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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洛看他仓促出声,神色不大自然,不由也犹豫了起来。
就这一瞬,李舟阳用伞作掩护,已经抢身到了左飞春后头,照着十七娘额心刺去。姬洛旋身,卡着距离回首一剑堪堪挡下。
这时,左飞春也反应过来,紧追一剑,话是张口就来,全然不顾瞎话后果:“卑鄙!你小子这样,被你师父瞧见,怕死都不瞑目!”
“你说什么?”李舟阳愕然。
“俺说给你师父报仇,拿你这不孝徒的首级去祭他!”左飞春看他有异,故意乱说一气,果然将他说乱,趁机补招。
当初走得急,也没顾上打探后续,等到了长安站稳脚跟后,剑谷大行闭谷。李舟阳曾以为只是为了应付蜀中兵败后的骚乱,现在想来,却极有可能是出了大事。
可还有什么大事能出?
左飞春的浑话叫他听来脑中一嗡,只以为他师父已经不幸殒没。
姬洛刚才一剑格挡之后,还是本着和事佬的态度,想先将两人分开,于是起手揽月,出手推掌,欲将人逼退。可李舟阳正失神,没吃住招,竟真被打中。
“小畜生,拿命来!”
而这时,左飞春手腕一转,一剑上挑,从他腰间往背上倒划。
李舟阳受了一推,身子歪斜,恰巧错开。背上是免了一劫,可那强劲的剑气却顺势斩向他握剑的右手,只瞧血花一蓬,眨眼被削掉两个指头。
“啊!”
不知情者看来,倒像是姬洛故意撞他上剑刃一般。
“哐当——”
随后,长剑“竹叶青”应声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尖啸,李舟阳在剧痛中醒神,不可置信地看着颤抖的右手。
左飞春气得不轻,还要乘胜追击,将李舟阳的命当场拿下。姬洛看了一眼他怀中气息低迷的十七姑,从斜地里趁手推了人一把,把左飞春推退两步,无声使了个眼色。
钱府已乱作一团,任凭围府的校尉如何喊骂,也不会有“贼子”出来受降。约定的时辰一到,外头的甲士开始抢攻,箭雨如注而下。
重弓长箭射得远,有几支竟已杀到姬洛脚边,他连连后退,再顾不得许多解释,先把左飞春甩了出去。
左飞春终究顾忌十七姑的伤,咬牙从墙头翻过,往西北边突围。
只是走前,他本想拉姬洛一块,可看他铁心石头般,也不再劝,而是狠狠瞪了李舟阳一眼:“姬洛,你俺信,但是李舟阳,叫他等着,俺一定会杀了他,为老迟报仇!”
等人离开,李舟阳还半跪在地上,盯着“竹叶青”一动不动。箭雨已落,不分敌我,姬洛没法,只能抽剑上前,替他挡了一轮,再去拽人衣袖:“快走……我们去找无药……”
李舟阳狠狠荡开姬洛的手,抬头时是如死一般的眼神:“你知道断指对一个剑客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他这只手可能再也拿不起,也拿不稳剑。
姬洛吞了吞口水,想说去找无药医庐的神医,可是那群爱戴白幕离的大夫,却常年居住在离长安万里之遥的洞庭湖畔。
有些事,活脱脱盘成了死局。
性格使然,李舟阳没有悲愤地以头抢地,破口大骂,他撕下一缕布条,沉默着将伤口简单包扎,随后提剑入左手,越梁而去,甚至不紧不慢不忘给西北向去了一支鸣镝。
他越是安静,越是恐怖——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杀人。
姬洛晾在原地,可根本不敢走,只能也跟着往西北向追去。李舟阳伤后明显有不便,他刻意追赶,跨半个府邸的距离就把人撵上了。
可撵上又如何,出手不是,不出手亦不是,仍是犯了难。
“李舟阳,你的手必须马上……”
李舟阳的目光冷冷扫过来,只说了四个字:“我很清楚。”他很清楚,甚至比一般的大夫都要清楚,别说断指不能再续,就算能续上,对剑的把控也非昨日。
姬洛只能沉默,寸步不让跟着。
“姬洛,你不要逼我把一切都算在你的头上!”李舟阳被跟烦,脸上显出愠怒,不满地责难。后者受着,却没退半步。
北面多了兵戈声,左飞春把十七姑背在背上,用左手托着她的腿,右手拿细剑与甲士拼斗。与姬洛所料不差,和东南两处箭雨齐备不同,西北面的兵阵刚刚列起,以左飞春的功夫,很快就冲开了一道缺口。
不过,他们想安然逃入东西市,却不大容易。
这些兵蛋子抓不着人,可也甩不脱,就算入了东西市,坊间鱼龙混杂,可苻坚若铁了心挨个搜查,时日一久,准要出事儿,更何况十七姑还伤重在身。
“不能让他们跑了!”
“快追!”
眼看就要追出巷子,一支飞箭射了过来,当街挂着的灯笼飘落,随后左右两处的院落都突然喧嚣起来,也跟着火光大炽。夜半“走水”的呼号,和层层叠叠的脚步声在城中乱了起来。
不说此地“闾里”与“国宅”交界,“闾里”房屋密集,人数众多,便是“国宅”里就近几处宅院,都住着朝中重臣,天风一吹火势一蔓延,招致的灾祸谁都担不起。
追人的官兵被左右涌出的人拦住,哭声哀求帮忙救火,负责下令的校尉也失了方寸,他们都是长安人士,见不得这般受难,只能左右去寻中郎将。
李舟阳刚出钱府就看见这般模样,远眺火光,只能依稀见着人群里一道黑影出手推了一把,把左飞春和十七姑推进了慌乱的百姓中,而后再不知所踪。
他来得晚了一步,并没有听到姬洛当时给的指点,彻底不知人往何处去。
“姬洛!你满意了?”
李舟阳左手握剑,向后横划一弧,双腿立在瓦上摇晃难止。姬洛扑来,在他剑下刹住一脚,喉间却仍被他手中锋利的长剑隔开一条细如发丝的血痕。
钱百业之事后,李舟阳就知道姬洛背后有可借力的势力,眼下火势起得诡异,刚才搭手的黑影对长安城极为熟稔,说不是有人暗中援手,都说不过去。
可姬洛也很冤,左飞春和十七姑的出现亦在他的意料之外,若真知苻坚有这一手,他根本就不会这样安排,早将人草草送出城去。
李舟阳头脑还算冷静,约莫也是想通了一些,只是他左右失手,再看姬洛那张脸就觉憎恶难忍,愤懑难抑,何况还有“迟虚映”之死压在心头,他一时仰天长笑,笑时又不胜悲凉。
姬洛想上前,却被他的剑拦住,只能叹息:“今夜之事,始料未及,君有苦衷,我亦有不得不为。你若恨我,我便受着,你要交代,今日之后尽管来!”
“呵!”李舟阳嗤笑一声,闭眼深吸一口气,随后再度挥剑。
银光落下,姬洛决明剑上的剑穗从墙上飘落,李舟阳收剑入鞘,冷冷转身,道:“如何交代?杀你?我如今是个废人,连剑也握不住,如何杀的了?断指之仇就当还以师父授养之恩,霍正当我会自己找,剑谷的事也不需你管。姬洛,自今夜起,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你我相携至此,情义已绝。”
李舟阳飘身入巷中,终究还是心有迁怒。校尉骑马追来,正好和他撞见,慌张之中并未注意到眼前人的手伤,只顾念请示:“大人,再这样烧下去势必累及城中百姓,我等请示,可否……”
“滚!”
校尉头上的兜鍪霍然落地,砸在青石面上,四方皆惊。
随着兜鍪落地的,还有李舟阳手上的“竹叶青”,这是那柄长剑第二次从他手中落下,他方才左手执伞,下意识用右手抽剑,触及伤口,十指连心,用力挥剑时在撞击中也跟着飞了出去。
李舟阳入京后官声很好,他是个武将,功夫能慑人,风度又绝佳,加上因为草莽出身,对手底下的人或尊敬,或善待,纵使演戏也做到了极致,倒是令人不得不服。
那校尉虽然落了面子,可看他手上血流如注后,不由冷气倒抽,反倒不生计较,小心翼翼将落剑双手捧起。
可是等他回过头来,哪里还有那位孤高剑客的身影。
“校尉大人,救火吧。”校尉耳边响起一道温柔的男声,回头时,就见姬洛右手搭在自己的肩上,眼睛却望着李舟阳离开的方向。
中天打了个闷雷,轰隆隆碾过长安。
姬洛在闪电的白光里,一语不发捡起墙根下的流苏。
宁康三年,二月初四,夜,长安大火。
钱府入贼,族长钱百器为人割首而致惨死,其三子钱胤川亦亡,后中郎将李舟阳奉旨擒贼,次日长子钱胤海于火海不知所踪,唯有四子钱胤洲与吕氏长子吕纂要好,入吕府做客,因而躲过一劫。
夜半火烧连巷,贼人潜逃,京兆尹被惊动,仓促前往,与讨贼官兵一同协助灭火,稳定民心。至三更天,闷雷滚滚,今年早来的春雨,解下燃眉之急。
翌日,大街小巷追捕檄文通告,捉拿匪人——“下七路”中“色授魂与”十七娘。
钱府诸乱被镇压后,姬洛传书,钱百业手下的能工巧匠去了东南面那座荒园,费了足足一日一夜,终于将百宝锁格给取了回来。东西得手后,钱六爷亲自携之去了姬洛的宅院,光明正大入了府门,在厅上详谈,并不避讳。
当年三把钥匙中钱老太爷那把为蔺光所得,后又暗中传给了钱胤川,钱胤川秘而不发,多年一直随身携带,很容易在尸首上便找到了。
至于钱百器那一把,亦是如此,寸步不离。
三钥汇聚,堂下开格,里头装的尽是往来西域三十六国商道的堪舆图,通关文书以及钱氏名下田契铺子珠宝人册。
钱六爷撑着肥硕的身子艰难起步,将桌案上的东西拢了拢,随后也不令随侍搀扶,一步一步行到前方,正对姬洛作了个深揖。
这是他来长安后,第一次讲重礼。
姬洛不懂他这意思,没敢受,也跟着站了起来。
钱六爷倒是眼疾手快把手搭在人肩上,侧身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随后指着百宝锁格的方向说道:“这些东西,我一样也不取,全当借花献佛,还请小先生替我在这授书上签字,呈与天王陛下,并承诺往后无论谁接掌长安公府,都允许我们的人借道做生意。”
姬洛起初没动,连眼珠也凝住了,似是在深思。
“小先生为何不接?接了,这钱府就是你的了,坐享荣华富贵,一生皆可无忧,”钱六爷倒是不急,只悠悠笑问道,“可是担心经营一事?以公子的才智,纵不能比拟祖师陶朱公,也还不至于坐吃山空。”
姬洛摇头:“就如那日我对钱百器说的,我不姓钱,钱家的东西自然还是要归还钱家的人。”
钱六爷抽了一口冷气,嘴巴微张,十分惊讶,显然并没有料想到他竟一分不要。刚才把书契摆出来一样一样说,就是让彼此心里有个底,钱府这些年的基业,足是富可敌国,就算苻坚从中取纳,也不过搬动冰山一角,自己是个生意人,不会白白发善心,留下这些东西给姬洛,是因为他奇货可居,总有一日会用到。
联想到灰袍人同自己说的话,钱六爷不动声色默了足足半晌,才开口道:“钱胤洲为何会在家宴当日出入吕府?那日长街,我问阁下心中所选,看来是选了四公子。”
“并非如此,”姬洛摇头,道,“其实我一开始选择的人,是钱胤川。他是个有才能的,只是运气不够好。”
钱六爷睨了姬洛一眼,拍着肚皮笑,笑过后挥了挥袖,招来给他架车马的张甲,随后拢着袖子走入了春雨中。自始至终,再没看百宝锁格一眼,如今江南正兴,比故步自封的长安城好上太多,只要开了往来商路,根本不愁没钱赚。
他想给姬洛一个天大的好处,是以硬塞,也要塞到人怀中。
“‘长安公府’有约,子侄尚幼者,可以他人佐之,待及冠后还于‘不动尊’之位。”远远地,钱六爷的声音打雨中只字不差传入姬洛的耳朵里,“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疾足高材者得焉(注1)。”
打从一开始,姬洛只想舒舒服服当个中间人,并没打算接手烂摊子,如今的长安公府正值风波,是个烫手的山芋,若是钱百业和苻坚各站天秤两头,还能角力平衡,一旦钱百业退走,百宝锁格里的东西就如那秦之麋鹿,天下逐之,才高者得。
显然,还不能到这一步。
“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姬洛用手背敲了敲廊前的楹联,转角的柱子后头磨磨蹭蹭挤出一个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后来,心越来越软(我真的是亲妈qaq),其实和最初的大纲相比,李舟阳还要更惨,但我不忍心了呜呜呜
李舟阳的转折要开始了~
注1:引用自《史记·淮阴侯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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