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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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小小的池塘,荷花几株,荷叶几片。“噗通”一声,小青蛙蹦进水里,溅得浮萍聚而又散,散而又聚。
薛宝钗暂放下活计,靠在窗边榻上闲坐。荷塘野趣,清凉非常。她本就惧热,手里帕子不住去擦玉颈间的细汗。
“怎么去了这么久?”
莺儿端着解暑绿豆汤和汤药进来,宝钗细觑她面色,还是瞧出端倪,摇摇扇子,接过汤药,“以后见着哥哥房里的人,还是躲着些吧。”
莺儿本不想她姑娘烦神,不料还是被宝钗看出,倒委屈起来,“姑娘为家里着想,不去生事。她几时承你的情?今天还说出那种话来!”
宝钗脸色微变,轻咳了两下,搅动汤药,皱着眉不语。
“我看姑娘这病就是叫她怄出来的!过去吃几丸冷香丸就好的,硬生生拖到现在。”
宝钗边喝药,边安慰她,“你又知道了?大夫来瞧也没说什么,只说是内热,喝药调养就好,不是什么大事。再好的药,天长日久吃下来,总没有头一回吃见效。”
宝钗自去啜饮绿豆汤,一面不知道想着什么事,呆呆出神。莺儿顺手把白天打的络子收拾好,心里七上八下。
她家姑娘近来人愈发沉静了。外人看来,薛大姑娘一直是温和大气的性子,喜怒哀乐只有五分显在脸上。但她自幼服侍,知道她心里的事也不比别人少。不过是早早想开了,万事都不计较。
连她自己的事都不计较。
“妈还没回来?”宝钗冷不丁问道。
“是……还没回来。”
薛宝钗瞧着前院突然热闹起来,该是薛蟠和薛蝌回来,“哥哥和薛蝌都回家来,妈妈怎么……”
香菱进来,撞见这话,傻傻接了句,“太太这几月上人家家里吃酒,总是要晚回来的……”
话还没说完,就瞥见莺儿不动神色抛了个眼神过来,香菱登时反应过来住了口。宝钗又不出声了。
一时间屋里静默无声,宝钗不知如何,莺儿和香菱如坐针毡。
宝钗微微叹了口气,把碗搁进托盘,吩咐:“莺儿,把碗收拾了,送回去。香菱,妈今天回来晚些,你去把床铺收拾好。”
“哎!”
“哎!”
两人对视,照做不误,明白宝钗有支开她们的意思,匆匆出去。
走到廊下,又拐了个弯,香菱双眼欲泫,急道:“要死,都是我多嘴说错话!惹姑娘生气,可怎么好?”
莺儿素日知她是个柔顺、没坏心的,不多苛责,“姑娘心宽,你下回多注意。”
但连月家中情形,饶是莺儿这般心思重的丫头,也不免着急上火,拉着香菱躲在角落里多议论几句,“太太也是心急。做得这样明显,哪里能不叫人说闲话?”
提到“说闲话”三字,还眱了眼前头夏金桂院里,继续道:“姑娘重体面,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难受。咱们都仔细着些,别惹得她多想。”
香菱点头听着,“太太为什么急成这样?咱们姑娘样样好,还……”
香菱抬头看看周围没人,才敢说:“还愁许不到好人家吗?”
“姑娘年纪大了,不能再耽误下去……”莺儿不敢说得太深,万一被谁听去可是要命的,只淡淡抱怨,“都说造化弄人……”
话没说几句,院门外就传来脚步声,薛姨妈喝得醉醺醺回来。宝钗见状,忙迎出来帮着丫鬟扶她进门。
“妈怎么喝成这样!”宝钗看薛姨妈脸颊酡红,醉态不雅,心里有气,冲着丫鬟恨道,“你们是跟去做什么来的?太太喝成这样,不会劝吗?”
丫鬟见宝姑娘发起脾气,一时都慌了神,“我们也是帮太太挡了不少酒。太太自己高兴起来要喝的……”
宝钗觉得自己气急失态,可堪薛姨妈这副样子,不禁气恼,勉强冷静心神,“先把太太扶回房里歇息。再去拿水盆帕子来给她擦脸。”
“莺儿——”
莺儿奔出来答话,“哎!”
“去厨房煮碗醒酒汤来。”
一同忙活,算是把薛姨妈安抚睡下。宝钗却是半宿睡不着。次日清早起来,熬得眼下发青,用粉遮盖才过。
薛姨妈怕见女儿,又恐女儿生气,午饭时才露面。母女静静用过饭,正喝茶,薛姨妈斟酌用词,脸上却藏不住欣喜,“女儿,过两日刘荆州的夫人蔡夫人在家设宴。你同我一起去。”
薛宝钗脸色微变,继而笑笑,“天热的很,我去做什么?”
薛姨妈颇感意外,女儿向来是体贴她的,不违逆她的意思,“不止咱们母女,你弟妹也要跟去的。还有你哥哥和薛蝌。”
宝钗更是讶异,“这话怎么说?”
薛姨妈拍拍女儿的手,“刘荆州向来爱才,过几日要在府里宴请荆州才子,清谈饮酒。他夫人也凑个热闹,不甘让人,宴请襄阳城内好人家的女眷。我同刘别驾夫人交情好,连带着和蔡夫人也见过几次,她请了咱们。你哥哥那边,我是想着薛蝌有往日同窗在刘荆州门下,他去,顺便把你哥哥也带去,长长见识,总是好的。”
宝钗默然,低头思忖,忽然来了句,“我知道妈是为我们好,只是太过心急……”
薛姨妈听这话,抽出帕子来按按眼角,“我又何尝不知着急忙慌的,不好看!可你哥哥眼见着要在荆州做生意,三五年也不见得能回金陵。我少不得得替他计算着。唉……我更着急你啊,我的儿……都怪我耽误了你……”
薛宝钗听得酸涩不堪,声音里也带了哭腔,“我知道妈是为了我,我听妈的。”
残月初上,七月下旬的夜晚,当真露出秋意来了。
宵禁将至,行人渐稀。一位白衣公子步履匆匆,拎着药走过。
“孔明?”
白衣公子听到人声,回头就见一布衣青年,背着行囊,擎着纸伞,再细看,眉心痣,悬胆鼻,好不熟悉,“元直!”
诸葛亮见到故友,很是高兴,拉起他的手,“元直不是游山玩水去了吗?”
“快到中秋,想着家中老母、兄弟,须得早日回去团圆。”徐庶瞧见诸葛亮手中的药草,追问,“这是?”
诸葛亮微低下头,神情忧郁,“伯父染病,我去抓药。”
“病势如何?”
“每日服药,卧床休养,只是不见起色……”
诸葛亮忧心忡忡。徐庶知诸葛兄弟父母早亡,全赖伯父诸葛玄照料,情分非比寻常。
诸葛亮挽住徐庶,“天色已晚,元直来我家过夜吧。大哥和三弟也甚是想念你!”
诸葛玄本在袁术治下任豫章太守,带三个侄子前去赴任。不想朝廷转封朱皓为太守,诸葛玄失官,流落到荆州刘表帐下。
刘表属下门人甚多,诸葛玄仓促来投,也不被重用。诸葛家在襄阳城里赁下一处僻静小宅,诸葛兄弟每日勤勉读书、侍奉伯父和继母,日子倒也安乐。
好景不长,入夏以来,诸葛玄染病,病势渐沉,以致卧床不起。家中顿感窘迫。
诸葛亮领着徐庶刚进门,弟弟诸葛均迎门而来,道:“二哥,黄昏时,刘刺史送请帖过来,两天后邀大哥二哥赴宴清谈。”
诸葛亮并不在意,淡淡说:“知道了。”
晚间侍奉完伯父喝药,诸葛亮回房,徐庶坐在灯下修补纸伞。他二人交情深厚,徐庶来诸葛家做客,就是住在诸葛亮房中。
诸葛亮瞧拿伞破损几处,连伞骨都断了两根,早就有数,调侃:“元直又与人动手了?”
徐庶释然一笑,忆起先前在居巢,意犹未尽,“我总是忍不住多管闲事,见人有难,岂能袖手旁观啊?况且一把伞,换个朋友,值了!”
当下徐庶便把那日在居巢所见所闻,并同鲁肃、周瑜饮酒畅谈之事细细说来,诸葛亮听后默不作声。
徐庶明白,自己所言周瑜击退黄巾之事,想必牵动诸葛心绪,建议:“以我之见,孔明才学也堪重用。眼下荆州刺史刘景升正在招贤纳士,你何不前去自荐?”
诸葛亮坐在窗下夜观天象,“司马德操(水镜先生司马徽)语云,荆襄之地,群星聚集,正是汇聚贤才。但星象杂乱,可见终无人领导,四散开去,不能为此地之主重用。”
徐庶走过去,神色凝重,“你的意思是,刘景升不堪效命?”
诸葛亮意味深长地看看徐庶,甩甩袖子,“不过是我一家之言。想我伯父饱读诗书,来到襄阳,终是虚度光阴,以致于忧愤成疾。刘景升是否值得追随,光凭天象,并不足以判定。待我稍后一试便知。”
两日后,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但荆州刺史刘表设宴待客,便是狂风暴雨也要前往。一时间,刘表府邸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刘表招待的都是本地才子,不可不谓群英荟萃。来人大都是本地青年俊才,礼节严谨,才识过人。蔡夫人则在内院设下酒宴,专门款待襄阳城内的贵妇小姐。可以说,君子淑女,皆成刘表夫妇座上宾。
如此机遇,很是机巧。当下就有男子驾马而来,在门口瞧见车马软轿内,偶然露出一张秀眉面容,心向往之,忍不住打听这家小姐姓甚名谁,可有婚配。
而矜持淑女,今日也有暗藏春心者,装扮一新,不时撩起一点车帘、轿帘,或是专等一阵清风,吹开帘幕,希冀一段天赐良缘。
薛宝钗幼时被家里寄予入宫伴读的厚望,礼仪举止都是经过严格教养,自是做不出这种不体面的举动。男客都在门口下马,女眷的轿子、车马则都经小门送入内宅。本应是相安无事。
阴雨天自是多雨多风,难免吹起帘子。宝钗的轿子行到门前,忽得吹开,眼前正撞上一人,白衣飘然,不骑骏马,撑着伞徒步而来。也不似他人在府门前延俄,径直递了名帖,昂首阔步进门去了。
薛宝钗心口一跳,那人不就是先时在水镜庄上遇见的诸葛孔明么?
且说诸葛家收到刘表请帖。三弟诸葛均尚且年幼,自然不在邀请之列。本该是诸葛瑾和诸葛亮赴宴。不想早起时,伯父诸葛玄病情有变,诸葛瑾须得留下照看。刘表处不好爽约,诸葛亮无奈只好单身赴宴。
刘表身居上座,一眼望去,厅内坐着二三十人,都是本地饱学之士。刘表年轻时也是有名才子,看着自己座下人才济济,喜笑颜开。
刘表身边坐着一大一小两为公子,是刘表爱子。大的,是刘表前妻所生嫡长子,名刘琦。刚过二十,生得俊秀文弱。小的,才五六岁,是继室蔡夫人所生,聪明机灵,也被刘表带出来会客。
刘表不知,堂下众人,独有一个滥竽充数,就是托关系混进来的薛蟠。好在薛蟠生得一副公子哥模样,不至于露馅。往日威风全无,一边恨母亲逼自己来受折磨,一边缩在薛蝌身边,不敢多话。
酒过三巡,刘表有意要试试众人深浅,先开话题,“众位都是我荆州栋梁,表日后还要仰仗各位才学。如今天下征战不休,汉室蒙难,曹操弄权。淮南袁术,兵力日盛,江东又起纷争。我担心荆州前途,诸位有何高见?”
座下首位便是刘表外甥张允,率先道:“刺史治理有道,保一方安宁。四面有识之士皆来投奔,刺史何患荆州不强盛?”
几句话,既是用刘表最引以为豪的招贤纳士、安定兴旺来吹捧刘表,又顺带夸耀其他宾客。当即引得众人附和,刘表满意地捋捋胡须,故作谦让,“我非要诸君吹捧,还是想听听各位有何远见?”
众人面面相觑,刘表言下之意,不要他们拿些空话充数,定要试探他们才学智谋。不由慎重起来。涉及内政,稍有说错,恐怕今后要坐冷板凳了。
当下便有一人,思之再三,开口道:“非我等言之无物,刺史决策,我等叹服,实无异议。待我一一说来。”
刘表来了兴致,扬手道:“你说!”
门客拱手施礼,离座徘徊,悠悠道来:“先说荆州地形。正处在南北东西往来之处。北达洛阳,西通巴蜀,南至南海,东连江淮。称得上是战略要地!又有长江阻隔,易守难攻。刺史安居此处,可以高枕无忧。”
“嗯……”刘表赞同。
这人见刘表肯定,越发自信,“再说人杰。上有刺史这般明主,下有四方才子。刺史帐下,还有猛将。昔日孙坚来攻,被刺史和江夏太守黄祖用计暗杀。威震天下,何人不惧!现广结盟友,结交张绣、袁术。又策反益州刘璋部下,防止其扩张。恕我才学浅薄,实难再挑出疏漏!绝非有意吹捧!”
众人都连声称赞附和,独有一人,坐在下首,执盏冷笑。
刘表略有不快,见那人仪表堂堂,还是按下火气,问道:“君何故冷笑?可是另有主张?”
其他人纷纷看去,张允刺讽:“原来是诸葛家的小侄,可有高见?”
诸葛亮不疾不徐,起身答:“方才这位先生所言非虚。只是亮有疑问。”
那门客见诸葛亮态度恭敬,又听说是诸葛玄的侄儿,便不放在眼里,语气傲慢,“请说吧。”
“亮有三问。”诸葛亮轻笑,“先生所言,荆州位置紧要,焉能不惹人觊觎?”
“先生所言,刺史击杀孙坚,策反刘璋部下,必是结下深仇。如今孙坚之子孙策势头正盛,刘璋虎视眈眈,他日来攻,如之奈何?”
“先生所言,刺史广结盟友,交张绣、袁氏兄弟,三人皆与曹操为敌,不久必有战争。刺史又将如何?”
前两问还好,第三问一出,刘表便不喜,“照你所说,我该怕了曹操不成?”
诸葛亮见刘表光火,并无惧色,举止从容,躬身答道:“非也。在下三问,不过是略作警醒。倘若自恃荆州险要,不问前景,结交盟友,对于敌人、旧仇不多防备。祸患,就在眼前。”
“你!”张允拍桌而起,喝骂,“无知小儿,妖言惑众!”
“罢了。”刘表阻止,“清谈而已,如何认真起来?来,我们喝酒!”
弦外之音,诸葛亮的话,也不过是酒后高谈阔论,不值得当真。诸葛亮笑容略失,摇摇头,坐回去,举杯饮尽。
寥寥几句,不难试出刘表不听人言,自恃优势,不思未雨绸缪。诸葛亮深感失望,不过早有心理准备,饮完酒,应付几句,寻了个借口,离席而去。
薛蟠将席上的事看个一清二楚,捅捅薛蝌胳膊,“就是他!刚来荆州的时候,我被他朋友给耍了个惨!我说什么来着,这种啊又疯又傻的狂人,迟早惹事!该!”
薛蝌皱眉,看着孔明离去背影,倒有几分仰慕,“诸葛先生所言,我虽没有完全听懂,但很有道理!哥哥还是不要小看他才好!”
“哼!反正我不喜欢他……正好,刘景升也不喜欢他!”薛蟠气呼呼缩在一旁,巴望这比坐牢还苦的宴会早点散了万事。
内室里,比起外面唇枪舌剑,不得不说是其乐融融。女眷们凑到一处,不过聊些家长里短、儿女婚姻,或是互相攀比衣裳首饰,谈谈风俗人情罢了。
眼见着,薛姨妈寻了个机会,由邢岫烟陪着,上去见过蔡夫人。几句话谈完,蔡夫人就拉着薛姨妈去廊下密谈。薛宝钗在旁见了,脸上似火烧,打量周围,不少贵妇小姐也看见蔡夫人和薛姨妈相谈甚欢,连带着薛宝钗都被人议论。
“莺儿,闷得很,我们去花园里走走。”
莺儿瞧出异样,撑着伞陪宝钗到花园里避风头。
刘府花园里,蔷薇开得正好。宝钗坐在廊下,静静观赏雨中蔷薇。看了许久,眼神不禁望向天空。
深宅大院看见的一小片天空,如何能与她在卧龙岗所见的山水、穹隆相比。
没来由的,几行诗句兜上心头,宝钗不由念出声:“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
这是来时在卧龙岗听到的,也不知何人所作何人所唱。意境高远,她很是喜欢。只是无缘得见做诗人。
“累累正相似……累累正相似……”无论怎么回忆,竟想不起下面,叫人焦躁。
忽得背后有人接道:“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薛宝钗大惊,连忙回身望去,廊外花丛中,赫然站着一个白衣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宝姐姐和孔明的婚事,并不是那么顺利的……
起码现在,薛姨妈相中的人里,诸葛亮并不在考虑范围……
薛家的情况,和傲慢与偏见里伊丽莎白家,有一些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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