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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杀手要么有惊为天人的技艺,要么形貌普通到不会被任何人留意,单悲风显然都不属于。
他有很好的武功,却并不是为杀人而生,作为杀将,他只是一柄武器,替主子完成阴暗肮脏里见不得人的交易,至于长相,纵使普罗众生的样子不会出卖他,一个背着古锭长刀的人,无论往哪里一立,那种叫人不寒而栗的气质,人人都能过目不忘。
姬洛在冀州境内终于追到单悲风的行迹,一路随他北上,直达长乐郡最大的城池,信都。
说来也奇怪,公输府旧宅在青州广固,若打长安去,最近的路线莫过于走清河郡临清城,一路往西,过馆陶而至邯郸,但单悲风却舍近择远,往西北过安德郡,一路向北,在长乐郡出入,瞧着并未有西行的打算。
而后没两日,单悲风在信都换马,向西北,秘密经由常山郡进入井陉县,最后没入太行山东麓。
姬洛追至,在山外发现弃马,怀疑此前都是迷障,他真正的意图乃是经由太行山的横谷西穿井陉,取道晋阳归于秦都。唯有一点,这人放着快速通途不走,百般费力过山,着实让人不解。因而姬洛心有揣测:莫不是他已察觉被人追踪?
这种推论在一日一夜后逐步被加深,姬洛沿着井陉深入山林,再走些日子都能到阳泉了,却未能再在古来雄关要道上追索出踪迹,他不由怀疑,单悲风根本没打算借道,这只是惑敌之招。
如此一来,漫漫山路,想要揪出一个人就难了。
姬洛并未放弃,先就近寻了一条溪涧,凫水洗了一把脸,在河滩沙地上,拿破碎的河蟹壳作笔,在地上起拟草图——
从前虽对冀州无甚研究,但在信都徘徊那两日,他亦多留了个心眼,寻了个当地人,将附近地势都打听了一番,尤其是这太行山。
此山南北绵延,连横十二州,乃是河内地理要塞。山中据传有八条要道,并称太行八陉,这井陉便是其中之一,位于中部。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单悲风在这山里起码还有七条出路,北上有三,望都关飞狐陉,涞源蒲阴陉,以及外跨幽都的军都陉;而南下有四,侯马轵关陉,沁阳太行陉,河内白陉以及磁县的滏口陉(注)。
既然放马,便说明人需以脚力攀山,意图不言而明,只是南北都是山路,余下七陉条条又皆是东西横谷,皆可过境,单悲风会往哪里走呢?
姬洛在溪水边少坐片刻,忽听得有驮马走铃的声音,立时将手中蟹壳扔去,再用脚将沙土画推平,回头一瞥,果然见一商队亦缘溪休整。
古来燕赵之地,民风多淳朴慷慨,领队的老大过来打了个招呼,在一旁卵石地里搭了个篝火,热了两壶烧酒,唤上姬洛同饮。姬洛婉谢好意,却为他的热情生出几分好感,闲谈时问及他们来去。
这群人直言,往那保县去。
“保县在北,你们带着辎重翻山,可不好走啊。”姬洛随口感叹。
哪想,那头子笑说:“我们啊不翻山,往东到了常山郡郡治,在那里喂马歇一宿,再经平原北上。”
虽是绕了些远路,但商队不若行客,要顾忌驮马,更要考虑押运的杂役,去大城补给也不是不可能。
姬洛未多想,正笑着颔首,近旁凸石上趺坐拭刀的刀客却插上了嘴:“兄弟一看就是外来的吧,这时节可不敢直接上山,五六月雨水重,山路湿滑不说,便是未生个熊心豹子胆的,没一个敢夜过望都关。”
“飞狐陉的望都关?”姬洛疑惑,不由询问,“那儿怎么了?”
那刀客放下刀,左右看了看,俯身朝姬洛探去,以一种极其阴冷的语气说道:“有行尸魍魉索命鬼,怕不怕?”
“别听他胡说八道!这都是冀北的刀客吓唬人的!”商队头子看不下去,把酒碗一搁,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水渍,朝那金刀汉子指点,又冲姬洛拱手赔笑。
果然,那刀客看姬洛丝毫不怯,顿时没了兴致,把脖子一缩,继续拿白布擦刀打蜡:“没意思,看你细皮嫩肉的,胆气倒是足,往年遇上落单的,哪个不是被吓得屁滚尿流,三天脚软打摆子,下地走不得路!”
“一边儿去!小兄弟别理他,他人就这样,臊眉耷眼的!”头子埋汰一句,在溪边濯了手,顺势走到姬洛跟前坐着。
这深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日都难见一个活人,他们走商的疲了,好容易碰上个行路者,嘴巴那跟开了闸的洪水似的,关都关不住。
姬洛讪笑两声:“所以,这望都关是去得还是去不得?”
“当然去得,每年这些日子,都有不少刀客慕名上山拜祭,这不,那小子今年跟商去不得,这才憋着生闷气呢,嘴巴跟下刀子一样。”头子解释道。
“拜祭?”
商队头子上下打量一番,瞧他惊诧不似作伪,便抚髯侃侃而谈:“这在冀州不是什么秘密。我看小兄弟冠剑在侧,想来也是练家子,可曾听过江湖有言,‘冀州刀塚断水处,谷中沉玄兵’?”
姬洛对答:“北刀谷的威名,自是听过的。”
“传说望都关外有一片古战场,乃是先秦以前诸侯交战所至,尸骨化成黄土,那些横插在尸身上的刀兵,却恒久地流传下来,也就是后来人称的冀州刀塚。山中本有一条支流,却在山前迂回改道,世人推说是因为杀戮致使阴气深重,水有灵而不敢过刀塚,于是起了个名,叫断水处。”
“刀谷的开山祖师偶经此地,在万刀之中寻得名刀‘风流’,为感念赠刀之谊,于是在断水处开山立派,筑起刀谷断水楼。自此,一刀问世,万刀追随,北刀谷渐渐扬名天下。只可惜啊,千古风流云散,悲来一抔黄土,是来也黄粱,去也黄粱。”商队头子饮酒慨叹,散座四面的帮工都垂首长叹,可见刀谷在冀州影响之深远。
当初途径剑门关时,李舟阳曾提及剑谷云深台下亦有一片剑冢,不过此冢非彼塚,乃是剑谷之人死后,归剑有仪,列剑供后人观瞻,倒是和刀谷这阴森可怖的传说大相径庭。
姬洛不禁畅想,该是何等名刀,才能使那开山祖师无视刀兵冲煞之气,在山中聚敛人气。
“那祭奠一事又从何说起?”
这次,开口的是那拭刀的汉子:“数十年前,石赵立国,在冀州作威作福,对晋人更是百般屠戮。那狗贼石虎,听说刀谷‘刃’字部善于制刀,便垂涎三尺,欲讨来刀术,供他军备使用,更想将刀谷据为己有,供其差遣。”
“北谷最后一代掌门宁不归老爷子誓死不从,将遣来的使者撵出太行,并大骂‘焉与竖子鼠辈且试刀?’,并公然收容孤儿和受其迫害的百姓。石虎嫉恨在心,登位后发兵刀谷,刀谷死守,却仍是一夕倾覆。”说到此处,汉子眼中饱含热泪,横刀膝头,弹刀作歌,唱得是“壮士一去不复还”般的燕地悲歌。
商队头子连叹三声“可恨”,最后豪饮一坛酒,摔坛置气:“听说那一夜是血流成河,死尸全堆在刀塚中,被浇上桐油,一把火烧去。那火烧了七天七夜,才被一场阴雨浇灭,那雨连着落了三月不见晴,怨气横生,连飞鸟也不渡!后来石赵灭亡,燕国太原王慕容恪敬重刀谷死志血性,为其正名,渐渐才有了许多刀客自发赶赴祭奠,自清明至芒种,络绎不绝。”
闻言,姬洛心头一动,暗想:那单悲风也是个使刀行家,莫不是也入山祭奠?瞧不出,他还有这般心肠!
姬洛告别商队,往北翻山,去望都关祭奠刀谷先辈,不过,杀将没遇上,到遇着个老熟人。
这几日天气不见好,山中百年古树耸立,颇有些阴冷恻恻,敢于这样的日子横穿望都关的真是不多,那得是刀口舔血,白骨作伴,比死人戾气还重的家伙们。只是,这样的人望风而动,比草原上的鼬鼠还要敏锐,姬洛足足追了小半个时辰,直追入刀塚深处,才勉强将人截住。
“楼前辈!”
待姬洛寻得一块视野开阔的缓坡,双臂展开,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后,认出少年的楼括这才从隐去身形的密林中走了出来:“是你,我记得你。”
两人相携,在塚口前找了块空地坐下来。
楼括不使刀,又和刀谷没什么干系,该不是来祭奠的,姬洛一打听,才知道,他原是要回千秋殿。
和楼西嘉分别后,楼括再没接杀手任务,而是去了阆中的鸳鸯冢,住了好些日子。帝师阁的事情出了以后,等不到姑萼出关,他便暗下江陵,一直悄悄跟着楼西嘉,这一跟就跟到了长安。年前秦天王敕封郡公主,楼西嘉重回殊荣与身份,楼括心中亏欠得偿,见她长兄在侧,情人相伴,在长安过得好不快活,也到了离去之时。
因千秋殿总殿在冀州和幽州交界的山中,打西来,为节省时间,这才横穿太行。
“你可是误入此地?反正左右无事,你往何处去,或可送你一程。”
姬洛却推问:“楼前辈对此处可是熟稔?”
“算不得熟,走过几次,大略知晓,”楼括起身,一边舒展筋骨,一边自嘲道,“有一次任务截杀,那人慌不择路,一直逃到刀塚深处,我还没动手,他便自个儿把自个儿吓死,反倒是我,安然走了出来。或许杀孽太重,连鬼怪都敬而远之。”
姬洛顿首再拜:“可否烦请前辈带我一观。”
听得请求,楼括大惊:“你去那里做甚?”
“不瞒你说,在下也是追着一个人到这儿,事出紧急,才不得不一探究竟。”姬洛如是说。
楼括沉吟片刻,答应了他的请求,两人并肩,沿着狭长的山道,幽暗的森林,进入谷地深处。
越往里走,褐色土地渐变成黑红色,沉过血浆又铺着尸体灰烬的地方,山木花草都避之不生。如他俩这般阳刚男儿都觉得毛骨悚然,可想而知附近山民是浑不敢近前的,所以惨剧发生后,断水处被圈为禁地,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走了半里,瞥见姬洛四下寻踪问迹却毫无所获,楼括停了下来,劝道:“那些前来吊唁的,多半都止步望都关。”他不知缘故,自然而然将姬洛口中的人,当成了寻常的刀客。
姬洛支起身子,定定看着楼括:“前辈,你看看你身后。”
楼括腾身越开,手中暗器顺势而出,扫荡开蓬生杂草,这才显出隐藏在枯木下的深沟战壕,还有里头填满的累累白骨。
“也许传言是真的,这些人都是被烧死的。”姬洛指着骨头上的灼痕,还有沟壁上青黑色的草灰,说道。随后,他绕到坑后,在一株野花下,发现了燃尽的蜡烛,还有干燥的纸钱。
楼括拈起一张,用手指搓了搓,得出结论:“都是新的,还未沾过露水,离开方在一日之内。”
姬洛一声未吭,两手抄在胸前,望向黑水之外,目色凝重。
生死之间养出的敏锐告诉楼括,能来这里的人都不简单,他不由审视起姬洛:“你在找谁?”
“杀将,单悲风。”
姬洛隐去公输府和《天枢谱》,重新编了个借口,只说风马默与己不和,在彭城设计,他侥幸逃脱取得证物,却被杀将暗中劫走,于是想找他追讨回来。
这么说,只是想诱使旁人认定六星内斗,不过楼括其人本身没有政治立场,也不会关心谁是谁非,看在楼西嘉的面子上,他卖了姬洛一个人情:“呵,据我所知,这个人行踪诡秘,便是秦天王,也不是时时能联络上他。不过,我恰有个法子,如果你真是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人来,不若同我一道回千秋殿。”
“前辈,你何时也这么卖力揽生意了?”姬洛失笑。
“非也,”楼括摇头,“小子不知,千秋殿有一个千秋悬赏榜,榜上多是些难以完成的任务,虽然难办,但并非毫无机会,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年年都有不怕死的顶风而上,所以这榜单也时有变动。但有意思的是,榜首却始终稳如泰山,你可知是谁?”
闻言,姬洛心中一动,探问道:“莫非……是杀将?”
“不错。”
姬洛心中欷歔,能让千秋殿都难办的人,还以为会是南北两大巨头——苻坚有暗将随侍,司马曜宫内有鹤童子,娢章太妃这样的高手,哪一个不比杀将难捉,为何偏是他?
楼括转过脸来,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你可知出钱买他命的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注:关于太行八陉(音通行),参考引用《述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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