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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管事虽说身体尚硬朗,可毕竟年事已高,回昆吾宫实在不方便带上他。

其实,有朱雁在,要将铃铃带出来并不是什么难事。事情是她允诺的,当下也就说定,就将这事交给她。事实上,朱雁也的确游刃有余。

只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她就领着铃铃出现在了我们的视线内。铃铃鬟发凌乱,两只大眼睛更哭红得好似兔子一般,但依旧远远地就叫出声来:“兰师叔,项师伯公,还有……啊。”

燕管事见铃铃果真被带了出来,一时激动,几乎喜极而泣。铃铃并不怎么怯生,便两三步跑上前来,担忧问道:“你没事吧?”

燕管事连连点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此情此景当前,朱雁笑道:“好了,正好动身去那什么江左城。”

哪知道,铃铃听了“江左城”三个字,却后退两步,果决摇起头来。燕管事惊慌起来,连忙道:“大小姐,您且听小的说。家主只怕已经……时日无多,若是苍天无眼,可就……”

“就是你说过的,我爹爹?”出乎意料,铃铃格外平宁,再次坚定地摇了摇头,“我爹爹快死了?可是,我要等我师父一起。他说过要带我回江左城的,你不要太着急。”

“到那时,要是晚了怎么办?”我深知铃铃对萧子岳的信任,便没有加以反驳,“燕管事说,你爹爹病得很重。你不如就先去,在江左城等萧子岳也是一样。”

铃铃犹豫了。她眨了眨白兔一般通红的眼睛,嗫嚅道:“要是,要是师父不知道我跟着你们走了?”

一旁,朱雁撇了撇嘴。她开口,问道:“小丫头,我只问你,想不想见你那个爹爹?”

铃铃的神色只动摇了一瞬间,便再次坚定起来:“想。”

被萧子岳带走时,铃铃还不到一岁。她对萧帷山没有记忆,这再正常不过,所以她此时的果决,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朱雁却显然并没有感到意外,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似的,她笑道:“那就行了,就跟我们走。说句真话,依这老头所说,我看就算即刻快马加鞭,也不一定能赶得上。”

铃铃终于,咬着嘴唇点了点头。说实话,我佩服她的魄力了。

放在我八岁,要我离开亲近的人,远赴千里之外去会一个垂死者,大概是万万不敢的。离开昆吾山这一路,既怕萧子岳追上来,又怕赶不上见萧帷山最后一面,说是水宿风餐、披霜冒露也不为过。

这一夜歇在江畔,最多不过再两日,就能抵达江左城了。天色还没暗,师父要去找掌柜商量客房的事,我转头看见朱雁也一道过去了,赶忙跟上。

掌柜正在核对账目,算珠劈啪作响。朱雁三步两步上前,靠上柜台,与师父比肩。朱雁比起寻常中原女子,身材要稍稍高挑一些,而师父则恰好也算是个子格外高的,说实话,二人这样一站,画面十分好看。

显然,掌柜也长了眼睛,抬头便被这情景惊艳得一愣。我停在两步之外,留心听他们说话,随即便是师父的嗓音响起:“有劳,还有空房吗?”

掌柜回过神来,将笔搁下,连声答道:“有的有的,还余下三间。”

这几日以来,我们还是头一次住上正正经经的客房,而非船篷。如果要住店,师父与燕管事一间,我和朱雁带着铃铃一间,这应当可行。师父大约也是这样设想的,他低声朝掌柜说了句我没听清的话,岂料,下一刻朱雁就闹了起来。

“有三间就要三间好了,”朱雁娇滴滴道,“我不愿和那两个丫头挤。”

我本以为,她这一手会让师父束手无策,谁知道师父却看也没看她,对掌柜再次强调道:“两间。”

朱雁不是会轻易认输的女子,当下便张开五指,覆住了掌柜记客房的小账本:“小家伙,何必这么小气。我天生不喜欢小儿小丫头,你怜香惜玉一些可好?”

师父不为所动,从朱雁掌下将账本抽了出来:“有话我们出去说。”

“不必,”朱雁耍起横来,琥珀色的眸子就算只留一个侧面,也是我见犹怜,“在这儿说清楚了,再将三间房定下。”

我猜这次,师父要招架不住了。他终于转头与朱雁对视,我不确定他俩的视线到底有没有真正碰触,但师父很快移开了目光。

“三间可以,”他道,“小篮子和你一起。”

显然,朱雁不想继续耗下去了。她收起娇弱的语气,咬唇道:“真不松口?”

“你一路上都想跑,”师父也终于沉下嗓音,道,“我倒也想听你说说为什么想跑。”

这是连我都看得出来的。朱雁闻言,抿唇别开头,难得地让了步:“行。总得让我与人同住,是吧?”

眼见着谈妥,师父依她所说,要了三间客房。朱雁旋身离开柜台,师父又招呼我过去,点了桌饭菜。

吃完饭,燕掌柜年事已高容易犯困,便自个儿先去睡了。客房有“松”“竹”“梅”三间,燕掌柜先占去了“松,”余下的人连带铃铃,就聚在“竹”一起商谈。

据朱雁所说,她一开始列出丹若图“可能的去向”,也只是基于对江宫主的了解而已。青城,东海,岭南。正是她曾经说过,想将江宫主的骨殖分三处抛洒的地方。

说实话,在听见这个不着边际的答案时,我由衷感到被骗。当下再次谈到这个,我也就不客气地提出了质疑:“你之前说过,这三处是江宫主终其一生没能抵达的去处。所以,丹若图当年是从江宫主手里,直接飞了过去?”

朱雁将黑发在指尖一圈一圈绕着,面不改色:“我可没说过。只是,你有更好的见解?”

——当然是昆吾山中。江宫主最后的岁月是在昆吾宫度过的,要藏东西,自然是更可能藏在身边。

只是,现在不知所踪的东西有两件。一是丹若图,二,则是江宫主的骨殖。

“除了我,还有谁会想要一坛子骨殖?”朱雁冷笑,“你说乍一见到骨殖罐,就是空的;雪时也说不曾见过里面的东西。一把枯骨尚且如此,丹若图要是真被藏在昆吾山,我看早已经木已成舟。”

我也怀疑过,骨殖是被梁监院拿走的。可是,他拿着江宫主的骨殖,又有什么作用?忍不住了,我问道:“说来说去,这丹若图与昆吾剑,究竟都起什么作用?”

朱雁不作声,挑眉将包袱抛给了师父。师父稍稍沉默,便答话道:“有两种说法。”

之前阿遥告诉我的,是一旦集齐昆吾剑与丹若图,就能得到一把足以颠覆生死因果的大杀器。其实,这有些令人难以理解,颠覆生死,听起来并不纯粹是个坏事。

师父顿了顿,继而解释道:“第一种说法,是有丹若图在手,就能将昆吾剑化作这世上绝无仅有的神剑。”

“天下第一?”我问。

“可以这么说,”师父道,“但还有另一种传言,则是说只要有丹若图,昆吾剑就能变成足以生死人而肉白骨的灵药。”

我抽了一口凉气:“起死回生。”

这两种说法,也差得太多了。一个司生,一个掌死;一个是兵器,一个是灵药。

“我听见的,也差不多是这样,”朱雁托腮,插嘴道,“江道长的佩剑不就是昆吾剑,我呀,也问过他这事。小家伙,你是因为传言才对丹若图感兴趣的吗?”

师父凝神,没有作答,朱雁丝毫不介意,自顾自继续道:“毕竟试着想一想,只要将昆吾剑与丹若图拿到手,就能让你那个秦金罂活过来了也说不定。”

她冷不丁提起秦金罂,我一个激灵,连忙岔开话题:“你还没有说清楚,到底对丹若图的去向有没有把握。”

秦金罂的事,在那一夜,师父已经对我说开。说实话,逝者已矣,我更希望师父能跨过这道坎,就不再回头。无论是依恋还是歉疚,我不希望看见师父继续被这个名字牵着走。

“那好,我就说回丹若图,”朱雁懒懒一笑,“去那天南海北的三处寻找,是下下策。但我这呀,可不是消极怠工,去江左城也不一定只能找到你那个爻溪。我应该告诉过你们,我看那个老头儿很眼熟。”

我蹙眉:“可你想不出一点头绪。”

“想不出就该继续想,”朱雁道,“若他三十年前真与江道长会过面?这小丫头的爹爹是谁,我也很想见识一下。”

且不说朱雁的这一堆理由,其实单凭铃铃年纪幼小、阿遥也可能会出现这两点,定下江左城的行程就无可厚非。可朱雁这样想起一出是一出,究竟是不是真心想要帮助我们找到丹若图,都未可知。我还要反驳,却被师父制止了:“既然江左城非去不可,别的事缓一步说也没什么。”

听了这话,朱雁“噗嗤”笑起来,挑衅般看了我一眼:“是了。诶,天色好暗,我收拾收拾该歇下了。”

转头看时,铃铃和衣蜷缩在卧榻上,已经睡着了。闻言,师父也站起身来,道:“明日可不要睡过头。”

既然铃铃已经睡下,那我也就顺理成章定下,与她一道在“竹”睡一晚。稀奇的是,无论是师父还是朱雁,都对客房的安排只字未提。

既未提出让我单独与朱雁一间,也没解释“梅”到底归属于谁,看来朱雁是屈服了。这么一来也好,燕管事年逾古稀,睡眠一定轻浅,单独一间,算是好事。我将铃铃唤醒,带着她草草洗漱毕了,领回“竹”去。

这一番折腾下来,已经近三更了。铃铃很快又睡过去,我也有了些困意,可就在这时,我忽然察觉,有好一会儿没见朱雁的影子了。

在井台时见过一面,可是直到此时,她都没有回房歇息。有什么事耽搁了?我掀开被子下床,想去后院找找人。月黑风高,院中一片寂静,朱雁也并没有在这里散心。

我心底一凉,顿时清醒了。难不成,朱雁是跑了?

以最快的速度上楼,我只想立刻找到师父。客房有三间,“松”中歇着的是燕管事,铃铃在“竹”里睡觉,师父则应当在“梅”休息。三步并作两步蹿到“梅”的门前,我一把将门推开,急道:“师父,朱雁她——”

话语在这五个字后,急急刹住了车。

眼前意料之外的情景,令我僵到了指头尖。师父坐在榻上,上身微微后倾,是一个礼貌性避让的姿势。

而在他面前,靠得极近,与他几乎呼吸相闻的女子,不是朱雁又能是谁?短暂的沉默,比我十岁那年在里境中拖过的石像鬼还要沉重。我飞快将僵硬的神色收敛起来,开口打破沉默:“朱雁今晚和师父一起?”

就以这个僵直到有些诡异的姿势,师父动了动嘴唇:“……对。”

“那就好了,”我微笑着,往门外退,“我放心了。明早见!”

师父终于回过神来似的,抬手将朱雁推开,站起身来:“等等,小篮……”

我将门安静地关上,蹿回了房。对不住了师父,但我会当什么都不曾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  有榜有榜有榜啦!

快快乐乐开开心心平平安安日更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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