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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这个好……”重夷嘟囔了两句,喜滋滋告退。
等他一走,苻坚才将宗平陆扶起,握着一卷竹简,退回首座,板正脸面厉声道:“小宗,你平时从来不会这么急着帮人说话。”
宗平陆愣了一下,额上闷出冷汗。
除了几乎寸步不离的庾明真,整个未央宫中属她见苻坚次数最多,少时遭遇凄苦,城破时也算死过一次的人了,兰姬逝后更无甚牵挂,所以从来不畏伴君伴虎,可今次却失态慌乱,怕一句失言牵连旁人。
见她咬牙没说话,苻坚也不点破,蓦然扔下卷册,疏朗一笑:“逗你的!联姻是不可能的,你不是说她身旁另有高人,听口音谈吐似是来自滇南,收服人心远比自足饕餮好得多。滇南乃至骆越,可是个好地方,都说得陇望蜀,得蜀未必不可以南进,孤要的不止北方,是整个天下!”
丞相卧榻日复一日,已是病入膏肓,苻坚除了当朝处理每日政事,余下的时间几乎都在丞相府中。他既心力交瘁无力看顾旁事,在宗平陆的游说下,封诰典礼被一推再推。
楼西嘉还不知道背地里发生了什么,她只醉心于私事,和白少缺前后二入周至,却半点有用的消息也未探得,渐渐冷了心意,于是转念一想,又开始打听起姑萼从前的相好。
只是时过已久,既不知名姓,实在毫无头绪,只知道人有一头华发。可白头发的人太多,因而只得四处闲逛,乱碰运气。
这日,二人打马从白鹿原归来,直入长安,一路说笑。
他们都是樊篱拘不住的人,日子久了,也觉得泼天富贵带来的好吃懒做,没有江湖任意随心的洒脱来得快哉,这长安城里窝着,白少缺都要憋出闷气来,便开口试探:“怎么左右都有人要你当公主?你当了公主,还会跟我回去滇南吗?”
“难道不当公主我就会跟你回去?”楼西嘉瞪了一眼,揪着宽大的红袖将人往自己身侧拉了拉,压低声音说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他们都找上我?”
白少缺摸着下巴想了想,给了个还算有理有据的答案:“沈天骄这个老家伙老谋深算,喜怒无常,他的意图我说不上来,不过苻坚这头倒是不难猜测,他想借你的身份,也许还想借李舟阳的本事,你们毕竟是亲兄妹。”
“但是李舟阳不见了,”楼西嘉将马鞭绕在腕上,又慢慢松开,往复几次,心绪难宁,“我曾经向重夷套话,他咬死是任务外派,但我从京中风言风语里拼凑出些许线索,说钱氏遭难时,李舟阳和姬洛生有嫌隙,还因此受了伤。”
白少缺摇头否决:“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李舟阳加官进爵,一路风光,瞧着是真心实意投靠这位天王陛下,说不定还想借他的势力复国。至于姬洛嘛,如今回味帝师阁上发生的事,哼,就师昂那个性子,难保不是编排。若是如此,姬洛来长安则目的不纯,两人立场相悖,反目是自然的。”
“但是我在府中的荒园发现了打斗痕迹,是沈天骄的铁笔。不过我想不明白,他们关系那么好,你说为什么会吵架,而且之后李舟阳就消失了……”
白少缺附和:“确实不大正常。”
楼西嘉“啊”了一声,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你说会不会是李舟阳出了什么事儿?所以他们没了棋子,只能退而求其次!”
“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他了?”白少缺瞧她那一副看死人的眼神,不禁有些吃味,“喂,他武功那么好,哪那么容易死!”
楼西嘉赏去一个白眼,默了一刻,待通关入城后,才叹了口气续道:“不管怎么说,也是亲人。”
生在这片土地上,有的东西是摆脱不掉的,血脉血缘,实在奇妙。对事不对人,沈夫子再让她厌恶,但两个活生生的人,理智一些也不会混为一谈。
“白少缺,还有一个原因,我觉得他是为了保护我。”楼西嘉垂头,顺了顺坐下宝马的鬃毛,轻声又道:“竹海归来后,这两年我也在想,这个哥哥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看他那时对我颇为维护,也许并不如表面展现的冷酷,没准儿是想将我推离是非。你看,自打身份被牵扯出来后,突然就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这可不大好!”
白少缺点头,非但没有和她吵闹,还颇有些认真地盘算:“你说得对,保不准以后还得讨好这位大舅子。”
“你说什么呢!”楼西嘉俏脸一红,扬起鞭子佯装要打,二人一前一后策马奔过长安街。等到了东市,她这才下马把缰绳往门前看护的手里一扔,进了酒楼大堂,点了满满一桌菜肴。
“我看你谁都惦记,除了我。”白少缺忽地酸了起来。
楼西嘉推了他一把,憋着笑:“那是,谁惦记你这个讨厌鬼!”说完,又往四下里仔仔细细瞧看了一遍,脸上热情瞬间垮了下来,“说起来近日再没碰上宗姐姐……算了,天王义妹的名头听着显赫,到时候想个法子,把她救出虎狼窝。”
这会子,酒楼里忽然起了争执,眼下正午傍晚两边不靠,吃喝的人少,纵使打了帘子隔了雅间,也阻不了这声音满堂乱飞。
听声音,是俩毛还没长齐的小屁孩儿,吵着吵着还动起手来,从二楼上飞下,砸烂了一张食案,身材瘦弱的那个年纪小,躺地上,另一个高大壮实,骑在他身上,掐着脖子喊:“你打呀,打呀!长安可是老子的地盘,小心弄死你!”
“我大哥可是非常厉害的剑客,你要敢弄死我,他会把你砍成十七八段扔到草原上喂狼!”那小个子满脸青紫憋着气,一边说话分人心,两手一边不停摸索利器。
掐脖子的哈哈大笑:“又不是你亲大哥,怕是早被你爹给杀了!你们的朔方被人打了,逃到长安不过丧门犬,只会乱叫乱咬人,再叫两声来听听!”说着,他还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人脸蛋儿。
小个子哭出声,哇哇大叫:“不许你乱说,我爹不会杀大哥!大哥对我最好了,谁杀他我就杀谁!”
听他哭喊,哥不是亲哥,却仍旧极力维护,死不改口,楼西嘉觉得有意思,拍桌起筷,纤纤玉指这么一弹,打在那壮实少年右手腕上。
这一吃痛力道就松了,小个子趁机拿额头一磕,摸到了身旁的断木,疯狗似的一顿反打,打得人落荒而逃:“我们铁弗部的人都不是孬种!不许你咒我大哥,他才没死呢,一个月前我还在沙洲碰见了他,说是往东边去!”
“刘右地代,你等着!”
“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我会用铁剑砸烂你的头!”
架打完了,看样子都是京中贵族,那老掌柜出来收拾残局,谁也得罪不起,只得一脸心痛。走过楼西嘉案前时,看她正托腮看戏,不免避了一避,委屈着嘟囔:“不会又是你俩吧……”
楼西嘉还没说话,倒是刚才干架的小毛孩扔了手头的木棒,从腰带里摸出几串钱来,扔在桌子上:“我们铁弗部的人从不欠人情,这个是赔你桌子的,还有这个,是请你们吃酒的……你手头上少的那根筷子,让掌柜给你换吧。”
刘右地代要走,白少缺红袖一卷,将他拉回坐前:“小兄弟好气魄,不如坐下一起呗!刚才听你说你大哥,他很厉害吗?”
“他当然厉害!他那柄重剑足有百斤重,寻常人抡都抡不起,像你这样细胳膊细腿儿的,一招就被拍成肉泥……反正比你厉害!”刘右地代眼睛里露出崇拜的神色,嘴巴一张没个边际,越吹越玄乎。
“那有机会可要讨教了,我还不知道肉泥是什么滋味……”白少缺拖长调子一叹,转手一招将小屁孩制服,按在桌案前。
刘右地代要挣扎却动不了,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
听那奶声奶气的嗓子,这小娃娃不过十岁,只因为匈奴人身量壮士,这才稍显得比同龄人更为高拔。楼西嘉拂手解了围,笑道:“你姓刘,刘卫辰是你什么人?”
“是我爹!哼,我是左贤王长子!”刘右地代警惕地打量眼前这位白衣貌美的女子,直到看清她腰间的两柄佩剑,这才恍然开口:“噢!我知道你,重夷将军跟我说过,天王陛下新认了个义妹,你就是那个公……”
楼西嘉捂住他的嘴:“悄悄的,以后长安城我罩着你玩呀!”
不过,玩是没能玩下去的。
当晚,长安传出消息,丞相王猛病逝,举国同悲,凡秦之子民,皆着缟素,三月以内,禁一切宴饮婚嫁。
楼西嘉、白少缺并刘右地代走出酒楼时,只闻满城哀哭。
丞相府之内,已挂白幡。
苻坚跌坐榻下,面色清白,眼中流光消逝,只余下亘古绵延的黑暗。他扶着床板,握着王景略僵冷的手,和留下的治世遗策,再不忍看那绝息之人,只恸哭欲绝,垂首独坐。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请你出山时的模样吗?原来二十年眨眼一瞬,你我尽不复年轻,从前一腔热血不畏死,现在半生回首,却怕极了生老病死,阴阳分隔。”
“多希望我还是那样的少年,你也如往昔一般意气风发,我还能像长安城破的那一夜,登上城阙,挥剑直指巍峨宫殿和熊熊火海对你说,从今往后,整个秦国都是我们的!”
“不,不止秦国,还有整个北方,乃至天下。”
“景略,我曾数次问你,为何愿意留在大秦,不怕华夷之别、正统之论下,以汉人之身佐他族君主,受万世诟病吗?你却告诉我,晋室本已疮痍,天下更需明君,我若为小白,你则是管仲,我若为玄德,你则为孔明,必将倾尽一生,助我平定九州!”
“你还说过好多好多话……我都记得……都记得!会永远记得!”
庾明真就守在门外,禁止旁人出入,听见屋中的君王之悲,只觉星河长寥,人间愁苦。远望风中飘摇的红灯笼,仿佛回到了那夜,三人披荆斩棘,出生入死于秦国王宫。
他是个不通人情,不苟言笑的江湖人,却也忍不住眼含热泪。
夜半时风呼雨急,电闪雷鸣,飘摇的红灯笼前,走来一个执伞的人。
“庾大哥,陛下呢?”宗平陆站在阶前,瓦檐上滴落的雨珠飞溅在裙裳上,不过片刻的功夫,鞋底已被走不及的积水浸湿。可她却没动,怔怔地看着眼前眼神如死的男子。
宗平陆叹了口气:“风二哥有信来。”
“过了今夜再说吧。”庾明真微微摆头,屋门却在这时被推开。
一道白光落下,照在苻坚的脸上犹如雪片,他披衣,踉踉跄跄走出来,迈了几次,都提不起膝,差点被门槛绊脚。可当他双腿迈过门槛后,眼中乍现寒芒,犹如攒着万柄宝剑,有恨,有情,有悲,也有壮志不甘,变换至最后,独余下帝王的无情与威仪。
“什么事?”
宗平陆立即将羽部携来的信笺递了上去:“‘芥子尘网’八百里加急,姬洛和霍定纯入泗水旧址,山中留人曾见鸣镝已示,故知事已办妥,可数日已去,却再没见人出来,五日后,我们的人在下游找到当日随行侍从的尸体,但他二人……”
苻坚只觉耳晕目眩,连展信的力气也无:“小风怎么说?”
“恐生死难测。”
风马默不是个性情爽直的人,说话和寻常读书人一样,时有避讳委婉,他若说难测,实际上多半已是无力回天。六星同生共死,庾明真大恸,抹了一把脸上雨水,踉跄乱走两步,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恐惧:“你说什么,老幺他……”
“尸首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话是这么说,但当年陆沉产生的水下涡流有多恐怖,他们都心知肚明,从外围尚且难以靠近,更何况是从当中被卷入,若真是如此,多半尸骨无存。
宗平陆忙上前将二人扶着:“妾会再派人往泗水和风二哥汇合,共同搜寻,陛下还请保重龙体,丞相薨逝,还请节哀顺变!”说完,她便告退出府,急匆匆回天枢殿调令遣人。
苻坚站在廊下,忽然失声,又哭又笑:“老天也不愿孤一统六合吗?不然为何要夺我之亲,夺我之故,夺我之柱石,我之肱骨!”
语声渐落,他口呕鲜血,怆然一头倒栽在冰冷的回廊石面。
“陛下!”
庾明真惨呼凄厉,自少年相识,他从未见过眼前人如此这般悲痛,像丢了三魂七魄,从此成了世间游魂,哪怕是东海王在军中病故,十六岁担起国家之任,亦不曾如此。
当夜,秦国国境,皆感天子悲痛,连绵三日大雨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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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水下游的小渔村里,一声惊雷,白电劈入山中,力断一棵百年大树,树茎粗壮从十丈高的矮崖便砸入水中,发出巨响。
水岸便的小屋里,点了一盏油灯,火苗在风中摇曳,有人上前把窗户阖上,用木栓卡死,随后,再退回床榻,捡起刨子打磨一根长棍。
榻上的人睁开眼睛,多日不见光的瞳仁,依旧被微弱的橘光刺出酸泪。他想举手擦抹,可小臂固定了板子,动弹不得;又想翻身坐起,可腰部使不上力气,只任由床板发出尖锐的“咯吱”声。
“别动,你全身上下多有不同程度的骨裂,若非你习武,这断骨之痛是担不下来的,想活就好好躺着,没两三个月,不要想下床走动。万幸你双手十指无事,有什么事情,就拉响你手边的铃铛。”
说话的人五十岁上下,粗麻破衣,头戴青巾。再观面相容貌,高颧方脸,天庭饱满,双目有神,尤其是鼻上山根高挺丰满,生得那是十分大气。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左颊落有一疤,不是锐器所伤的蜈蚣疤,而像是被钝物砸出的浅窝坑。
他说话时头也没抬,醉心于手头工事,换下刨子,又拿起凿子,没等霍定纯开口,他已先将需交待的,疑惑的,不解的,全依次序解释了一遍:“这里是泗水下游,你被水流冲到了岸边,是我把你拖了回来。”
“木屑味好浓,你是个木匠?”霍定纯深深吸了两口气,将那种木材清幽的芬芳吸入鼻中,慢慢沉下心来。也许是幼时家中之故,他对这人的警惕稍减了两分,紧绷的神经渐渐松懈下来。
木匠呵呵一笑:“这片山里有非常难得的桃花心木,整个小村除了渔夫,大半是木工手艺人。”
“我以前也是个木匠,”霍定纯闭上眼睛,轻声叹息,“你刚才心不宁,刨子打面歪了,手头这根已废,该换了。”
木匠放下手头的工具,转身给他掖了掖被角,外伤重的人疼出冷汗,容易伤风:“给你做根拐杖还是可以救一救的。”
“该怎么称呼?”霍定纯蓦然问。
那人颔首:“我复姓公输,单名一个致字,极致的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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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停丧期满,苻坚亲自替王猛扶柩出殡,以汉大将军之礼安葬,路闻巷哭,亦曾三度失声。
回宫途中,路遇人擅闯仪仗,苻坚招来一看,那缁衣小儿俯身拜谒,口中高呼:“罪臣之子,特来请罪!听闻陛下痛失良臣,愿效力辅弼,将功赎罪!”
作者有话要说: 注:《晋书》中苻坚吐槽“天不欲使吾平一六合邪”其实是对太子苻宏说的,这里因为剧情,稍稍有了调整。
我真的特别喜欢王猛,也因此几度不知道该怎么下笔来写他,总觉得自己笔力不够,写不出气质的万分之一,所以导致长安线的戏份特别少,之后应该会补番外,可能会写写几人年轻时候。在之后的剧情里,也还会再提及丞,毕竟是非常重要的人物。
下一章开始,姬洛出场,继续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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