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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里妗抿唇不语,面色发白,过了许久,才开口交代:“我知道你不是江屿寒。我确实在江南见过你,我也见过江家人,因为没有证据,‘浣花剑’是谁,并不好说。你可能不信,那是一种感觉,一路行来愈发深刻,论行事风格,你和江家格格不入。”

她话未尽,尤其是在龟兹街头,他为她宽解的话,那种洒脱和随性,是守旧例的吴郡四家人培养不出来的。更让绮里妗深感担忧的是,姜夏对姬洛的态度,时好时坏,时敌时友,若说江屿寒与姬洛毫无纠葛,那眼前人真实的身份,又在扮演什么角色?

“我担心你,所以向钟别借了人,他给了我一支鸣镝,必要的时候一部分死士会放弃手头的任务,优先保护我。”绮里妗如是说,但这听起来,并不像平等的交易。

有了足够的交代,这一句担心,和先前那一声担心,意味截然不同。一个是发自生死攸关下的关怀,一个则是担忧身份暴露,姬洛会对其不利。

“你用的什么身份?绮里家?”

“不是。”绮里妗飞快地否认,在这莽莽塞外,江南那些家族对钟别来说,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她只是单纯表达了对姜夏的关切和安全的担忧,钟别便豪爽地借了人给她,并且还再三保证,这些人并没有执行核心任务,不会拖累这次攻城。

但她也不傻,没有白白的好处,所以方才摸到鸣镝时亦很犹疑,不到万不得已,还是慎之又慎,观望为上。

当绮里妗将始末原本道出时,姜夏却觉得明显还有内情,便将杀上九门九井后心头的怀疑与之稍加思忖,立时洞若观火——

钟别一定有问题,所以他很忌惮姬洛,怕这个能搅动天下的聪明人发觉了他的意图,会秘而不发,最后在作战中对他留有后手。虽然姬洛本人一定会上五城雪顶对付原伯兮,但是他还有同行的人可以帮手,张乙已被支开,桑楚吟亦不在,剩下的只有我。

而钟别不知道我与姬洛的关系好坏,唯恐会派我来监视甚至向他动手,而绮里妗的请求,正好如瞌睡遇上热枕头,他趁势送绮里妗和谢叙过来,刚好能分别牵制我和姬洛。

真是一副好算盘!既是如此,那钟别定然在某一处说了谎。

姜夏喝问:“他人在哪里?”

绮里妗死命摇头,姜夏迫使自己在角力中冷静下来。那钟别绝不会冒险亲自对上原伯兮,更不敢直接向姬洛出手,所以手脚一定是动在一个重要却不易被察觉的人身上,究竟是谁……是谁……

是桑楚吟,是向各国搬救兵的桑楚吟!

“你躲起来,我去找张乙。”姜夏分身乏术,只能两相较之择其一,先顾大局,再想法子截杀钟别。但他走前仍有些不放心,不由警告绮里妗,“钟别这样的赌徒,还是杀掉比较好,这样便永远没有赢的机会。他也许真的畏惧原伯兮,但可没那么怕死,大漠草原上的狼王,都是拼杀出来的!”

望着那道远去的人影,绮里妗欲言又止,最后重重叹了一口气,沿着那条隐蔽的路向里走。

姜夏折返到“呼风唤雨”塔附近,还未联络张乙,先发现谢叙在来时,提前跟于阗的人打过招呼,这些人联络不上桑初吟,又只能探得诸国皆兵马向此而来,心中不安又难以做主,于是纷纷前来昆仑报信。

他将信截下,发现桑楚吟已不知所踪。

“该死!”

姜夏将纸条搓烂在手心,一拳捶在石塔壁上,几乎是怒吼着下令,“务必死守青鸟道,不明之人,一律就地射杀。”说完,他还放心不下,出外抓了个钱家的人,揪着人领子道:“告诉张乙,小心极乐墟的人,如果看见钟别,最好不要手软!”

而后,他头也不回朝天风碧台奔去,沿着姬洛走过的路,一直杀上雪顶。

————

厚重的黑石殿门被叩开,冰坨子碎裂,顺着门缝次第坠落,发出叮咚脆响,而风雪则趁势长驱直入。玉阶上的人按刀回身,露出恶狼的森然之相。

和那些着白袍而圣光熠熠的使徒相比,原伯兮穿得如同一只黑色的渡鸦,疾风卷落的羽毛就飘荡在他的脚边。渡鸦食腐肉,在西域据说是邪恶的象征。

苍空之上起了一声鹰唳,盖住拔剑的铿锵声,一道影子俶尔自后方暴起,银光随刃落,剑很快,直探向原伯兮后颈窝的百劳穴。

只瞧鸦羽披风一卷,一把锃亮的满月弯刀贴地往上斜斩,画出月弧,接住了那一剑,随后用力带剑滑至刀尖,借弯度一勾,狠狠将人拽下,又甫一用力,横甩出去。在二人擦肩而过之时,大教宗左手探出,运劲力直切人奇经八脉中的带脉。

姬洛推柄转剑,如鱼龙游走,避开他的掐拿之后,两手握剑向前一推,直削向原伯兮的虎口。原伯兮松手脱刀,四指并拢,掌如毒蛇吐信,贴着决明剑的剑身穿行,朝姬洛内关处崩打,逼得他只得脱开剑柄。

两人都失了武器,凌空拳脚过了十招,皆聚气起手,一对掌,各自分开向后退滑,再顺手拎起落地的刀剑。

“你不是白华的徒弟,那是个女人,我记得,”原伯兮目光追至,半眯着眼打量半跪在地的小子,似想起什么,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原来是你,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

姬洛提剑抬头,眉心攒聚。

“你的剑不怎么稳,三招之下我要断你的兵刃,若你不弃,则断你的手。”原伯兮双手握住弯刀,以一种近乎轻蔑的口吻,将自己的意图宣之于口。而后,不等人思量此乃真假,已挥刀劈之。

他的弯刀并非头部宽而平,向下垂弯的波斯刀,而是上翘的月形刀,刀身嵌有血槽,槽内淬有日月纹。

姬洛短剑一扛,却吃不住力,原伯兮趁势大喝一声,右手旋扭,那弯刀便如转轮,飞快向他跃进,竟真要将他整个手腕绞下:“你早该是个死人,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女人和她的蛇!”

“你的话还真多!”姬洛冷笑一声,避走一步,两指并剑式,向前点在穗子上,那剑如飒飒流星一般,向这大教宗心窝子扎去。

原伯兮抽刀,侧身避开,短剑划过他的披风,飞回姬洛的手上,只听得“玉城雪岭”一声唤,左手剑鸣一啸,长刃已杀至前方,以一招“日月并行”,再度砍向脖颈。

当初在蜀南竹海时,李舟阳曾点评过他的剑法,善攻而不善守,善劈砍而不善格挡,而眼下以进为退,遇强则更强!

“找死!”

原伯兮却呵笑一声,手呈鹰爪形,竟丝毫不畏惧剑气,赤手向前抓拿,随后弯刀上挑,人贴地一滑,忽地止步暴起,一击斩在“玉城雪岭”的剑身上。姬洛虎口一震,长剑自上落地,但他却不敢抢身去接——

原伯兮摧山之势般的第二招已近。

姬洛被逼到殿门边,他侧目一瞥,挥袖激起门外积雪,向里扬去,要蔽他视线。那大教宗狞笑一声,只当是小儿科,弯刀挥就,自左向右断他退路。

桑姿与谢叙赶至雪顶正殿前时,正瞧见这一幕,待看清形貌和招式,后者骇得魂飞魄散,只扯着桑姿喊道:“姬哥哥!”

姬洛没有退,甚至没有打算以短剑硬抗,他借“天演步”下灵动的身法,就着他的刀势跃起,等石门爆裂,吃住了最凌厉的刀劲之后,这才以手强压刀背,旋身向前,哪怕硬吃他一招,也要贴身掷剑。

原伯兮回手格挡,却没有拦下那鱼儿一般灵活的剑,只能变招,反手一舞,斩在姬洛背上。姬洛忍痛咬牙,甫身向下一落,长弯刀不够灵活,无法在追砍,他趁势蹿过大教宗的腋下,左手抓住刺入肋骨中的决明剑,向后一带而出。

血花飞溅,原伯兮按住肋骨,手中弯刀再度追来,姬洛以短剑力抗,却明显吃力,最后被其压剑挑飞,飞剑擦着谢叙鬓边碎发,插入石缝之中。原伯兮冷笑:“看来是我小瞧了你!呵,你是来复仇的?”

茫茫飞雪落尽,谢叙瞪眼瞧清,被惊得哑然无言,还是桑姿眼疾手快,从后方立即按住他的头向灯架后一滚。余劲未消,方才他站立的地方,石板面竟被推出一个小坑。

这得是多可怕的内力!

这等内力,人在中原时,姬洛只在庾明真一人身上见过,这大教宗显然与其不相伯仲,甚而有可能更为深不可测,毕竟他独揽天城三十载,几乎集昆仑武学之大成。

姬洛喘息,外裳已破,肩背的伤口几乎裸露在外,血顺着垂下的手臂,滴落在脚边。他死死盯着原伯兮那双浑浊的眼睛,冷冷喝问:“我是替西域向你讨个公道,交出极乐丹的丹方!”

“公道?”

哪知原伯兮闻言,怒极撑腰大笑,手腕一翻,将弯刀推入鞘中,旋即手指曲卷,一击锁喉:“像啊,真是太像了,你们都这般爱讨公道吗,那就下地狱去讨吧!”

方才数次交手中,几番对视之下,他都并不觉得眼前的青年和故人有何相似,甚至一度怀疑,会否只是自己执念深重,不得释怀,所以才将刺客误认,可眼下,姬洛开口的须臾间,那神态语气终于和那袭白影交叠,他仿佛看见神玥与之决裂时失望而憎恶的表情——

“我早已放手昆仑五城,扶持白华,并非为与你争权,只不过想替这片土地上死去的人,讨个公道。”

其实神玥并非不知自己的仁善在多数人眼中,不过是破绽和弱点,但她和姬胤都是对自身大道怀有如“磐石无转移”般坚定信念的人,绝不会迎难而退,投机取巧,并转头向人大肆宣传,人心皆恶,世人无可救药,并再不相信人性。

他们彼此皆视对方为美好,也因此始终在追逐,哪怕寥若芥子的光。这世间总会有温柔善良的人,纵使未遇见,但也并不代表没有。如果一切都是肮脏和丑恶的,那人又凭什么从古早至今,走过千年的时光?

“神女大人,你恨我吗?”隔着阖上的巨门,少年时的原伯兮对着神玥问出了心底里的话,其实他对答案,并不抱任何希望。

可神玥说:“我并不恨你。”

但她又说:“我只觉得你可怜。”

弥合的最后一丝圣光中,原伯兮望着那单薄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彻底消失,而她的话,还随风飘荡在原处。

“我以为我能予你救赎,却发现亲手将你推入地狱;我以为我能安定列国,却发现从外到内,总有人以不同的理由,试图打破规则,哪怕只是荒唐的理由。我没有哪一刻有如今这般,企望身负通天彻地的神力,明明是人之身,却想为连神也做不到的事,真是可笑!但我不后悔,纵使置身永夜,天下无白,也总得有人迎风执炬。”

“阿奴儿,你永远不会明白,因为你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  打起来啦!热血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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