有了打算。
钱胤洲看姬洛没动,懂了,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去吧,我在这里给你望风。”
“不会让你白出力气。”姬洛微微一笑,转眼消失在院中隔墙外。
钱府是真的乱成了一锅粥,姬洛进去的时候,正屋都烧塌了一角,仆从婢子正在庭前奔走汲水救火,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倒是有几个手脚健壮的,正往房子里摸去寻人。
姬洛跟在后头,随他们绕到屋后,这才晓得那个吕纂晚上和美人饮酒,把门窗都闭死了,多半是醉得厉害,这才没及时走脱。
钱府的江湖门客都被拉到前厅钳制姬洛,这搜人的壮汉不敢冒火挺进,最后磨蹭在屋后,姬洛在旁侧离队,趁人不注意,掩着袖口破窗而入。
他刚落地,才过一个屏风,回头听见霍霍风声,头也没回,拿腰上的剑杠了回去,一扫腿,将偷袭的家伙摔在地上。不远处有个大陶瓶,种了些云竹在里头,刚才这人就躲在死角后,等有人入内,便拿手头的短刀偷袭。
那人脑勺磕在地上,吃痛连滚了两圈,眼看头上横梁要落,姬洛看清他衣着配饰,猜到身份,劈手推出身旁的多宝架,将那落梁挡了去。
碎屑砸在吕纂头上,他喝了酒本就晕乎,再来一下,眨眼就晕死过去。
姬洛抄起人,从窗户扔出,自己也跟着一跃,落在花圃的软草皮上。身后不禁烧的房子在这会儿正好塌了,巨大的轰响将将盖过他的声音。
手头拖着人,姬洛没敢选前院,而是打算在屋后寻个踮脚石头翻出去,可没想到,刚跳出花圃,就瞧见刚才搜人的壮汉横七横八躺了一地,扫一眼便晓得,出手的是高手。
姬洛眉头一拧,左脚往地上一跺,决明剑横飞而出,将身后的飞刃杠住,随即再落回鞘中。
寒刃一击不中,又生一击,从左侧突出,欲刺吕纂的脖颈血脉。姬洛足底一旋,抄到前头,两指先一步拈住了那剑尖,喝道:“李舟阳,你做甚么?”
“杀他灭口,”李舟阳不肯撤招,与姬洛僵持,“吕纂死在这里才好,他和钱府不明不白,认出你你会有麻烦。”
姬洛将他的剑弹了回去,并不在意:“没必要。”
“为什么?”
姬洛不耐烦:“我不是说了。”
李舟阳默了一刻,收剑入伞,人却顺势往前蹿了一步,伸手将姬洛去路拦住,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姬洛闭眼一叹:“他姓吕。”
“姓吕你就不杀?”李舟阳这么个冷冰块差点儿被他气笑,这话从姬洛嘴里说出来,比他扬言要成苻坚男宠还要天方夜谭。
可当他看到姬洛沉默地用拇指搓磨决明短剑的剑柄时,李舟阳忽然想起了什么,大概有些懂了。
姬洛此时叹息:“他出身略阳吕氏。”
“你糊涂啊!”李舟阳费解地摇头,最后替他把吕纂抗在肩上,踩着假山石借力飞出。姬洛紧跟其后。
李舟阳把人扔在石头上,难得开口数落:“吕光人在洛阳,若他知道长子牵涉其中,为保门楣,一定会调转枪头,吕纂的死,正好可以给朝廷借口,到时候别说钱府,整个长安公府说不准也能带兵夷平。你借钱胤川的力,但没必要真的留下他,不好控制的人,倒不如趁机斩草除根,反正看你的样子,该拿的东西,已经拿住了。”
“如果是苻坚,一定会赞同你的提议,”姬洛轻声叹息:“但你有没有想过,朝中看钱府不顺眼的大有人在,吕光上书会不会引来祸及三族,就算钱胤海、钱胤川都算不得干净,可钱胤洲呢?钱百器那个嫁出去的女儿呢?李舟阳,你是政客,但我不是。”
李舟阳一愕,而姬洛眉眼平展,顶着质疑却说得十分坦然:“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看到略阳吕家任何人死在我眼前,在看不到、听不到、不知道的地方都行,否则我会忍不住……想要救一次。”
“你有时候真是……感情用事得毫无道理,”李舟阳抿唇,盯着姬洛的眸子,竟然隐隐有触动,显然是被他说服了,“是因为那把短剑的主人吗?”
姬洛没有再解释,去前院门将钱胤洲带了过来,随后把地上的人送到他肩上:“你背着吕纂出府,悄悄地把他送回去,如果他路上醒来,你就跟他说是你救了他,把他从火场背了出来。”
钱胤洲动了动唇,似乎有满肚子疑问,可是他的目光在身前二人之间逡巡一会,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姬洛看他这样子,按着他肩膀将人转了个个,随即往前推了一把:“去吧,按我说的做,相信我,也许你以后真的能去做你想做的事。”
“姬洛……”钱胤洲唤了一声,目光颇有些复杂,最后咬牙去寻那小门,头也不回走了。
等人走后,夜来松风飒飒,姬洛伸手摊掌,接下细叶一片,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察觉到李舟阳的目光始终粘粘在自己身上,于是轻声问道:“你该不会也是来救我的吧?”
“想得美,你这个人不大容易死。”李舟阳冷眼一瞥,竟还挑了眉,可他唇齿翕张多有冲突,可见一开始并没有打算这样说。
也许他一开始想回答“是”,但最后却别扭地改了口,姬洛猜到七八,也就没问了。
“接下来打算如何?”李舟阳靠着山石,身边的喧哗似乎离他们很远。
姬洛用手摩挲细叶,并没有动身的打算,似乎偏头深思,过了许久才开口:“你还记得那晚我和你说的话吗?”
李舟阳反问:“如何斡旋于苻坚和长安公府之间?”
“是,”姬洛颔首,话语深沉,“其实还有一点我未言明。大事未竞,我不敢死,所以我也在给自己留退路。”
李舟阳会意,知道姬洛是在担心,若有一天,苻坚得胜天下。
长安格局非一言能蔽之,李舟阳尚且觉得大开眼界,更何况那些日子频频与苻坚出游城内外的姬洛,想来看到的一定很多,所以生出这样的担心,不是没可能。
天下的事,谁也说不好。
姬洛回望一眼,继续道:“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没有过去,只是被迫卷入这个江湖,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插手政局。”
他只一心想找出泗水楼中楼里的叛徒,找出杀害吕秋的凶手,揪出那个百般阻挠的灰袍人并阻止他可能带来的阴谋,让武林甚至是天下免去水火浩劫。而他所遇到的其他人则完全不同,慕容琇,师昂,桑楚吟,都背负着国仇家恨,便是李舟阳,屈不换,谢叙,也置身权力的漩涡。
真正干净的江湖人,唯余了了。
说到这儿,姬洛顿了顿,蓦然失笑:“这样一看,我只是个凡夫俗子,至于滚滚洪流如何翻天覆地,全不在我的考量之中。其实我偶尔也会很羡慕你们,你们都有不得不向前的缘由,一生的方向格外坚定,尤其如师昂,大爱怀天下,君子端正方。”
“你羡慕我们?”李舟阳双眼乍然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我却还羡慕你呢?如果我能如你这般,随意抽身红尘武林该是多好。姬洛,”他紧了紧手指,死死掐着身旁的石头,“我也有事情瞒着你,我来长安……”
姬洛摇头打断他的话:“我明白。”
三个字之后,再无多言。
李舟阳是个賨人,和成汉故国关系匪浅,成汉为桓温所灭,就算桓温已死,仇人逝去,却也不可能完全释怀,更何况蜀南竹海还有一帮子人。
姬洛知道,不管他来长安是何谋划,都不可能替南边谋划。而自己毕竟是个汉人,未曾知根知底,李舟阳有所提防隐瞒,是应该的。
李舟阳见此,不再强求,亦不介怀。
如今生死患难,话说开了,两人心里都舒坦。
“对了,我先一步来寻你,还有一个原因,”姬洛正收拾要走,李舟阳忽然醒神,忙道,“我的人拿到消息,苻坚已传令北军中候府,领军长水、射声二营,暗中围府,到时候别说人,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可毕竟千军万马,我是怕你……”
他话未说尽。
来此之前,李舟阳心中有担忧,因知道姬洛心里头藏有秘密,怕这不纯动机反生干扰,最后失足成恨,得不偿失。
事实也确实如此,苻坚下军令是刻意瞒着姬洛的。
姬洛正思索下一步如何行棋,忽闻夜歌潇潇,这凄绝哀婉的词曲将他瞬间带回夜雨中的夔门,脑中当即浮出一抹红影,和刚才对峙时头上掠过的那抹,对上了号。
“遭了!还是棋差一招,苻坚连杀人的名头都找好了,今夜不死人是不可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吕秋虽然早早领便当了,但他一直在活在小洛儿心里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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