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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静逐写的是此次出行所需的物品清单。
面前摊着洒金纸笺,他一边写一边念叨着:“帝京的雪刚停,风还是冷的,不知道别处如何,毛氅雪披是一定要带上几件的。此次一直往南,气候暖得快,丝帛单衣也需要备上几套。文选通论挑几册一并带上,路上可以用来解闷。唔,煎茶煮酒的小火炉也带上吧,还能烤烤野味,这个季节的狍子最是肥美——”
乌停云觉得头疼。
林静逐的奢华不仅仅是喜欢选用最好最贵的东西。
这些年来,他一半的时间待在帝京,剩下一半的时间就待在北落师门,每次动身上路之前,都会往马车里搜罗一堆家当。笔墨书籍倒还好,纯做摆设的插花胆瓶竟然也至少要选一大一小摆在马车里,说这叫雅趣。
林府所有的马车都是由太仆寺特制的,只有林静逐一个人使用,规制一向比普通人家的要大上几号,装饰自然也是奢华的。但结合内部来看,更仿佛是一间间归置妥当的移动厅室,什么家当都有。
随便一辆马车停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凭着林静逐安置在里面的家当就能够活上十天半月,还是无比风光体面的十天半月。
林静逐也不去看乌停云的臭脸,将想到的物品名字一一写到纸笺上。
乌停云甚是生无可恋,搁下墨条,翻身进立屏后面的卧榻里休憩——林静逐去找皇上求情的时候,他在为棺木失窃的事奔波,两个人都是一宿没睡。
刚刚闭上眼睛,乌停云又猛然睁开,望着屋顶说道:“你刚才说……一直往南?”
武王妃的棺木失窃之后,第一次出现踪迹的地方的确在南边——距离帝京六百里的小义山附近。但自小义山继续往南的话,乌停云的目光动了动,隔着立屏看不见林静逐,他说道:“此次出行不比往常,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撑得住?”
练武之人气运丹田,自身能够生出绵绵不绝的内息。即便力衰气竭,少只一时片刻,多则一日便能够恢复体力,内息再次变得充沛起来。林静逐却因为幼时遭遇,不能生出内息,力竭便容易晕倒,因此多年来只能向他人“借取”内力。
这借取的方式霸道至极,乌停云也只敢输送半成内力给林静逐,否则自身会遭到反噬。因只有半成,进入林静逐体内之后便会立刻散若游丝,需要由锁灵丹将之搂到一块。锁灵丹可以回转周身真气,让身体快速恢复,却是不能额外再多生出一些的。
此次调查皇陵失窃一案,免不了四处奔波,只靠乌停云每次输送半成内力肯定不行。乌停云说道:“飞羽阁的名单上还有一长串的名字,我倒是可以先去提个人过来给你吸取内力。只是现在多了一群守陵卫,容易打草惊蛇。”
说着乜了立屏一眼,仿佛用眼刀戳着林静逐,“皇帝的一群走狗而已,偏偏你还救了。”
“既然你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那就不必在意,我自有安排。”隔着立屏,林静逐的嘴角有淡淡笑意,“我这么怕死,当然不会用这样一副身体去查案。”
他出声喊内侍进来置备清单上的物品用具,乌停云在立屏后头的卧榻上闭眼入睡。
内侍拿着单子正要离开,林静逐忽然又想起什么,往纸笺上再添了一笔:“这次我们带点山核桃蜜枣花生仁,当暗器甚是趁手,不用又损我一个杯子。”
—·—
次日。
天还没亮,无星也无月,乌停云正门不走直接蹲在书房的窗户上,黑漆漆一条,跃上屋檐几个起落,和帝京城外的飞羽阁部众汇合,交代接下来的安排。
辰时。
阳光稀薄,林静逐终于收拾妥当了,坐进家当齐全就差盖个锃亮琉璃瓦的华贵马车,一路在行人的侧目下离开帝京。
随行的守陵卫八人,暂任林府护卫,络腮胡子是领队。七人骑马,护在马车的两侧,飞鹰刀用不显眼的麻布裹住了刀鞘。已经算是低调了,奈何马车太过扎眼,守陵卫的气质又如此独特,旁人自然免不了驻足议论。
帝京的街道大多宽阔笔直,路面平整,驾车的娃娃脸依旧有些小心翼翼,生怕马车颠簸扰了林公子。好在林静逐不催促,随行的守陵卫们便也闭嘴,只拿眼睛瞪着娃娃脸,嫌弃他如此磨蹭。
一路慢行到了城门口,络腮胡子尚未出示腰牌,守城的士兵已经小跑着过来了。出城的平头百姓排着长队,队伍却没有往前移动,进城的通行栅栏也没有打开,几个值班的士兵全部聚在城门出口处的一辆小小的马车前面,听候差遣。
那辆马车平平无奇,青布帘子乌幔帐,跟林静逐这辆凤凰似的大马车比起来,简直就是只丑鸭崽。
驾驶丑鸭崽的马夫,身板格外瘦小,胳膊细长,让人怀疑根本就拉不住那匹看着还算不错的马。他躬身掀开帘子,从丑鸭崽的嘴里慢慢晃出来一个说老不老、满脸菊花褶子的人,面白无须,鬓角斑白。
此人的打扮也是平平无奇,仿佛把丑鸭崽的青布帘子乌幔帐一并扯了半匹穿在身上。唯一与他这身不搭的,是半藏在袖口里的那只手上,并列戴了三枚玉石戒指。
守陵卫们微微一怔,竟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大太监。
太监从丑鸭崽上下来,林静逐的车帘也正巧掀开。他虽然是个奢华无度的,待人处事方面却不曾有过轻慢之处,先冲着对方打了声招呼。
“公子不必下车,咱家替皇上传几句话便可。”这大太监也是个人前堆笑的,笑都浮在了菊花褶子上,一对眼珠子散着精明的光。声音略显尖细,不大不小,城门口大半的人都能听见。
“公子身体一贯抱恙,本不适合亲自调查青阳皇陵棺木失窃一事。皇上怜您一份赤子孝心,特赐令牌,所经之地的官兵,不论官职高低皆可由您调遣。便是驿站里的马匹,也可以随意征用,万事以公子的身体为重。”
周遭响起嗡嗡的声音,百姓们耳语着林公子的待遇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模一样。一些听说了林静逐昨日被罚的人,顿时觉得听到的是个假八卦。不远处的高楼背阴处,乌停云犹如一道八风吹不动的影子,看着林静逐淡笑着接过那枚令牌,他轻轻地呼了口气。
.
城外的道路没有人打扫,车辙印脚印混在一起,积雪一团泥泞。又行了几里路,岔路渐多,行人往各自的归途奔去,视野变得越来越空旷。远处高树嶙峋,无人之处覆着大片大片皑皑的白雪,迎面吹来的风呼啦扯着响。
马车走得不快,守陵卫们偶尔交谈几句,时不时发出几声低笑。
他们常年驻守青阳,没有怎么直接跟林静逐接触过,却都受过林静逐的恩惠。放眼整个禁军,御前侍卫最风光最有排场,但脑袋整天都拴在腰上,皇帝一个不高兴直接全家遭殃。
但在青阳守陵就不一样了。
月饷从不拖欠,除了禁军拨过来的那一份,林静逐也会再送一份到众人手上,更别提逢年过节的赏赐。而且在整个青阳,上上下下都不敢得罪这些守陵的兵大爷。只要守陵卫不怕被帝京追责,完全可以在青阳横着走。
货比货才能知好坏,大家心里对林静逐都是有几分亲近的。
娃娃脸驾车已经驾出了些感觉,不再时时刻刻担心因为颠簸惊扰了车上的公子,四肢摆得四平八稳,偶尔也插话几句。
说话间,他瞥见一贯爽朗的络腮胡子竟然没怎么开口,紧抿的嘴角微微往下撇着,有些严肃。
娃娃脸还没开口询问,马车内忽然传来东西跌落地毯上的闷响,很轻微,娃娃脸顾不得关心络腮胡子的脸色,“吁”的一声停下马车,转身掀开车帘探了进去。
铜壶摔了,水洒在了地毯上。
林静逐的一只手撑在那些水渍上面,没有动弹,只是抬头冲娃娃脸笑了一下。
“公子!”娃娃脸有些紧张,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见林静逐自顾坐起来重新靠在了软枕上,他便只好去捡铜壶。不知道放在哪里,拎在手上说道:“公子是要烧水吗,喊我来就好了。”
娃娃脸正要去取水袋,络腮胡子已经过来,直接坐在马上弯腰,一把拎起娃娃脸的衣领,把娃娃脸像小鸡似的提溜了起来。
娃娃脸:“!”
“喂!”娃娃脸抗议,络腮胡子木着脸说道:“你太不小心了,这只是洒了壶水,公子撞到哪里了怎么办。下去,不用你驾车了。”
娃娃脸:“……”
根本不允许娃娃脸反抗,络腮胡子直接将他丢出去,然后旋胯|下马,跳上了马车,取代了娃娃脸先前的马夫位置。
娃娃脸:“……”
他娘的,老子刚才还想关心一下你!
今天的络腮胡子严肃又粗鲁,和往常那个照顾后辈的爽朗汉子完全不同,像个假的。娃娃脸从地上跃起,一个“猿猴上树”直接攀上络腮胡子的后背,一只手锁住对方脑后百会穴。
当然只是虚锁,没带力道的。
往日在青阳,不值班的时候总是有些无聊,又不能下山骚|扰百姓,于是便几个人聚在一起切磋武功。赤手空拳或者舞动弄枪,点到为止。
娃娃脸撇嘴:“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而且林公子摔了铜壶根本跟他没有关系!
络腮胡子根本没理会娃娃脸的抱怨,脑袋往旁边一闪躲过娃娃脸那不带力道的锁扣手,手肘往后一个大力撞击,反身擒住娃娃脸,依旧木着表情冷声道:“现在我是老大,你要抗命不成?”
娃娃脸:“……”
众人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做兄弟这么多年,谁是怎样的脾气早就彼此摸得清清楚楚。络腮胡子除了有些心直口快,旁的都没什么毛病,这次不过是临时当个队长,怎么就摆起架子了?再说谁心里不知道,这队长的职务只有责任没有福利,稍有差池第一个被问罪,犯不着得意忘形。
“我没有抗命,我只是……”娃娃脸正欲辩解,旁边的车帘晃动着被人掀起,露出林公子那张俊雅的脸,娃娃脸便不好意思吭声了。
铜壶已经搁在了红泥火炉上,林静逐没有干预守陵卫之间的这点摩擦,只说道:“上路也有小半日了,我们稍作休息吧。”
娃娃脸不由看了一眼日头,辰时出发,此刻还没到午时。算了,林公子说休息那就休息吧。
娃娃脸瞪了络腮胡子一眼,牵起络腮胡子原先骑的那匹马,从马背上的包裹里翻出口粮——出行之前,大家各自准备衣物干粮。娃娃脸因为毛遂自荐了驾车,自己没有马匹,包裹便放在了络腮胡子这边。
他翻着自己的包裹,假装没看见络腮胡子的那份,牵着马走到队伍的最后头,拿圆圆的后脑勺对着络腮胡子。
络腮胡子:“……”
铜壶里响起沸腾的水声,不多时飘出一股沁人的茶香,众人的馋虫蠢蠢欲动。
林静逐一派悠闲,翻出一个荷叶包,露出里面早已用佐料腌制妥当的一块鹿肉,众人不由自主放下手里的馒头锅灰饼。
林静逐将热茶分了,又让络腮胡子将红泥火炉搬下马车,在背风处将鹿肉烤熟。守陵卫都不是拧巴的,吃吃喝喝间先前的疙瘩已经没了。娃娃脸心里依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却摸不到头绪,只好暂且压下。
马夫换成了络腮胡子,速度比先前快了许多。第二日未到申时,已经行至小义山附近,也就是武王妃的棺木失窃之后第一次现身的地方。
娃娃脸掏出地图看了一眼,不由咋舌。帝京距离小义山,足有六百里,良马急行也需一个昼夜,窃棺者着实有些厉害。
远处忽然传来嘈杂叫喊声,众人立刻丢下手里的东西上马警备,便见芦苇丛里窜出一条黑漆漆的影子。
那影子像一条狼狈的丧家犬,跑得歪歪斜斜,没几步就摔倒在地,追着他的一枝箭羽直直往林静逐的马车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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