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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封仪典定在年末,虽是义妹,册文封郡公主,但苻坚尊崇儒教,规矩一点不少,楼西嘉起初趁兴还觉得趣味十足,没过十日,已是躲了出去,连府门亦不想入。
这日她躲到红珠坊,霸占了了了的寝阁,正吃着茶眺望长安街市,门忽地被撞开,刘右地代慌慌张张跑进来,嘴里嚷嚷着“楼姊姊”三字,最后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宫里的人来了?”楼西嘉宛如惊弓之鸟。
白少缺卧在一旁,用手支着下巴说风凉话:“诶,我可劝你跟我回滇南了,是你自个不听,现在你三请四请我也不干,偏就是要留这儿看你在仪典上出丑!”
楼西嘉烦去一眼,弹了颗枣子堵住他的嘴,调头对小屁孩儿说:“磕哪儿了?姊姊给看看。”
“没事没事,”刘右地代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抢过她手里的凉茶灌下肚去,“跟姊姊你无干,跟上次你提到的那个姬公子有关!我听阿爷说,智将近日秘密回了长安,向天王陛下上书弹劾,说是……说是姬公子害得泉将下落不明,还差点把他弄死在彭城。”
“彭城?彭城不是在……喂喂,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说封禅后姬洛留在泰山祈福吗?”楼西嘉一脸疑,“你唬我?”
“没有,定是阿爷唬人!”小孩子立刻把自己撇干净。
楼西嘉想了想,又问:“那陛下作何应答?”
“什么都没说。”刘右地代说道。
白少缺已坐直身子,用手指卷着帘子上的流苏打旋,口中淡淡道:“没说才不好,你从前跟我讲那余桃啖君,或许放这儿更为贴切。”
卸磨杀驴的事不少,从前慕容冲盛宠几何,不也说放黜东阳便放黜东阳,帝王之心,永远叫人不得揣测,何况,风马默和姬洛不合人尽皆知,他不趁机落井下石才有鬼。
“在理,现在只能盼泉将未死,回头亲自对质分说,否则便是死无对证,风马默那么个睚眦必报的人,总有手段歪曲些证据。”楼西嘉将手里的竹折扇伸进珠帘,用力一挥,翠珠荡漾,白少缺手下的流苏忽然散开,飞荡往另一头。
“噢!我又想起来了。”刘右地代忽地打了个寒噤。
楼西嘉捏了捏他的脸,娇嗔道:“你的小屁孩,说话喘什么大气,说来听听。”
“虽然陛下话没多说,但我偷听到阿爷和库里叔说,陛下发布了一道禁令,说不准……不准……哎哟,怎么着没记住,汉话汉字可真难学!”刘右地代憋红了小脸,缩在一角苦思良久,才一拍大腿,“就是那个什么庄子什么谶!”
“谶?谶纬?”
“对对对!楼姊姊,会不会和姬公子有干,听说他卜筮很厉害,射覆更是一绝,长安城里敢言第一!”刘右地代紧张兮兮。
楼西嘉正两手提着扇骨左右不断开合,乍听他这么说,笑了,抄起了了新填的唱词,卷成棒子,在他头上敲打了几下,揶揄道:“小小年纪多读书!《周易》被奉为经书之首,向来为儒家尊崇,汉武帝独尊儒术,曾设五经博士,《易》便是其中一科,虽然易传易学也为老庄学派所重,但毕竟只是一部分。我想,定是谶纬之论惹来的祸,不过这也并非先例,就那个发明候风地动仪的张衡,就曾上疏称谶纬之语乃妖言惑众。”
“哟,看不出来,你还如此博学?”白少缺每日不同她抬杠,也会寻着机会酸上一酸。楼西嘉习以为常,只笑道:“那当然,你当我在帝师阁白混的?若非我不爱死读书,今朝才女之名,还不知花落谁家!”
白少缺忙低头,在地上左看右看。
楼西嘉狐疑地问:“你找什么?”
“你脸掉了,帮你捡起来。”白少缺悠哉一笑,悍不畏死。
“你居然骂我不要脸!”楼西嘉果然翻脸,一脚将他踹开,再一转身,只见刘右地代捧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这才心头舒坦了几分。
有人捧场,楼西嘉不免生出些自得,顿时不再搭理那红衣郎,而是抬脚往那桌沿上一踩,朗声道:“其实也怪哉,听说我这便宜义兄背后也有个谶语,说他将来入主咸阳,如今一语成谶便急着过河拆桥,实在太不道义!”
刘右地代伸手将她扶着坐下:“姊姊,你仔细些!陛下先为陛下,其次才是你义兄,几个脑袋都不够砍嘞!”
“不过禁谶学就禁谶学,为什么要连带老庄之说呢?”楼西嘉冲他办了个鬼脸,果然放低声音,嘟囔着,“不光是鸳鸯冢,其实蜀郡亦有许多人信道,天师张道陵在鹤鸣山传五斗米道,风行一时,可以说南剑谷一半以上都修仙问道。这样说来,莫不是有所指示?”
白少缺和刘右地代各自摊手,尽皆摇头。
此时长安外潼关官道上,一匹快马东来,往长安疾驰,马上骑士身着灰袍,披着宽大的斗篷,遮面难见容貌,而另一侧,一辆牛车,自长安向东去,不急不缓,除了个车夫,只余下个捧着书卷的跛足文士。
两人汇于成片的石榴花树前。
那文士突然喊了一声停车,艰难地跳下车辕,扶着栏杆,给了车夫两只水囊,指着前头三百余步外的山涧清泉,叮嘱道:“先用泉水濯一遍,再灌满。”
车夫是亲信,老实接过囊袋,躲一边儿去。他前脚刚走,那骑士勒马,倒了回来,居高临下打量文士。
“有的人死在泗水最好,如果他敢回长安,等他的,或许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风马默打着羽扇,话语刻毒。
骑士没有搭话,冷冷扫了一眼,挽着缰绳预备驾马而去。
风马默甫身向前,一把拽住骑士的鞭子,脚步有些趔趄,可声音却莫名稳当:“这么急作甚?陛下已经对他有所猜忌,你现下去长安又能如何?这是我送给你的惊喜,作为你们打我娘主意的回礼。”
他深吸一口气,明明恨不得啖肉喝血,却仍挂这一副假笑在脸,一字一句道:“我风马默,从不吃亏!”
骑士默了一瞬,忽然哈哈大笑,开口奚弄挖苦:“你以为,他是我安排来长安与你夺权的?哈哈哈,风马默,其实你爹说得没错,你这样的人永远难堪大器!”
“是么?那最好不过。”
风马默气得七窍生烟,却又不想在这小子跟前露了怯,失脸面,于是呵呵一笑,将眼珠瞥向眼角,不给正眼相瞧。
灰袍人敛了笑,又不再开口,似乎也在掂量风马默手中可能握有的筹码。
半晌后,风马默先绷不住了,垮塌的表情从嘴角的抽搐开始:“不用多想,其实在下什么也不知,但是姬洛能进入泗水雾汀,难道不奇怪吗?我破解《山川十卷》那么多年,仍被困于迷雾,凭什么他一次便带着泉将乘舟而入?我不会承认他比我聪明,我只会觉得,他一定和楼中楼有关!能骗过霍定纯那个武夫,却骗不过我!也许霍定纯已经在泗水被他暗杀也不一定!”
风马默狞笑,表情扭曲:“当年你们除了联络我爹,恐怕也笼络了其他人,我不是没怀疑过!一开始我以为姬洛也是你们的手下,不过,现在我倒是觉得,能和我逢棋不败的人,用‘手下’二字太过侮辱,也许用盟友才更为妥当?”
说着,跛足的书生狠狠甩开紧拽的马鞭,退到车辕上靠着,弹了弹指甲来的碎屑,又道:“也许,他和我爹一样,也说不定。”
骑士收手,抱着鞭子,听他像个疯子一样自说自话。
风马默爬回牛车车板上,扶着车子一圈围栏,向前探身,好像这样,他便不必比人矮一头:“别再打我身边人的主意,不然我也可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也算错了一件事,我做这一切,并不是只是为了权利——我可以为天王陛下死!”
骑士坐下宝马,竟被他最后七字惊乱了脚步。
灰袍人不得不正视他说的每一个字,料定此人既敢如此出城与会,多半已经将他母亲转移。
不怕死的人不好对付。
“最后一次,你不必来找,我也不会再见你们,你可以现在就拔刀杀人,但我保证,你会后悔!”风马默痴痴笑着,退坐回牛车,垂首捡起方才还未看完的书卷,语气缓了不少,却没掺杂一丝感情,“昨夜我娘说梦见故人,既是故人,便就作永远的故人吧。从今往后,大家各走各路,各行其道,各为其主,全凭本事!”
骑士拽紧鞭子,压下心头火气——
若是以前,风马默敢这样造次,他绝不会放任置之,只是自那年的云门祭祀后,师昂异星突起,谢玄至江淮创北府,招兵买马,姬洛更是变数不断,眼下四面危机,他需求稳,否则稍有不慎,恐行差踏错。
风世昭留下的《山川十卷》一日未解出,一日不知是否留有密辛,当年他父亲姜玉立亦曾派人试图毁去,但风马默绝就绝在够狠,死记多日,先一步亲手将原本付之一炬,并将默写的赝本先一步安放他处,就算杀了他,天下能人异士几何,若真弄个玉石俱焚,落入苻坚或是别国之手,对谁都没有好处。
想到这儿,那马上灰袍人淡淡一笑:“我们来做笔交易,最后一笔,从此两清,再见当全力以赴,不再手下留情。智将大人,先别急着拒绝,”他抬手,冲风马默示意,“用霍定纯的命,以命换命,如何?”
风马默目光下沉,嘴上却忙道:“你怎知我会……”
灰袍骑士打断他的话:“六星亲如手足,你一定会。”
风马默捏着书卷,指腹下按出深痕亦不知,指骨关节惨白亦不知,青筋暴跳亦不知,半晌后,他猛然将书卷摔在腿上,吞咽口水:“你想换谁?”
“我知道你的为人,我不怕你不兑现,在交人之前,我要你以你母亲之名起誓,至于人,”灰袍人缓缓道,“以后我自会告知与你,但我希望……永远没有那一天。”他的声线本清脆干净,但此刻尾音却耽于温柔,仿若真蕴情其中。
两人击掌为誓,而后双双离去,一人往东,一人往西,再不相逢。
驰了一里,灰袍人引马跃入从旁岔路,等进了山,确定周遭无人,他才下马牵绳,吹了声哨子,将前来接应的苏明招致身前。
“你刚才都听到了?”
苏明应了一声,问:“小主人,是否要属下去调查风家娘子的踪迹?”
“不必,”灰袍人却制止了他,“眼下还有更为急迫的事,王猛虽逝,却留有遗策在世,此策是否会影响天下格局与往后战事,无人能断定,还需你与辜二哥一同排查,不过要小心‘暗将’,此人不除,实在是心腹之患!”
苏明接令,继而又禀报了这些日子以来长安中的事况,等人一一评论指示后,这才犹犹豫豫开口:“恕属下多嘴,公输先生既然救得泉将,又深受其信任,本可以借机利用,您又何必将人送回长安?风马默能保谁?小主人是在给自己留退路?”
“当然不,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退路,谈何留退路,”灰袍人轻叹一声,“世事无万无一失,往后如何,谁也不知,若有一日我身死,苻秦又占据上风,我必须要保下他的命……当然,我永远不希望有那一天,起码在我活着的时候不会。”
苏明摇头叹息,取下挂在腰间的竹筒,递了过去:“小少爷,这是今日的药,您不该再这样操劳。”
灰袍人哼了一声,把马缰扔给苏明,待苦口良药下肚,他将竹筒随手一扔,拍手向长安方向前行:“当然,若只为这一点,实在浪费我的智计。这风马默救了泉将,你说泉将回京,苻坚招来对质,他会不会帮姬哥哥说话呢?他若拆台,风马默不满,六星必然会不和。既是铁桶,不若先开一道口子看看!”
————
十一月,册封仪典之前,李舟阳归京请罪,苻坚非但未示下惩罚,反而大赞其左手剑法,并赐宴同游,将册封郡公主一事亲口告知。
“待礼成,君既为西嘉兄长,自是孤的兄弟。”
李舟阳听出了笼络之意,也深知和天王做兄弟不是那么容易,于是口称“不敢”,谨言慎行,直至宫宴结束回府。
当夜,久出归府的中郎将与“胞妹”重逢,言谈甚欢,叩谢恩赐,感激涕零,而后促膝长谈,以至三更。
无人知悉,那夜密聊,究竟说了什么,旁人只道兄妹相认,感情甚笃,羡煞不已。
翌日,苻坚收到密报,称中郎将手伤,乃是姬洛伙同贼人蓄意为之,请君秉公处置,苻坚提朱笔,久悬未落,最后仍未有批示,招来近臣,为李舟阳敕封进赏。
同月,楼西嘉另赐国宅府邸,距宫中近,除每月定日进宫见礼,其余一概免之。左贤王刘卫辰领亲眷登门恭贺乔迁。听闻此人曾于姬洛交情过密,如今落井下石,改巴结新贵,楼西嘉实在心有不耻,于是淡漠应付。
左贤王不以为意,以长子刘右地代传话——“宫中若有惊变,此处首当其冲,郡主安泰,无诏无必要,少入中庭。”
白少缺闻言,同楼西嘉揶揄:“你这哪是做郡主,分明是质子。”
楼西嘉笑答:“为质也没什么不好,子楚为赵质,生子政于赵都,公子政居赵九年,最后不也一统九州,得称始皇?天下将战,四海无一幸免,与其去到易被波及之处,不如站在漩涡的正心,才最为安全。”
“喂,你不会真是跟李舟阳搭上线了吧?”白少缺惊诧一声。
楼西嘉偷笑:“你猜?”
腊月,大鸿胪卿上疏,近年北方江湖势力大量消减,自北系白门和刀谷覆灭后,无挑大梁之主,坞堡隐隐有出头之势,尤其以斩家堡为首,态度始终不明,或可再行招安,以示皇恩浩荡。
苻坚纳谏,却一时没有外派人选,若要示好,为平定北方铺路,则使节身份不能过轻,坞堡乃北地汉人专居,但亲族之中融通汉学的人不多,外臣倒是有,不过又各司其职,难以得空。
绞尽脑汁,方才在日落之前敲定人选。
“那日丞相出殡,拦车架的小子何在?就他吧,他既请罪,便让他承袭父亲爵位,敕封赵公,前去戴罪立功。”
庾明真以赵公苻双曾参与五公谋逆之乱为由,进行劝阻,然苻坚念及亲弟情分,坦言祸首伏诛,苻双既罚,执意赦免其子嗣。
此事敲定,终不再议。
年末,高句丽使团访秦,称公主为贼人所劫,或往南逃,望秦国出兵助其于青州拦截,苻坚首肯,传信于赵公,令其先往青州,再北上斩家堡。
作者有话要说: 重要通知:
刚刚收到的消息,网站要升级15天,这十五天作者没有办法更新,读者也没有办法订阅,所以…这十五天内的存稿我会在升级结束后一起发出来~望周知,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么么哒~
过渡一章,再交代一下长安的线索,把配角安排得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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