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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道?”燕朝歌轻轻笑了一声,好整以暇喝口酒,“就你?稀奇稀奇。”
“怎么,许你学道就不许我学?”我哼一声,心里不知怎的,微微泄气,却也连紧张感都消掉了一大半,“可能真是呢,不然,就是当过一段日子坤道?”
燕朝歌吃口菜,道:“好好好,那你问没问他,你穿的道服是什么制式?只要知道这个,就能找到你曾待过的道观了吧?”
他说的我未曾没想到过。我只得摇摇头:“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想不起来。”
“那我会去替你多打听,”燕朝歌冲我笑笑,眼睛弯弯,居然真诚得令我心中一动,“宫观不多,大不了一座座问。”
哪知道,他下一句话还是打破了我难得的感动:“太好了,白吃白喝我这么久,说不准还有望拿回一大笔钱。”
我没好气还嘴:“这半年要是没有我,只怕饿死的人是你吧?”
燕朝歌将最后一口酒喝掉,笑着告饶:“罢了罢了。要是真替你找到娘家,你可别忘了老子?”
酒足饭饱找了间便宜客栈,燕朝歌要下两间客房。过了这么久拮据的日子,我一听就想开口阻拦,但话到嘴边还是收住了。
他是为我考虑。两间就两间,燕朝歌今天想充阔气,就让他充一整套吧。
不管燕朝歌在昆吾宫是怎样吊儿郎当招蜂引蝶,在我面前,他始终算是规规矩矩。我多少知道一些,其实像燕朝歌这样花钱进去的,不能真算昆吾弟子——只要出一箱金银,就能进昆吾宫,这听说是近两年监院新出的法子。
大约是昆吾宫缺钱了。燕朝歌他们这一大帮外家弟子甚至都不能进入宫墙内,只是在半山腰新修的院落居住,每天轮流有师父来教他们练剑。也有偶尔能真进昆吾宫的,但也只是在有节日庆典时,宫墙里的弟子忙不过来了,才会抽些人去帮忙扫地打杂。
虽说如此,但得益于半山的院落管理松散,我能看出燕朝歌混得很不错。他一般半个月回来一次,最多待个三五天。有时做饭时他还在帮忙劈柴拉风箱,做好饭人就没影了。让老太太先吃着饭,我去找人,通常就能看见他和某个窈窕的倩影共坐一处,听对方倾诉相思之苦。
我从来不懂得欣赏花好月圆,便总是毫不客气地直接出声叫他:“燕朝歌,再不回家就没你饭吃了。”
被我这么一吓,女孩转头向我投来的目光惊疑又委屈。令人称奇的是,燕朝歌从不解释,最多交待一句“得吃午饭”,就头也不回跟我走了。也有过立刻揪住他,质问我身份的厉害女孩儿,这时他才会干脆说“‘只是’住在一起的人”、“是外室”或“糟糠之妻”。
挑选哪种回答,都依心情而定,反正无论哪种都足够让他的这位师妹或师姐花容失色。他好似有恃无恐,从不担心失去谁似的。不过也的确,只要他回头挽回,解释说他只是开个玩笑,青枝是他的妹妹姐姐,或邻居的新媳妇,女孩儿们就都会回来。有段时间他热衷于给我取奇奇怪怪的名字,有时在山间采野果掐野菜,就会有人叫我:“翠花!”
不回头就知道是燕朝歌。我实在不想理他:“我不叫翠花。”
他没眼力见,嬉皮笑脸冒出来,问:“那你叫什么?”
“我叫——”
算了。反正“青枝”这名字也是燕朝歌乱叫的。他当时要是就叫我“翠花”了,我又能有什么话说呢?
仔细想来,记忆中的这几个月,倒也算过得多姿多彩。各个场景在我脑中走马灯似的,我迷迷糊糊总差一点睡着,这时,只听见隔壁客房的门重重响了一声。
隔壁不就是燕朝歌的房间吗?我清醒了些,睁开眼来,正赶上噼里啪啦的,隔壁又传来一串声响。这下我彻底醒过来了,掀被子起床,披上衣服就推门出去看。燕朝歌的房门开着,凳子茶壶都翻倒,一条人影大喇喇趴在地上。不是燕朝歌又是谁?
我连忙把他扶起来,扑面而来的浓烈酒气把我吓了一跳。把油灯点亮,待到看清他的脸,我确定他是出去喝了个够。我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酗酒这么厉害的,燕朝歌?”
他那双顶顶漂亮的丹凤眼一眨不眨盯着我的脸。
他在看我,可那双眸子却黑沉沉的,并没有映出我的影子。燕朝歌忽然笑了,他吐出一个名字:“兰子训。”
我的心一震。我想把他扶起坐好,却力不从心。我只觉得心空空的,自己反而有些慌乱似的:“怎么喝这么多?”
他微微笑着,慢慢吐字,说:“兰子训。你把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忘光的模样,真可爱。”
“兰子训”是谁?是他说过,曾经拼死救下的那个女孩儿?他已经与那女孩儿重逢了,对方却没认出他?
还是说,其实我就是那个女孩儿,我是兰子训?
我扳正他的头,想着趁他酒醉,说不准能问出些什么来。我努力让他直视着我,问道:“燕朝歌,你认识我吗?我是谁?”
他看着我,眨了眨眼睛,似乎清醒几分,因为他回答:“你是青枝。”
但我收回手,在油灯黯淡的光芒下意识到,自己手心沾染了一大块深色的东西。我很容易就判断出那是鲜血,短短一段时间,眼前这个人已经是第二次令我感到眩晕。
“燕朝歌,你受伤了?”
我想好好看看他的后颈是不是真有伤口,手却被他拨开了。他哑着嗓子说没事,我急了,反驳说这么多血怎么可能没事,他抓住我的手,说:“真没事,不是我的。”
就在这时,窗下响起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令人惊心。不等我回过头来,燕朝歌抽了半口气,凭依着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喝多了,对不住。青枝,我们得跑。”
“你不说清楚这血哪儿来的就跑?”我嗓音都在打颤了,“燕朝歌,你是不是闯祸了?”
但楼下的人没留时间,让燕朝歌说清楚前因后果。楼下大堂传来门被砸开的声音,对方声势浩大,看来人得有一二十个。我想扑出房门看看,却只走了一步,就被燕朝歌扯了回来。
恍惚一眼间,楼底下的人都穿天青色,依稀是我眼熟的道服。一看我就知道事情严重了,他们要真是来抓燕朝歌的,要抓住了那还了得?我回身就把窗户插梢拔开,外面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冻得我一个哆嗦。楼不高,这次反过来,是我将燕朝歌拖到了窗边,经风一吹,他又恢复几分清明。
“昆吾宫改天换日了”燕朝歌逮着间隙,低低地告诉我,“青枝,我不该被他们骗去喝那么多……我不该喝那么多。”
时间容不得他解释清楚,燕朝歌带着我跳窗出去,跌在冰冷的青砖上滚了两圈,我倒是毫发无损。燕朝歌将我拉起来,我问他:“逃去哪儿?”
他似乎在黑暗中咬了咬牙,我听见他说:“回家。”
顶着夜露,我和燕朝歌开始摸索着在山路上前行。前半夜两个人搀扶着走,后半夜燕朝歌完全酒醒了,就提议背我。我又累又困,在他背上睡了那么一小觉,依稀察觉到他停了步子。
我睁开眼来看,朦朦胧胧,天已经大亮了。眼前是被我嫌弃过不止一百遍的小茅屋,但是,屋门口的青石片上,有血迹。
燕朝歌将我放下来,我没站稳就直奔屋门。门是半掩着的,我将门推开,燕老太太无神睁着的混沌眼珠直直对着我。
她趴在地上,头朝着屋门,身子底下的血已经凝结,几近黑色。怎么会这样?
燕朝歌从身后,轻轻将我拉离茅屋,说:“青枝,别看了。”
无论是我自己的精神状态,还是眼前的荒诞景象,都让我怀疑眼见的是不是幻觉。燕朝歌接着直接挡到我面前,他说:“昆吾宫是从老太太口中打听到我们在哪里的。”
燕老太太是燕朝歌的奶奶,也是他唯一的亲人,我知道他的心痛自责一定倍于我。可此时,挡在我面前,燕朝歌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至少我不能再变成他的累赘。
我尽自己所能整理了情绪。燕朝歌可能看我已经冷静下来了,便解释道:“你还记不记得,在这之前,昆吾宫都只有监院,没有宫主。”
我当然记得,毕竟那算是燕朝歌的师门,我还记得监院姓梁,收燕朝歌他们一干子弟在半山,就是经的他的肯首。虽说只是监院,可由于宫主空悬,昆吾宫大小事项都是他说了算。
“但据说,下个月就要任命新宫主了,”燕朝歌苦笑着,垂下眼帘,“新宫主断不会容我们再留在这昆吾山上,梁监院知道这个,便决心先将我们斩草除根。”
我愣了愣,只觉得不可理喻:“最多赶走你们不就行了,何必下杀手呢?”
“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燕朝歌说,“瞒着你出去喝酒,是有个同门忽然来约我。也是他告诉我,其实我们交上去银两都进了梁监院一个人的口袋,昆吾宫其余上下并不知情。要是我们说漏嘴了,姓梁的岂不是会被新宫主追究?”
“那,你身上沾的血?”
“他终归还是说漏了嘴,梁监院指定了几个走得近的,代为灭口,其中就有他,”燕朝歌的笑容又苦涩起来,末了的一句短短的,“我只好先下手逃命。”
我听得不是滋味。如今燕老太太身殁,这个家自然不再是能栖身的地方了。
“我要去昆吾宫,”忽地下了决定似的,燕朝歌抬起头来,“青枝……总得有人替老太太讨个说法。”
他作的决定,在我意料之中。昆吾宫昆吾宫,我感觉在十多个时辰之内,我对它的冀望颠倒了个天翻地覆。但接着,燕朝歌问:“你呢?”
原本我就是孤身一人,甚至连记忆都没能拥有。是老太太将我救回这小茅屋,是燕朝歌治好我的伤,是他们这半年间让我有吃有穿,活得好好的。
更何况,不知为什么,我想去昆吾宫看看。其实也是无路可走了,我很快就给了燕朝歌答复。
“我也去。”
作者有话要说: 毕竟大半年过去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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