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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朝廷流放囚犯的时候,有一段路要从神仙山脚下经过。

眼前穿着囚服的小姑娘,必然是其中之一。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逃脱那些押运之人的视线的,但她知道,她若是将她送出去,官府的人定然会拿下她,十有八/九,她会被送入教坊司——一个从小培养官妓的地方。

赵沁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就做了决定。

她看着怯生生的小丫头,轻轻地笑了起来。

“吃饱了没有,我还有别的吃的,你要不要?”

她在山洞里放的东西不多,一些书,一盏油灯,还有从道观厨房里偷出来的一把刀,和一些调料。被小姑娘偷吃掉的,是她上次顺手带过来的粗粮饼子。

那饼子又干又涩,又割嗓子,赵沁当做干粮带在身上,吃了两口,就实在是吞不下去,随手扔在了山洞里,没想到被这个饿坏了的小丫头,三两口吃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地的饼渣。

小姑娘有些呆呆的,看起来还有些笨,不太机灵的样子,问话也不知道回答,只是傻乎乎地看着她,像极了赵沁上次撞见的小兔子,但却正中了她的心意。

她轻声哄道:“你在这里乖乖等着,我去给你拿更多的吃的,好不好?”

她摸了摸小姑娘的脸颊,小姑娘没有躲,许是因为她的掌心是热的,反倒伸过脸来,依偎地蹭了蹭,赵沁心里无端端地就涌起了一股叫做欢喜的情绪。

她运起轻功,回了神仙观。

厨房里没有人,但灶上温着馒头,她拿了两个揣在怀里,想起自己摸到小姑娘脸颊时触碰到的冰冷,又回房间收拾几件她不常穿的衣服,一并带去了山洞里。

她回山洞的时候,小姑娘还在先前的地方,乖乖地坐着,只一双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山洞口——赵沁第一次有了一种被期待的感觉。

她将还热着的馒头给了小姑娘,又掏出水囊,让她喝上两口热乎的小米粥。

别看小姑娘个子小小,胃口不小,两个成人拳头大的馒头,她一口接着一口,竟然吃了个一干二净,吃的小腹鼓鼓,赵沁忍不住摸了一把,就听见小姑娘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问:“撑得疼不疼?”

小姑娘道:“疼。”

赵沁又问她,“你之前多久没吃饭了?”

小姑娘摇头,她不记得了。

她将小姑娘抱起来,道:“走,我带你去洗澡。”

出了山洞,走不了多远,就是一处潺潺的溪流。

神仙山上的水都是从地底涌出来的,泉水很冰,便是入了夏的天气,手伸进水里,温度依旧是刺骨的。但小姑娘很乖,赵沁给她洗澡,她就乖巧地任由她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

冰冷的水浇在身上,冷的她直打哆嗦,她也只是用宝石般的眼眸,信任地看着赵沁。

她皮肤很白,也很细腻,手脚都是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娇养出来的女孩。

寻常人家,养不出这样的姑娘,普通家庭,也犯不了需要被流放的罪。

刺目的,是她身上的伤痕。

有些一看就是被树枝草叶划出来的伤痕,深深浅浅地分布在她的胳膊和小腿上面,有些则是鞭痕,看起来像是押运犯人时用的鞭子,也不知道那卒吏是多么狠心,竟舍得对这么小的孩子下这样狠的毒手。

赵沁的手指抚摸着那些伤痕,心里面第一次有杀意在翻涌。

小姑娘的话实在是很少。

问她叫什么名字,一问三不知。

问她爹娘的情况,就露出头痛的表情。

只是偶尔会一蹦一个字的,给赵沁一点回复,让她知道,她的话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赵沁不敢把人带回道观,就这么将人在山洞里养了起来。

她偷来了被褥,偷来了衣服,甚至偷来了一个洗澡的木桶。

平时出门都随便摆弄两下的赵沁,笨手笨脚地学会了给小女孩扎头发。

她去山里摘花,摆到山洞的缝隙里面,她捉来雪白的小兔,让女孩抚摸兔子柔软的皮毛,她半夜翻窗出门,山洞里的女孩会掀开被角,等着她一同入眠——

那大概是赵沁一生当中,最快活的一段时间。

……

金陵知府姓章,三七年的状元郎,深受先皇和当今圣上的信重。

二十年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的少年英才,如今已经是一个年逾五十的老人。他在这富饶美丽的金陵城,镇守了足足六年,也享受了六年的安乐。

身为一个老人,他的精力已经远远比不上年轻时候。

去岁满了五十之后,他能够感受得到,自己的生命在快速的消退,死亡的洪钟仿佛已经在他的耳边敲响,不断地催促着他前进的脚步。

他时常梦中惊醒,梦见许多血淋淋的面孔,梦见自己的死亡。

“老爷,又做噩梦了?”

察觉到身边人猛然坐起,一向浅眠的知府夫人,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她坐起身来,去往桌边,倒了一杯茶水,递到章知府手里。

“老爷,喝点水,缓一缓。”

冰凉的茶水入喉,章知府紧绷地神情,总算是缓和了几分。

他对发妻说道:“你不必忙碌,上来睡吧,我去书房坐上片刻。”

知府夫人拿起衣服,抖开对他说道:“那我为老爷穿上衣服,夜深露重,小心着了寒气。”

穿好衣服,章知府摸着妻子的手,颇为感慨地说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知府夫人轻笑了一下,脸上显露出几分腼腆的神色,她轻声道:“老爷身为一方父母官,尽心尽责,日夜操劳,妾身没有什么本事,分担不了老爷的烦恼,也理解不了老爷的苦闷,只能为老爷打理好后院,照顾好老爷的身体,做好一名妻子应该做的事情。”

同发妻说了一会儿话,章知府便推开房间的门,独自一人拎着提灯,朝书房的方向走去。也难怪旁人说他清廉,为官多年,章知府住在朝廷发放的府邸里面,既没有另置豪宅,亦无豪仆健妇,知府府里除了他和发妻两名主人,以及一名幼子、三个女儿,便是两名上官送的小妾,和三五个扫洒的仆人。

以至于知府深夜出门,都没有个服侍的人跟在身边。

他穿过院门,走过长廊,很快便到了位于前院的书房。

将要进去的时候,耳朵里忽然听到了一点窸窣的声音。

章知府的神经骤然就紧绷起来。

他大喝一声,中气十足:“谁在那里!”

楚白歌吓得险些崴了脚踝。

他想不明白,章知府就算再怎么爱民如子,也不至于大半夜的,都已经睡下了,又跑出来办公吧?难道是上了年纪,满足不了家里的老妻,被赶出来了?

楚白歌无不恶意的想着,脚上却不慢地翻身出了书房的窗。

章知府开门的同时,他也轻轻地合上了窗门。

关窗的声音掩盖在了开门的声音之下,章知府看着黑洞洞的书房,脚步顿了顿,还是拎着提灯走了进去。

他用提灯里的火,点亮了书房里的蜡烛。

随着烛火接二连三地亮起来,房间里的一切终于清晰可见。

书房的书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和卷宗。

层层叠叠,一摞重着一摞,书和卷宗,显然都是经过时常翻阅后的样子。

章知府坐在书桌前面,手往桌下摸去,摸出了一根雪白的头发,这才松一口气。

而这一切,都被蹲在房梁上的沈浮,收入眼中。

……

翌日,一大早,楚白歌就敲响了沈浮的门。

砰砰砰——砰砰砰——

“沈浮!开门啊沈浮!你敢做怎么就不敢开门呢!”

吱呀一声,门开了,靠在门上一个劲儿地听动静的楚白歌,一个踉跄栽进去。

“哎哟——”他面朝地的倒在地上,捂着发酸的鼻子爬起来,埋怨道:“你这人实在是坏到了骨子里,就该让那些称你侠义无双的人瞧瞧,这沈双刀到底是个多么恶劣的人!”

沈浮吃着店小二送来的馒头,一边吃一边夹了一筷子清脆爽口的小菜,放到嘴里嚼的咯吱作响,“虚名都是外人传的,你大可去拉一打的人来瞧瞧,我沈双刀是个什么模样,但前提说好,钱不能少。”

楚白歌唾她一口。

他自己坐下,拿起馒头就啃了一口,问道:“昨天你半夜都没回来,可是找到了什么好东西,难道那章知府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沈浮踹了一脚他的凳子,“去关门。”

楚白歌见她有要说的意思,一溜烟地去把门关上。

给沈浮倒了一盏热茶,狗腿地送上,露出好奇的表情。

“我的确是没找到什么金银珠宝。”沈浮说道。

“哎。”楚白歌顿时叹一口气,露出失望的表情。

沈浮又慢吞吞地道:“……但我找到了一个账本。”

楚白歌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什么账本?”

沈浮却没有直接揭穿谜底,反而换了一个话题,她忽然问道:“你可知道,这金陵百姓,人均田亩几何?”

楚白歌一拍大腿,道:“这我知道。”

“丁男二十以上,授田百亩,其中二十为永业田,可世代相传,子孙承继,八十为口分田,死后还于朝廷。”

他出身世家,这些基本常识,还是记得。

沈浮神色骤然冷厉起来,“那你可知,金陵城外,有贫农者,辛苦耕种一年,却颗粒无收?一家三口,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楚白歌喃喃:“……为、为何?”

“便是你口中清廉的知府大人,暗中买卖田地,将本属于百姓的土地,强买强卖给世家,以至于百姓无田可耕,无粮可食,只好去做佃农,备受地主压榨,明明是自己的土地,按我赵国律法,一亩土地上的收获只需上缴三层,七层自留,如今辛苦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却不得不卖儿卖女,只求温饱度日!”

“你说那姓章的这官当的是好,还是坏?”

楚白歌还欲辩解:“可是我父亲……”

沈浮看着他,淡淡地道:“你楚家亦是世家。”

楚白歌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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