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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地方?出去往哪儿走?”宁永思瞥了一眼地上的村民。

锦衣男人被刀口的血骇住,顿时慌得往人墙后头躲,一拍脑袋冲手下又吼又叫:“不是叫你们看着路吗?怎么还有外人进来了!弄死,给我把丫的弄死了,走漏了风声,甭说发财,都等着喝西北风吧!”

斧头壮汉一拥而上,没两分钟便被打得满地找牙,姬洛赶到的时候,宁永思正揪着那锦衣男人的胳膊,一脚踩着肥臀,顺手把刀口架在人脖子上。显然,后者骨气缺缺,是个欺软怕硬没种的,一看来人武功高,顿时把脸笑成了菊花:“女侠,小心,小心你的刀,拿稳了,咱有话好好说。”

宁永思重复了一遍:“这是什么地方?”

“死人隘。”

“要你说?”宁永思把刀一拧,她都走到了海坨山,还会不把附近打听清楚?这人不是装傻,就是脑瓜子真蠢。

“别打别打,这地儿真没名字,要不叫个无名之地?”

男人嘴巴讨欠,宁永思瞪了一眼,拿另一只手,冲他脸拍了拍,像在菜市口挑猪肉:“他们怎么回事?”

宁永思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山民,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威慑的打手已经被她收拾干净,可这些人却仍然一句话也不说,好似在那地头生根发芽,甚至把畏惧的目光从锦衣男人身上移到了她身上,带着明显的猜疑,还有强烈的怨恨。

这很没有道理,宁永思从没来过这儿,这些人,更谈不上见过。

“我们这儿的人都胆小怕生。”

“你们这儿?”

那锦衣男子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一块豆蔻汁染出的红花图纹,笑着道:“这是我们族人的标记,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小子在外头发达了,想给他们都迁出山去,你看这儿又没有半亩耕田,迟早得坐吃山空,断子绝孙……”

说着还给一旁滚地的打手使了个眼色,后者揪着近旁一姑娘的手臂,撸起袖子,果然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图案。

“是这样吗?”宁永思松手,把人踹到一边,走到那姑娘身边,轻声问。

那姑娘看她却十分戒备,像是有所忌惮,过了半晌,才咬牙点头,可就是这种带有信任的动作,蹲在她身边的一对夫妇却脸色大变,拽着小姑娘使劲儿摇头。

这是忌惮。

宁永思上前:“你们不用……”

“怕”字还没出口,那夫妇张着嘴,吱吱呀呀,突然发了疯一般扑上前来,张口就咬,锦衣男人憋着笑,宁永思则骇了一跳,伸腿将人踢开,一怒之下抽刀要砍,背后忽地传来一声呼喝:“永思,刀下留人!”

喊话的不是姬洛,是老头背上的瘫子。短短不过四字,宁永思的背几不可见一僵,手头的金刀竟然锵啷落到地上。“发疯”的夫妇,盯着老头和瘫子,不甘地退回原处,眼中同时露出垂怜和敬畏。

锦衣男人瞅准时机,捡起地上掉落的板斧,朝丢了武器的宁永思后背砍过去。

见此一幕,老头忽然松了手,把瘫子往灌木丛前一靠,怒气冲冲上前,对着那锦衣男人就是一巴掌。男人回头瞧见那张老树皮一样的脸,躲闪不开,嫌恶非常,狠下心干脆把手头板斧调头对准老人。

老人执拗,非要掴那一巴掌不可,姬洛见势决定帮上一帮,当即足尖一点,飞身上前打落板斧,先一步将那男人制住,再就着他屁股狠狠一踹,脸就送到了手掌前。

“啪——”

这一巴掌扇得狠,把梦呓中的宁永思也打醒了,她猛地向前跑了两步,又堪堪停驻,隔了五丈远,与那瘫子两两相望,却再不敢往前:“师……师父?”

宁不归?

姬洛正活动手骨,猝然这一声唤,叫他也忍不住霍然回头——怎么会是宁不归呢?不是说宁不归当年已在刀谷与人同归于尽了吗?他难以想象,那个在水牢里,头发蓬乱生虱,浑身散发恶臭,需得有人端屎端尿伺候的瘫子,竟然是几十年前威震华北的一代大侠!

瘫子开口,又道:“永思,他们都是哑巴,不要伤害他们。”

“师父?你是师父?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是我听错了,我不信,不信!”宁永思捂着耳朵连连否认。记忆中曾风华绝代的“风流刀主”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的师父,那个从小告诉她刀在人在,刀断人亡的男人,活着就像一种讽刺,更别说在这种地方苟延残喘!

何况,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在水牢里嘲笑姬洛所救乃无用之人。

在她心里像神明一样存在的信仰,竟然比一个干瘦如柴的糟老头还不如,没有比这更大的笑话!

“不,假的,一定是你和他串通好骗我!你怕我揭穿你的身份,就找人来骗我!”宁永思剜了姬洛一眼,眼神中充满刻毒,随后指着自己的心口,大声质问:“我是谁?你说话,我是谁?”

语气软下来,说到最后,她自己先没了底气。

“永思,朱永思。”

瘫子叹了口气,怕她难堪,把目光避了开去,不急不缓说出了那个再不被提起的名字。是了,她本姓朱,因为从小拜师,长在断水楼,刀谷灭后,不甘心自己的师父就此绝嗣,她一怒之下,将自己的姓改成了宁。

“师……父!”宁永思跌坐在地,两眼饱含热泪,她不敢靠近,却也不得不接受现实。

锦衣男人转了两圈,活像个矮脚陀螺,向后一倒,被两个壮汉架住。待站稳脚跟,伸手小心碰了碰烧得火辣,肿得老高的左脸,吃痛一声,趁宁永思无暇他顾,撸起袖子骂骂咧咧要往前揍人:“老不死的,你敢打我!有好日子放着不过,非要吃糠咽菜!”

姬洛伸手把他抓了回来,不客气地把人摔在梧桐树下,短剑贴着耳朵,刺进树干里。

“别……大侠饶命,误会误会,我叫熊巴,那是我爹,我能做什么……老子打儿子,该的该的!”锦衣男人服软,盯着剑下飘落的一缕碎发,咽了烟口水,眼睛都看直了。

姬洛弹了弹指甲,闲闲道:“收起你的小心思,我跟那位不同,可没有师父认。错一句,割舌头。”

“这……”熊巴结巴,还想隐瞒。

瘫子开口,声音不怒自威:“他们想要太岁。”在他说话的时候,蹲在树下的村民都提着一口气,似乎惧怕他讲出实情,可真相当真从他嘴里吐露时,那些人也只是垂首叹息,并没有像方才对宁永思那样,充满恼怒和无尽的怨恨。

姬洛一瞬间明白,宁不归在这些人心里威望一定很足,足到他们虽然觉得不妥,却也甘愿接受。

熊巴跳了起来,口出狂言:“妈了个巴子!我得不到,你们也别想得到。死老头,不留给儿子,难道还要留给外人,可别瞧着他们现在帮你,等……等我被收拾了,下一个就是你,还有你们!”冒着被姬洛割舌头的风险,他也要把肚子里憋着的气话说完,“别忘了当初,那些外头来的人是怎么对付我们的!”

在煽动性的言语之下,村民隐隐有暴动的迹象,如果没有宁不归坐镇,他们应该第一时间就会做出反应。

“来啊,割我的舌头啊,让他们看看,你们这些外来人的丑恶嘴脸!”熊巴嘴边咧出一个阴恻恻的冷笑,这些年在外闯荡,他体悟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对于拿剑的君子,两个对付的法子:及时的伏低认错和适时的无赖无耻。

被规矩束缚的人永远是守规矩的人,姬洛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不是,又算了一下,强行突围也没什么损失,于是给熊巴另一边脸也来了一巴掌,这才消停下来。

“这年头畜牲都能讲人话,拿剑的怎么会都是君子?”姬洛觉得好笑,这熊巴又天真又自以为是。

如果割舌头会让这些哑巴奋起反抗,那么底线以内,适当的惩戒,便有敲山震虎的本事。

姬洛转过头去,对宁不归微笑致意:“前辈说的太岁,可是山经海纪中所载的‘视肉’,也就是《抱朴子》里提到的服之可长生不老的肉芝?”

“不错,”宁不归下巴还能动,隔着数丈,与他颔首,“这山沟与世隔绝,却生有罕见的天星石芝,千金难得一厘,因而引来祸患。少侠想来也发现了,他们耳力与常人一致无二,并非天生哑巴,实际上是被人下毒所致。”

熊巴咬牙切齿:“都是那个疯女人!如果不是她,这里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宁不归眼中星子熄灭,一瞬黯淡,似乎有意避开这个话头。熊村长走到姬洛身旁,伸出枯瘦如枝的手,按住了剑柄末端,轻轻摆头。姬洛收剑,只说了四个字“怀璧其罪”。在场唯有宁永思摸不着头脑,提着金刀走过去,质问熊巴:“他们刚才就是因为这个,才对我发疯?”

熊巴看了一眼宁永思,又看了一眼自家老爹,最后靠着树干坐在沙坑里,抓乱了发冠,两手叠在膝头上,十分颓丧:“因为死人隘的传说,我们这个村子一直自给自足,里头的人不出去,外头的人也很少进来。几十年前,有个受伤的女人误打误撞走到了盘河口,本村东头一户人家发现,那家人的媳妇儿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不想见血,于是就好心把她救了回来,但那个女人伤得太重,寻常的草药根本治不好,于是他们私下违反了规矩,给她用了肉芝,也就是你们说的太岁。”

“长生不老,倒是不见得,不过魂是真拉了回来,可也从那时起,祸事接踵而至,”熊巴砸吧嘴,狠狠啐了一口,颧骨上的肌肉跟着狠狠一颤,在场的村民齐齐低下了头,“那个女人根本不是个善茬,也是后来离开了死人隘我才打听到她的真实身份,她是千秋殿的殿主,这个地方,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

现如今的殿主是厉观澜,在他之前,据闻确实是个女人,宁永思似有所动,试探地问了一句:“玉心莹?”

“不,是她的师父,单雨,不过那个时候,她应该还不是殿主,”熊巴摇头,语声更加急促,“伤好之后,单雨离开了死人隘。但没过多久,她又回到了这里,向村长,也就是我爹,讨要天星石芝来压制她娘胎里带出的怪病。我爹这才知道始末,断然拒绝,一口咬定不知所云,除了怕秘密外泄,还有个原因,是那肉芝虽能再生,却异常缓慢,已知的一朵离下一次成型还未足天数,贸然采撷,只怕会伤及根本。”

不论这拒绝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善意还是恶意,只要人与人之间还存留猜疑,那么结果可想而知,尤其是对单雨这种出身的人来说。

“所以,她控制了你们所有的人,让你们替她卖命?那座水牢,也是她修建的,对吗?”姬洛轻声一叹。

听见他开口,宁永思本能想对呛,但仔细一想,不无道理,甚至悲剧绝不止如此简单:“所以她把你们都毒哑了?”

这是个很傻的问题,在姬洛看来,以单雨的武功和背景,根本不需要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就像人若要捏死蚂蚁,根本不会考虑要不要迂回地在它们的食物里下药,这听起来就很可笑。

“不,那个时候还没有,她只是用村里的小孩和老人威胁,迫使其余人替她四处寻找采摘肉芝,也当真发现了不少,只做药引,已足够她服用两辈子。但人的贪欲无穷无尽,她开始利用肉芝赚钱,如果有人反抗,她就把人关入水牢,或者直接杀人,以血来蕴养那种天材地宝。”

熊巴的解释印证了姬洛的猜想,至于下毒,应该是在那之后另起了祸患,这世上任何一股力量都不能小觑,哪怕只是蚂蚁。

“后来村中不堪重负,决意联合起来,送一个人离开死人隘,去外头寻找援助,他们选中了我,我那时很小,倾全村的力量,从山缝里爬了出去。”熊巴忽然有些呜咽,不用想,单雨一怒之下毒哑了所有的人。这些人只有语言而没有文字,交流变得困难,也就无法再团结一致。

熊巴双手紧紧握拳,在腿上狠狠捶了一下,表情变得狰狞:“可是你们知道吗?外面的世界比山里更加残酷!单雨的势力太大了,我能遇见的,只是跟我一样的人,他们能做什么,屁都放不了一个,却一天到晚做梦,不是想抓我去千秋殿,就是想让我也成为他们生财的工具,我跑了好几次,再不敢告诉任何人关于天星石芝的秘密。”

“从那以后,我渐渐开始心安理得地过日子,直到单雨死。”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还想写得更惨一点,不过想想小心脏受不了orz

话说平淡的剧情过去啦,我又要开始写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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