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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燕都一路往东,一直走到地之尽头,便可见苍茫大海。沿线上有一座大港,未抵燕山,传说当年始皇帝所派,求取长生不老药的使者,便自此入海。海上有一碣石,仿若仙门,乃历朝历代朝拜圣地,便连始皇自己,也曾四次亲自东巡,至于第五次,则崩于半途。
出海有无仙山,始终不为人知,但因这片海湾上可勾连乐浪郡中高句丽、百济、新罗三国,下可接连东海,便成了大小商贾和慕道游仙之人往来之地。
自打边关吃紧后,北方大小坞堡除了依靠庄园田地维持基本生计,也刻意培养了自己的商旅,走水路,向四邻贩卖货物。斩家堡也不例外。
船队一直由五大家中的郭家负责打理,来回一趟半年,每年两次,今次带队去接的,是郭家年轻一辈的郭滢。
郭滢其人是个坐不住的皮猴子,好吃懒做样样精通外,那是文也不行武也不行,平素嚣张跋扈,在堡中惹是生非,唯一的长处是胆子大,便是见了身具霸气与杀气,人人敬畏的宗主斩北凉,也敢胡说八道,张口瞎话。
斩家堡中二把手郭益是她老爹,却管不住人,她上头本有个两个哥哥,可是病的病,死的死,老来得女,也就宠得不成样子——只要不折腾个大动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都说世上一物降一物,郭滢谁的话都不听,搁谁跟前都是大爷,但唯独对斩红缨服帖不已,好吃好喝从小都惦记着不说,那是指东不敢往西,因而,堡中若是谁挨了揍,找了骂,被耍得娘都不识,铁定会去搬这座大神。
前段时间郭益要给女儿说亲,被吵闹了好一阵子,最后实在没辙,便往那斩家侄女身前游说,支了个差使,把郭滢一脚踢出了燕都,耳根子总算清静。
偏巧今月海上起了数次风浪,该来的船迟迟未到,郭滢在临榆港等了两日,实在不耐烦,便把要务扔给了随同自个一道的办事,自己溜到别处逍遥去了。
打临榆港西南,撞见几位斩家堡年轻一辈的子弟出来历练,说是处理年后起的佃农骚乱,私下有人从中吃钱,那些个小坞主压不下去,只能暂时以江湖冲突为由,打了几处虚招掩护,随后向斩家求援,希望能揪出人来,既平息了怨气,又免叫虎视眈眈的秦国插手。
带队的方阳和其他几个弟子搜集查证数日,基本已锁定那恶奴,只是此人滑头,明里暗里都久攻不下,取不得证据。斩家堡自斩北凉统理后,在河间之所以能笼络人心,乃是因为讲究以德服人,既然无法证明,就不可以空口无凭指摘,不然既落人口实,又打草惊蛇叫人有了准备。
见软的硬的都不成,郭滢胆气足,将那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奚落了一番后,拍着胸脯说自个帮他们搞定,于是夜间,换了夜行衣,往那小坞总管居处探看,结果她那三脚猫功夫外加比清溪还浅的城府,东西没捞着,自己差点儿失手被擒。
好在,活那么大,郭滢蔫坏的事儿没少干,被人抓包揪着追打也不是没有过,脚底抹油的功夫还行,可算是跑了出来,也没像话本子里那般,丢下些什么关键的随身之物,叫人栽赃,或是叫人灭口。
劫后余生,可该叫她得意,可话本子里没说,为人太嚣张容易湿鞋,走夜路太多容易撞鬼——
郭滢跑到林子里,踩着个软绵的东西脚踝一崴,实实在在扑了个狗吃屎,等她呸掉嘴巴里的黑土,定睛一瞧,方才绊着的是双小腿,膝盖往上全在土里,杂草枝蔓遮着,又黑灯瞎火不清,顿时以为自己踩翻了人家的坟,赶紧捧了两抔土掩上,又跪坐在地念念叨叨许他往生勿扰。
许是那两抔土上碎砾较多,落在小腿上痒痒得不行,腿主人下意识一个蹬腿,将没留意的郭滢给踹到了土坑里,着实给吓得魂飞魄散,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人已经在客栈中,方阳那一群人围在床边,生怕这姑奶奶一个不如意,跳脚起来把房子拆了。
“我怎么在这儿……”郭滢睁眼,问出了但凡走江湖被人捡到的,不论是因为受伤,酗酒,还是走火入魔发疯,清醒后必问的话。
“郭师妹,究竟发生了什么,昨晚你怎会在那旮沓坑里?”方阳的一句问话,像当头的一盆水,把郭滢浇了个透心。
但昨晚那一脚还历历在目,她按着胸口,瞳仁一睁,眉毛扭曲,嘴巴长大,显然是急火攻心之貌。方阳一看自己的站位,免不了首当其冲,当即往旁边退了一把,刹那间,那些个汉子便宛如泥塑的娃娃,东倒西歪裂开了一条缝。
围个水泄不通的人突然散开,大门便空了出来。郭滢正眼神飘忽,还没反应过来,门突然开了,一双腿迈过门槛,她的视线正好撞上——
这腿,可不是昨晚那双吗?
她一个深呼吸,向后一倒,脑勺又磕在了枕头上。
斩家堡中人人夸赞的郭大胆,怎么好意思跟人说自己怕鬼,还被个死人吓晕了,要是传了回去,往昔她得罪的家伙们,怕不是得天天挂在嘴上。她这个人,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别人吃瘪就乐道,自己吃亏就忍不了。
正当她想借口的时候,一道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腿的主人走到了榻边,话音里似有些不明所以:“我在外头听到声,人可是醒了?眼下怎的又躺回去了?”
郭滢死死紧闭双目,就是不敢睁开,怕看到腐尸烂肉或是白骨骷髅,对着自个儿说话,伸手上下乱挥:“你别过来!”
说话的人也懵了,方阳轻咳一声,解释说:“郭师妹,我们能找到你,还得靠这位小公子,这里不比堡内,你别任性。”
闻言,郭滢稍稍松了口气,毕竟若是鬼怪,方阳也不敢这么说,可见是个人。惊魂未定,她忙抚了抚心口,小心试探:“真的?长得……长得好看吗?”
方阳脸上有些挂不住,郭滢不过及笄之龄,没有哪家的小女儿这么直白套问一个男人样貌的,就算是江湖人不拘小节,但别的不说,若人真长得不凑合,于脸面上也是冒犯。
正当方阳不知如何接话时,榻前的少年却呵呵一笑,往前凑了凑:“好看,那自是好看的,在下不才,貌比潘安,容胜卫玠,立当如芝兰玉树,行尤有霞姿月韵。”
虽知这人是在自吹自擂,但听那说话声如空山玉碎,鸾鸟啼鸣,想来人应当也是个疏朗君子,郭滢大出一口气,眼皮掀了条缝,往外觑看。
少年在前,看她睫毛微颤,知道睁眼在即,使了个坏心眼儿,忽然抬起袍袖一挥,拂过脸颊,顺势又往前凑了凑。郭滢杏眼一睁,什么绝世容姿统统没有,只有一张惨白的鬼脸,双目血流如注,面颊皮开肉绽,狰狞可怖,占据整片视野,几乎容不下其他。
只听一声哀嚎,郭大胆这一回是真的砸晕在瓷枕头上。
“谢……谢公子?”方阳见状,目瞪口呆,惊得舌头都捋不直,其他人更是退避三舍,撞格架的撞格架,撞门板的撞门板,仿佛中间那儒雅公子是什么可怖的洪水猛兽。
谢叙揭下脸上的东西,回头一脸莫名其妙:“我以为先前你们围在榻前,是想吓唬吓唬她,呵呵,所以……所以便顺手使了使新绘的易容面具。”
“勇士。”方阳咽了烟口水,对这个面容讨喜可人的公子,再给不出第二评价。
然而,事情并未往方阳想象的方向发展,郭滢既没有将谢叙大卸八块,也没有恶语相向,反而气虚衰弱,哎哟呜呼在榻上一连躺了两天,好容易恢复了元气,能下地走路晒太阳,可见着谢叙就躲,比草坡里的鼬鼠还灵活。
谢叙也很苦恼,他不知道郭大胆以前作威作福的“英勇事迹”,回头苦思冥想,只觉这姑娘楚楚可人,后悔自己不该榻前吓人,虽说也是个拿刀的练家子,但兴许人家只作傍身,从未见过血,对于神鬼很是敬畏。
这么一想,他拍手笃定,决定当面致歉。
其实也不能全怪他,头一天夜里发生什么,谢叙还真不晓得,他自个儿醒来,看坑里落了个人,还稀里糊涂。
这事儿要说回几个月前——
打鸳鸯冢和姬洛分别后,他跟着太妃娢章继续暗中给朝廷当说客,等回了建康才知道,伴读阿枭为了找他,跟着谢玄去了云梦大泽,想着当初一声不吭随王汝偷跑牂牁,留下人在枯燥的谢家左顾右盼,时时担忧,谢叙心中便又发虚又感动,于是学乖了哪儿也不去,等着人回来,先一步痛陈罪己。
可谢叙在建康左等右等,愣是没等到人回来,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云门祭祀后谢玄接到急信,直接赶赴了京口商讨要事,阿枭自也是随行。
谢叙聪颖机敏,知道江南将有大变,随着王家衰微,桓家让权,“王与马,共天下”的时代即将结束,很有可能将迎来他谢家的鼎盛辉煌,北方频频有报,苻坚厉兵秣马,这一仗很硬,他不敢随意叨扰谢玄,便又耐心候着。
可到了冬日新月,谢玄归家,阿枭却没回来。向那伯父一讨问,谢叙才晓得,阿枭因为会两手功夫,自请留在军中。
起初谢叙以为阿枭为自己不讲义气的不告而别生闷气,所以才不愿见他,愣是在江左讨来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眼巴巴叫人捎带。
可后来却越发不对劲,每每他提出要随伯父入军中学习,谢玄总会以他三脚猫功夫拒绝。谢叙心一横,干脆偷偷溜到前线,这才知道阿枭哪是投了军,分明是不知所踪。
谢玄告诉他,阿枭起初确实在帮助安置流民,但在一次平息山中匪徒的任务中,负伤后下落不明,他们着人搜寻无果,后来在崖下找到一具面目全非,腐烂破败的尸首,根据衣着,依稀可辨。
谢叙这些年一直念叨着人,知他俩人感情好,怕他伤心难过,谢玄这才把消息瞒住。
听过事实真相,谢叙好一阵低落,谢玄无心和他周旋,派人将失魂落魄的他送走,可谢叙前脚刚离开大营,后脚便耍机灵将人支开,独自偷跑,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荒唐事——
要说这谢家的小少爷,珠玉之貌,风月之骨,平日里做的都是清谈雅颂的学问,重的都是名教礼法,好端端竟然跑山上把人的坟给扒了,哭着喊着要带阿枭回家。
当谢玄见着脏兮兮一身土的谢叙时,着实给惊掉了下巴,还以为是半道遇上打家劫舍的。一问才知,这实诚孩子非要将阿枭的尸骨迁回建康,于是自作主张,结果没想到,阴差阳错发现那处埋的根本不是阿枭,于是又哭着喊着信誓旦旦说人没死,至于为什么这么久没回来,多半是给人抓到了北方。
正巧这时候,斩北凉的密信到了,谢叙一不做二不休,毛遂自荐走北方,明面上打听打听阿枭的下落,私底下以谢家的名义,暗中联络北方势力,以图谋里应外合。
谢玄起初不同意,可既要派个有分量的人,又得能安全抵达斩家堡,着实难办,那谢叙虽然功夫三脚猫,等同瞎胡闹,但那一手易容术,恰恰蒙混最有利。于是,耐不住他又是撒娇好话,又是千字文论述,最后给准了。
至于山中坟墓,谢玄也着人改了碑铭,按军礼规格重新入葬,也算是还人名分与安宁。
谢叙是个玩心重的,本来带着任务,结果路上为北方风物所迷,走岔了路,燕都没到,人倒是晃悠去了临榆附近,就差扬帆出海。
别说,就这白瞎的路线,“芥子尘网”还真没摸出端倪。
撞见郭滢的那天晚上,谢叙想学醉侯刘伶,鹿车载酒,走哪打哪,醉死便叫人携荷锸一柄,任意埋了。可惜他只身一人,没有仆从挖坑,只能自己上手,偏巧那北方的烈酒不若南方的甘甜米酒,一杯醉倒,坑是挖好了,可人却先倒在土里呼呼大睡,把郭滢给吓了一跳。
鉴于几位都是斩家堡的人,这过失又和自个儿有关,便左右套话,待问清缘由后,主动请缨,说是想个辙,帮他们解决掉手头烦恼。
郭滢起初不信,可瞧见谢叙在袖子底下掏物,心里头发憷,先一步捂眼跳开后,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又过渡一下~
斩家堡会有许多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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