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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崽子又来了!”

“野崽子野崽子!”

问心坪上,三五只白狼幼崽朝着飞跑过来的灰团子嚷嚷。

灰团子靠近了,竟也是一匹狼,本该雪白的狼毛却脏兮兮的,瞧着像是刚从泥潭里滚过。

立即有两只白狼幼崽扑上去对她张牙舞爪,灰团子吓坏了,但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放下嘴里衔着的一枝浆果。

“果子,熟了,很甜的。”灰团子说话并不流利,声音里带笑,杏黄色的眸中闪着亮光。

白狼幼崽们对视一眼,为首的那只小母狼咬下一颗浆果,鲜艳的赤红色汁水飞溅出来,清甜的果香顿时四散。

“真的好甜!”小母狼兴奋道,其余幼狼也迫不及待靠过来,去吃浆果。

灰团子站在一旁,满意地看着她们抢食浆果。

吃了她的果子,总可以和她玩了吧?

“唔……好吧,我们可以稍微陪你玩一会儿。”吃完浆果,小母狼的爪子在地上挠了挠,故作警惕地左顾右盼一番,“但要是被爹爹发现,我还是要咬你的。”

闻言,灰团子眼里流露出笑意。

然而当她被三只幼狼一齐扑倒时,这丁点的笑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娘真脏,勾诱五长老,事情败露就灰溜溜逃走了,留下你这个脏东西。”小母狼效仿成年妖的话骂道,一爪踩在灰团子脑袋上,尖锐的利爪撕破狼皮,所经之处渗出血来,“野崽子,你也赶紧滚吧!白狼族没有你这种贱货!”

灰团子疼得嗷呜呜叫,小母狼的爪子毫不客气地踏在她的四肢上,她甚至能听到骨头折断的声响。

其他幼狼也不闲着,小母狼刚停下爪子,她们就一齐用力,把灰团子从山坡上推下去。

所幸山坡底下是一条浅溪,灰团子呛了两口水,狼狈地爬上来,默默舔起伤口。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从她记事起到现在,每天都在各种地方受族人白眼。

族人说,她是白狼族五长老的私生女,一名有磨镜之好的普通族人给五长老下了迷药,悄悄在体内留下了五长老的内息,后来就有了她。

灰团子从没有见过双亲,只从族人的讥讽声中,得知五长老恼羞之下离开了,而那位普通族人,也因此被逐出白狼族。

依照族规,幼狼不被允许离开驻地,哪怕灰团子不止一次想走,也没有办法独自破开结界,更没有族人愿意为她打开结界。

她不知不觉成了族人的发泄之物,走在族中,谁都可以踢她一脚,泼她一桶脏水,骂她脏东西贱东西,抢她的食物,只因她是一对母狼的后代,是不该出生的禁忌之子。

她没有名字,生母也没有给她起过名字,族人叫她“野崽子”,她默默接受,靠讨好族人来获取吃食。

舔完伤口,灰团子又浸到溪水里,让溪水中的水灵力慢慢缓和疼痛。

她想活到可以离开白狼族的成年期,想去外面看看,她还不想死。

再过几个月,她就五岁啦,五岁的幼狼无论如何都会有大名,到时候就不会有人叫她“野崽子”了。

可真正到了五岁生日那天,并没有人过来找她。

灰团子洗干净狼毛,鼓起勇气走到族人聚会的地方,乖乖坐着等。

待到夜幕降临,第一个族人到了这,看到一只干干净净的白狼幼崽,先是一愣,而后笑道:“野崽子,蹲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等人,起名字。”灰团子郑重地答,“今天,我五岁啦!”

族人又笑起来,几步走到她身边,一脚把她踢倒。

“名字?你也配!还不快滚!留在这真脏眼睛!”

这一脚正好踢在灰团子的伤口上,灰团子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无力地挣扎了两下,只觉眼前一黑,顿时失去意识。

待她醒来,发现自己竟躺在帐中。一名素衣女子端着药向她走来,眸光温柔。

“你发烧了,要乖乖喝药。”女子舀了一勺药,送到她嘴边。

灰团子懵懵地喝了一口药,却受不了药汁的苦,全吐了出来。

女子赶紧给她擦干净药汁,把她抱在怀里哄:“乖,喝了病才会好。”

“您,是谁?”灰团子没有喝药,愣愣地问。

从没有谁人对她这么温柔过。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笑道:“是来给你起名字的人。”

“以后,你便叫‘冬凌’罢,冬凌草的冬凌。”女子柔声,“无论在何处,皆可平安长大。”

随后,她教灰团子写下自己的新名字:单冬凌。

那之后过了整整一个月,单冬凌才知当时给她起名字的女子,是白狼族的新任族长单素心。

素心族长告诉她,她的双亲已死在战乱之中,那位五长老临终之前,想起还有她这个女儿,便托付族长代为照顾。

单冬凌默默地听,她从未见过双亲,双亲的死,于她而言和陌生人的死无异。

她只在乎谁对她好。

有了族长的庇护,瘦小的幼狼总算平平安安长大了。

可在族人眼里,她依旧是罪人,哪怕看在族长的面上,也无人愿意接近她。

族长事务繁忙,单冬凌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待在自己房中,阅读族长相赠的各种典籍,如同看守一座宝库。

幼时频繁受欺负的经历,让她在化人后便开始习剑,去山上砍来硬木,削成剑状,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书练剑,似乎总有用不完的精力。

十三岁那年的族内试炼,单冬凌夺得第一。

彼时她用的尚是硬木剑,身上穿的也是普通素衣,而非法宝衣物。胜后,她站在比武台上,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天空,全然不顾周围惊惧又嫉恨的目光。

她变得越来越孤僻,更痴心于琢磨高深的剑术与法咒。

又过了数年,那只重伤的玄貊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问心坪静坐。

“你好呀~”从天而降的篱落笑着和她打招呼。

单冬凌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你快死了。”

这妖魔嘴里淌血,浑身死气,她很不喜欢。

篱落笑容一顿,赶紧擦了擦唇边血,不由分说在她身边坐下。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快死了。”她叹了口气,“但我还有没完成的心愿,不知道能不能找你来继承?”

单冬凌觉得她很莫名其妙,但在这之前从没谁人请她帮过忙,便随口问:“什么心愿?”

“我有个……很要好的魔修朋友去世了,我将她的一缕剑意保存下来,想找个和她气息相近的修士托付,希望能让她用这种方式继续活下去。”篱落解释,“她的剑意在这个时代找到了你,所以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继承这缕剑意?”

“可我是妖,你的朋友是魔族。”单冬凌提醒。

“种族不重要。”篱落摇头,凑到她耳旁悄声道,“魔族死后,本就没有转世的机会,我这是逆天而行啦……”

嗅着她身上的血气,单冬凌皱了皱眉。

原来是逆天而行,难怪这妖魔会伤重至此。

“需要我做什么?”她问。

“诶?你答应了?”篱落却吃了一惊。

单冬凌点头。

她答应得爽快,篱落倒有些犹豫了:“我先提醒你啊,接受传承之后,魔息会侵蚀脏器经脉,你很有可能会疼得昏过去。”

“我不怕疼。”单冬凌看着她,再度提醒,“做决定罢,你快死了。”

念着自己仅剩的时间已不多,篱落遂与单冬凌眉心相贴,将大魔剑意传承过去。

传承进行得很顺利,感受着身体中涌动的剑意,单冬凌再看篱落时,心里莫名开始作疼。

“你……还会回来吗?”她抚着胸口喃喃,“你是魔兽玄貊,若是死掉,魂魄不入轮回,你的魔修朋友……”

篱落却粲然一笑,揉了揉她的狼耳,唤出一把长剑,递给她。

“这是将芜大人的‘雪华剑’,以后归你了。剑里封有我的一根肋骨,就当是……以后重逢的信物。”

将剑意传给她后,篱落的声音慢慢变得虚弱。她的七窍开始淌血,肌肤上也遍布血丝。

“你要是耐得住寂寞,又不想在这里受人冷眼,可以去……咳咳……人界殊境的境外妖域……”篱落边说话边咳嗽,“要是我还能回来,就去境外妖域和你们相见。”

“你叫什么名字?”见她起身要走,单冬凌一把拉住她,“你连名字都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哪个是你!”

“名字吗?”篱落怔了怔,只是笑了笑,“我做了违背‘天道’的事,有缘自会重逢,无缘便是永诀。哪怕你记住我的名字,也是没有用的。”

“告诉我!”单冬凌却不依。

篱落张了张口,还未说话,身形却突然消失在她眼前。

单冬凌一愣,抱着剑四下顾看一圈,莫名觉得头晕,眼前浮现出星星点点,下一瞬,便栽倒在地。

那之后,她拥有了八劫散魔的境界。族人看她,更像看一只怪物,妒恨全被恐惧取代,生怕她借助八劫散魔的力量杀生。

哪怕妖魔两族同居阴幽大陆,但魔族到底是天地初开便诞生的原住民,妖族一直以来都在惧怕魔族。

没过几日,进入她体内的大魔剑意苏醒,魔息第一次在她的经脉里流淌时,疼得她蜷缩成一团,感觉身体要被撕开一般。

布置在洞穴周围的隔音屏障,总因为她内息不稳而自行散去,凄厉的惨叫声时不时传入族中,听者有骂她活该的,也有同情她不幸的。

单冬凌不知自己昏死过去几次,又吐了多少血,才让大魔剑意和自己的身体勉强融合。第一次有人有求于她,第一次救了濒死之人,她很高兴。

魂魄融合那日,一道虚弱的女声在她识海中响起:“你是何人?”

“白狼族,单冬凌。”单冬凌道,“您是将芜大人吗?”

将芜应下,又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位……穿黑衣的玄貊?”

“她恐怕已逝去了。”单冬凌道,并将继承剑意一事告诉她。

将芜沉默片刻,连着叹了几声气:“糊涂啊!”

声音中带着哭腔。

单冬凌并不知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只知道以后有人可以陪她共度寂寞了。

“你这孩子,也不怕疼啊?”将芜依然在叹气,“怎么这么轻易就答应她了!”

“书中云:不可见死不救。”单冬凌认真回答。

她有了第一个真正的朋友,且还是忘年交。

将芜并不介意兼顾师父和长辈的身份,照她的话来说,死都死了,那么多术法烂在脑子里多没意思,有人想学,她就教。

单冬凌不爱说话,二人交流时,她基本是单方面听将芜叨叨,偶尔接一两句话,陪着将芜一起笑。

后来她们被送去了境外妖域,为防止单冬凌的内息紊乱,玄仁宫派来长老进行监视。

单冬凌最厌恶被监视,但她明白玄仁宫是出于她和整座妖域住民的安危考虑,便乖顺地接受了,平时阅读的典籍里,也多了些静心宁神的心经。

魔息侵蚀期间,单冬凌时常会堕入噩梦。那些梦里既有她的幼时经历,也有将芜的过往,混杂在一起时,便成了地狱。

将芜没有办法将她从梦魇里救出,也没法看到那些噩梦,单冬凌又回到了独自面对一切的时候。

死去的修士爬到她脚下,扯着她的素衣要将她拉入血池,她听见无数的声音骂着“脏东西”、“野崽子”,听见鬼魂一般的女声在夜里恸哭,嘶喊着她的名字。

她就在这样的浪潮里挣扎,只能靠念心经来自救,精神几近崩溃,想求死,却又怕那只玄貊回来时找不到人,便忍下这种扭曲的渴望。

日复一日。

梦魇中自然也有执念,单冬凌偶尔会看见那位玄貊。一地的血色尽头,穿着黑衣的女子转过脸来,笑靥如花。

“……!”单冬凌想喊她,然而她并不知道玄貊的名字,只将她的笑容看得真切。

那本不是她的执念,却因此成为了她的心结,她唯一的牵挂。

“我已在境外妖域住下了。”一次,她对玄貊的背影道,“你……当真会回来吗?”

玄貊没有回头。

“我答应过你,当然会回来。”她的声音十分轻快,如同暖阳下摇动的风铃。

“那我等你。”单冬凌喃喃,“我会一直等你回来。”

她话音刚落,玄貊的身影便消失了,化作飘飞的青色花瓣,再也不见。

(单冬凌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将芜和篱落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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