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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的路走了好像很久。
低矮破烂的木房在雨里是另外的样子,水珠在瓦片上汇聚,最后顺着檐角落下,这街上没有人,只有低洼的水坑和泥,凌归雁踩进水里,溅起来的泥点打在已经脏污的裤腿上,再没什么能损害的。
雨里有声音,纵然街上没有人,人的痕迹还是留在每一个地方,连柴火在石灶里燃烧的声音都能听见,更不用讲那些说话的,讨论的,哭喊的,麻木的,远处传来喧哗和格格不入的热闹,她抬眼看过去,看到鸿运赌坊富丽堂皇的大门,那里的光是暖色的橘黄,看起来多么诱人,不奇怪这会依然有流连忘返的客人,摇骰声和呼喝,推来挤去,茶水倒进上好的瓷杯,咕噜咕噜冒出热气,熏着刺激的玫瑰香,香味在摸进她身体的一瞬间被水冲走,那边漂亮得紧,像是西川的心脏。
离江分流从城里穿过,前几日还是晴天的时候鱼从水里跳到岸上,而现在水里全是被打出的一层一层的泡沫,凌归雁停了会,雨把腐臭的气味打散了,连那头死猪的尸体也不知所踪,现在闻起来真干净,她蹲下身子去摸河面,摸到一手的冰凉,比什么都冷。
往下伸,整个上臂都没进水里,这会要是有人推她一把,兴许被汹涌的水流裹挟着便不知道去了哪里,但她什么也没摸到,也没有人推她,整个世界里唯一和她交互的只有不断冲击着手臂的河水,摆脱平日里被什么圈住的萎靡的样子往前浩荡,既不留恋,也不可能回头,是想要带走一切的姿态,靠着雨一次次冲刷过,又一次次蒙上阴霾。
路过布庄,布庄关着门,门上贴着封条,看不清写了什么,路过菜市,一地小贩们匆忙离开的痕迹,烂菜叶子和踩踏的痕迹,几个奇怪的身影在里面蠕动着,走进一看竟然是人,不知道多大的年纪了,不知道究竟是穿了什么垃圾抑或是凝结在皮肤上的污垢,没有人管她,暴雨天气里看不见东西,他们用手指在地面摸索,把地缝里的东西也抠得干净。
说起来,水其实冲不走嵌进土里的东西。
她想起客栈外的街道,那天没有下雨。
这条路原来这么长,和宁纤一起跑来跑去的时候没有感受到,没有觉得如此的大,大得令人害怕,街巷是空旷的,拥挤着人流的地方又太疯狂。
林园在城外,要去得绕路。
路过两边荒芜的稻田,能看出纵横交错的形状,仿佛很久以前有人耕种过,其实不是,里面还栽着谷子,不过长势不好,土不够肥,水不够足,又有虫害,一排排都病着,有几个人忙着给田里撑篷子,见她路过带着刀,抹了把脸上的水,露出警惕的表情。
其中一人认出她来,扯着嗓子问宁小姐怎么没一起。
凌归雁本没有打算回答,可是她注意到蓬角的架子像是江南的样式,农人让她带话道谢,谢的什么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只听见最后一声问要往哪去?
“去西城。”
她停下来,声音在雨里一点没有影响,清晰的传到农人耳朵里。
“收成好么?“她问。
“好呢!”
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里浮起来,有些荒谬的好笑,有些没办法笑出来,宁纤的眼睛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很快又换成另一个人的脸,她不是第一次来青州,也不是第一次看见,她从来足够强大,可有些事与强大与否无关,不是拔剑就能斩断,斩断人脑中,人心里的锁链。
在林园简陋的土包上插着粗糙的木牌,用的是放在一边刚处理完枝桠的落叶松,上面没有名字只有姓氏。
凌归雁在墓前站了很久,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挺直的背脊慢慢变得佝偻,脆弱得一推就会倒下。
“这一切都错了吗?”
“叶··倾。”
她反复的念着这个名字,好像那将带给她支撑一切的勇气。
到酉时的时候,雨开始变小。
一批又一批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戴着斗笠或面纱,西城那条小路仿佛都要被马蹄踏宽了似的,来者有些明显是练家子,马鞍上搁着硬弓箭篓的,挎着□□的,弄刀舞剑奇门兵刃无一不齐,另一些却显然是养尊处优的角色,骑马或许是他们唯一的运动,虽不是人人都脑满肠肥,但却一眼能看出并非江湖人士,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特殊的日子,这些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角色都聚集在小小的西城。
西城并不是一座城,而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庄园,外院已是大得离谱,内外之间更有一圈林木同数座哨台似的凉亭,往日他们来时都是分别从八个侧面沿不同道路去往内院,今次却不同,也不知道什么人竟然在青州地界上袭击了西城,外院精美的木植同山石付之一炬,遍地都是焦炭,空气中还有残留的火味,这一片废墟外站了十几个人,就在只剩半边的大门前左右排开,一名背着熟铜棍的青年端着笑一一接待客人。
客人们也是第一次有机会和如此之多的同好相互见面,其中不少人有着恩怨纠葛,若不是在西城的地界上只怕立刻就会打起来,但常山只一句稍等片刻,父亲很快就到,便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有个腰间挂九节鞭的蒙面人似乎同青年熟悉,当先开口问道这火场的痕迹是怎么回事。
其余众人同样好奇,青年见状微微一笑:“昨日六扇门贵客来访,兴致所至点了些烟火,不慎弄成这样,叫大家看笑话了。”
六扇门三个字听得众人一阵心惊,又有两个蒙面人,大约是兄弟,试探着问起西川近日的情形,青年直截了当的打断他们:“莫家兄弟是不是想问朝廷是否要对青州动手了?”
他直接点破两人身份,周围又是一阵喧哗,莫家兄弟,原是少林弟子,三年前华山事变后趁着高层重创,偷了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十余种叛门而去,随后便成了朝廷通缉的恶犯,不仅在京江一带□□掳掠,还袭击过押送灾银的军队,也就是那一次给随军的捕王打成重伤,两人销声匿迹,没想到却是躲在青州。
莫家兄弟也不怕身份被叫破,扯下面巾来:“既然常山兄弟把话说开了,那便请给个准信,我兄弟二人曾与贵帮主有约,若是守住了青离交界的生意,他便保我二人不被朝廷的狗腿子们骚扰,现在六扇门的人已经来到了西川。”莫大啐了一口,莫二接上:“听说贵帮的生意也给搅合了不少。“
“今日便是要为诸位解释此事,诸位都是我帮的朋友,在青州地界面对朝廷大家利害一致,李老。“他转向那名带着九节鞭的蒙面人:”能不能请您给大家说说这个月青州的情况。“
人群里又是一声惊呼,接着一阵窃窃私语,先前说话的蒙面人也扯下面巾来,露出一张喜庆的脸,他约莫五十岁上下,但看着依然年轻,不但年轻,甚至还十分真诚,这全都靠那张总是挂着殷勤笑容的脸,他的武功不甚出名,但他作为捐客的名声却极大,据说凌归雁上华山论剑一事便是经他的手促成,此刻被青年叫道,他同样是笑容满面的转向大家:“请了好了,诸位,鄙人李道祝诸位好,常山兄弟让我来给诸位说说当下的情况,老朽真是十分惶恐,生怕哪里弄错了反而坏了诸位的布置,但眼瞧着朝廷逼人太甚,老朽再要藏着掖着,坏的便可能是诸位朋友的性命,思来想去,便拣些确定的,重要的消息跟诸位说说,大家既然难得聚集在此,若是听见不对的,或是要补充的,也请不吝赐教。”
李老在人群中的声望显然很高,这一番话下来所有人都叫好着,他又不住的拱手:“谢了,谢了诸位欸。”
“这些年,想必诸位对那归雁令心头多少都有些数了,老朽便先从归雁令说起,这头一个结论,归雁令背后乃是朝廷。”他停顿了一下:“诸位有没有不同的看法”
人群十分安静,倒是那几个商贾富人似的人物看起来有些茫然。
“不愧能同大家一起来到此处的朋友,诸位都没有被一些表面上的东西给蒙骗了。”他嘿嘿一声笑:“正道的有些人物,至今却仍以为归雁令一事是刀圣所为,满中原的找她。”周围跟着一阵哄笑声,气氛活跃起来,他接着开口:“这第二件事,便是那刀圣确实还活着,并没有葬身华山。”
这个消息似乎就不是人人都知道了,起码莫家兄弟就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见状常山笑眯眯的补充了一句:“今晚大家便能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刀圣,不仅能见到人,还能见到她出手,正可谓幸运之极。
一阵哗然中,李老伸手示意众人安静,人群中一个蒙面女子若有所思,忽然开口道:“听你们的意思,今夜不仅仅是赌斗会继续开办,连刀圣也是参与的一员了,有意思,莫非她是我们这边的人?“
有人嗤笑一声:“血女你说什么呢,咱们叫刀圣,正道可是叫刀魔的,她什么时候不同咱们是一边了。”
“从她活着却没有揭穿归雁令的时候开始。”血女冷冷答道,她眼睛又细又长,看着阴恻恻的:“还有,我不喜欢在我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有人插嘴。”
她刚说到“插“这个字,方才插话那男子忽然捂住脸惨叫起来,等到”嘴“声落地,整个人依旧翻滚哀嚎不停,双手在脸上一阵揉搓,周围之人只是瞧着,没一个上去帮忙的,他再叫得几声,忽然整个人死鱼一般疯狂颤抖起来,最后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里他几乎把自己整个脸皮都撕扯下来,嘴里发出可怕的闷响,一下瘫在地上没了气息。
“柳姑娘。”常山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父亲还没到,你就把地弄脏了,这···“
“叫你的人出来收拾一下。“女人毫不在乎的回答:“谁叫你们把请柬发给这么个废物,连我的血毒都接不下。”
“这,说得也是。”常山招了招手,几个人带着手套全副武装的抬走了尸体,又从暗处出来几个人泼水的泼水擦拭的擦拭,瞬间此处便干净得没有一点痕迹,他又转向李老:”打断您了,请继续。“
李老依然是乐呵呵的笑脸,只是视线不时的掠过血魔女。
“好勒,扰了诸位的兴,真不好意思,咱们来接着说,就从柳小姐提到的开始,为什么刀圣分明给人陷害了却隐忍不发呢,唉,这原本可真是一桩子美事,诸位可知六扇门当下的主子是谁?捕王,不,是远在京城鼎鼎有名的那位叶大人,这叶大人同刀圣本是一对,谁料叶大人铁了心要铲除江湖势力,刀圣一往情深,应了她的要求前去参与华山论剑,此事老夫便是当事人,所说之言绝无半点虚假。“
“她应了去华山这鸿门宴,是想按着江湖规矩一一的把各派首脑都给废了,如此叶大人想肃清江湖势力便要容易许多,谁知道··。”李老叹了口气。
后面的事所有人也都知道,地动山摇天崩地陷时,她也在那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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