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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柚在做梦。

一会儿,是父亲将她扛在肩膀上,去看码头上的热闹景象。

一会儿,是母亲坐在窗边,为她缝制新的衣裳。

无数画面叠加在一起。

汇聚成无数道“小柚,小柚”。

她踉踉跄跄地在奔跑,黑衣人拖着长剑,不紧不慢地追在她的身后。

白日里的热闹的运河,在夜晚显得格外辽阔寂寥,水面静静荡漾着波浪。

她已经无处可逃。

爹死了,娘死了。

她不能死,她要活着……

她要给爹娘报仇。

活下去……

沉入水中时,范柚的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即便失去了记忆,她也牢牢地记得,要活下去。

不管是委曲求全,还是虚与委蛇,只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机会,才有机会报仇。

银针在女孩头颅上不断震动,颤抖。

宋九针额头冷汗涔涔,只见他的手指快如闪电,须臾间的功夫,就将数根银针拔了下来。

几乎是在取针的同时,女孩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她眼神放空,像是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鼻翼翕动,放在两边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床单,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两只手臂的肌肉紧紧地绷紧。

数息之后,范柚的目光定睛在了宋九针的脸上。

惶恐与惊惧不安,尽数被她压下,浮于表面的只有一派淡定和沉稳。

“多谢先生救我。”

她声音沙哑,嗓子像是被划破了一样。

“想起来了多少?”

宋九针直接问道。

“……全想起来了。”迟疑片刻,范柚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她不知道将自己从顺心如意买下来的人到底是谁,但对方竟然请来医术如此高明的医者,想来对自己应该没有恶意,就算有恶意,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毕竟她也只不过是个十三岁多一点的小女孩。

她心里头很明白。

自己一无是处,只要是能活下去,不管要做什么,她都会做。

没有谁比经历过生死的人,更明白活着的重要性。

宋九针道:“我让她们进来了?”

范柚轻轻地点了点头。

沈浮进来的瞬间,范柚的目光就移了过去,她硬撑着从床上爬起来,给沈浮行礼,“范柚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她强自镇定,神情当中却仍旧看得出几分慌乱。

“……你看看我是谁。”

既然范柚想起了自己的过往,沈浮也就无需再隐瞒自己的身份。

她的声音很熟悉,范柚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了正在摘除帷帽的人。

沈浮取下帷帽,抬起眼眸,正好对上范柚那双含泪的眼睛。

她看着沈浮,眼泪一滴滴地往下落,强自撑起的坚强,在顷刻间破碎。

强烈的情绪被她紧紧地咬在牙关里面。

“沈浮姐姐……”

沈浮对她张开手。

范柚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

竟然是沈浮……

竟然是沈浮!

她的伪装她的防备她刻意不去想不去看的悲伤,在见到熟悉的人那一刻,全盘崩溃。

范柚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沈浮的衣服,嚎啕大哭。

沈浮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

她没有说什么都过去了,有过同样经历的人才会知道,有些事情,它是永远过不去的。

痛苦的感觉也许会钝化,但永远不会消失,就像是埋进了蚌壳里的沙砾,即使变成了珍珠,也牢牢地被裹在柔软的蚌肉里面。

“哭出来就好受了……”

没有什么比大哭一场更为痛快。

趁着沈浮安慰范柚的功夫,赵沁走了出去,绣春刀的人悄无声息的出现。

“范家的案子,查到什么结果了吗?”

“回大人……”

……

“范柚呢?”

“哭累了就睡了。”

“你不冷吗?”

“怎么?”沈浮注意到赵沁表情有些不对,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去,就见自己胸口湿漉漉的一块。

尽管因为范家的事情,她的心情很沉重,但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师姐难不成连小姑娘的醋都要吃?”

“不小了,十三岁,都可以订婚了。”

赵沁一本正经地答道。

“……也不知道当年是谁跟我说的女子二十岁才能成亲。”

沈浮想起这件事情就好气,赵沁欺负她在山上待得久了,不通人情世故,骗她说女子要满二十岁才能成亲,就算她想和赵沁在一起,也得等到二十岁再说。

这明明是赵沁敷衍她的话,她却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眼见离二十岁还有几年,就匆匆忙忙的下山,盼着闯出个名头来,能够风风光光地把师姐娶回家……下了山才知道,原来女子和女子是不能成亲,更别说什么二十岁才能成亲的规定。

一个女子若是十八岁了还没成亲,是要向官府交税的。

只不过江湖儿女逃税逃得理直气壮罢了……毕竟饭都吃不起了,哪来的钱交税,再说了,作为流动人口,官府想收税也没得收啊,当然,家中有业的那种除外,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嘛。

“好了,先去换衣服,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赵沁提到当年的事情,自己也心虚。

好在沈浮并不纠缠,更好奇赵沁要给自己看什么,转身就进房间里换了件衣服出来。

这时候,赵沁已经坐在了桌边,正翻着一卷文案,见她出来,开口道:“这是绣春刀的人翻遍了近十年来所有灭门案后汇总得出的资料,这些看似没有任何联系的案件,最终都隐隐和一个组织有关。”

沈浮心中忽然闪过一道明悟,“顺心如意?”

赵沁点了点头。

……

一开始绣春刀的人怀疑的就是顺心如意。

其实绣春刀早有清除顺心如意这一类组织的打算,无奈这种组织背后都有世家支撑,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不能够连根拔起的话,就跟跷跷板似的,按下去这头,那头又会冒出来,朝廷和他们只能划江而治,各管各的。

相比于其他几个已经被绣春刀杀鸡儆猴的组织,顺心如意里的顺心楼隐蔽的多,一直没有落下什么把柄在绣春刀的手里,至今绣春刀都不知道,到底有哪些人是被顺心楼的杀手杀死的。

因为他们刺杀不仅仅是派出杀手杀人,还会使用各种阴谋诡计,挑拨离间,绣春刀只能够根据下单的人来确定哪一桩案子是顺心楼的人做下的。

比如说一桩八年前的小妾杀夫案,明面上,是小妾不满夫君要将自己送给友人,在茶水中下毒害死夫君,但她的毒药从何而来,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哪里得到的这么致命且无色无味的毒药,都不清楚。

如果不是绣春刀的高手抽丝剥茧,发现被害者的好友有很大的嫌疑,抓回来仔细盘问,恐怕我们永远都想不到,这里面竟然有顺心楼的人在插手。

但无证抓人,只有绣春刀的人敢这么做。

也因此有了绣春刀的凶名赫赫。

寻常公家捕快,如果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凶手的身份,便是猜到了杀人的是谁,也没法将人拘回大牢审问。

通常能和顺心如意扯上关系的案例,被害人与凶手,都不可能是什么平民老百姓。

低则童生秀才,高则巨贾高官,哪一个衙门的人得罪的起?

难难难!

“庄家明月、叶家青竹……”

绣春刀根据沈浮和楚白歌的回忆,找出了当时在如意楼中,除了范柚以外的另外几个人的资料,无一例外,这些人都是忽遭横祸的可怜人。

明月姑娘本名庄向薇,家中是县城最大的布商,一家老小在探亲路上遭遇劫匪,除了庄向薇逃过一劫以外无人幸存,山匪在庄家出事后的一个月被一群黑衣人尽数清剿——

这本该是一件好事。

如果这群山匪,没有早早就向当地的县令投诚的话。

赵国建国以来,山匪路霸虽有,情况却比前朝好了许多,尤其是在临近城镇的地方,更有附近驻守的军队不时清剿,以保证官道的畅通,偶有山匪,也大都是些是遇到灾年活不下去的百姓,就算是拦路抢劫,最多抢些钱财和粮食,少有谋财害命的。

真有那胆大包天,为非作歹的……真当一群靠通缉令为生的江湖儿女们是在搞笑的吗?

都不需要官府出面,立马就有希望扬名立万的少侠少女们拉着队伍上山了。

对本地县令来说,归拢流民,收付山匪,甚至是算到业绩里要考核的项目。

在两边都商量好了,县令向上级申请一批户籍,这批流民自主进城登记,申领土地的档口,庄家出事,县令派上山问询情况的人也被杀了个一干二净,要说没人从中捣鬼,谁也不相信啊。

只是流民信誉本来就低,以往也有习惯了不受管控的流民为非作歹的记录,因此庄家一事虽然性质恶劣,但庄家毕竟只是商贾之家,县令并未过多的重视,加之山匪又在他准备派兵清剿之前先一步被人处理了……

“若当真是顺心如意的人做的……”

“真是好歹毒的心肠。”

沈浮轻声说道。

此时她后背都在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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