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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抱头捶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王熙凤还没见过他如此失态,像个无依无傍的孩子,哭得犹如天塌地陷。

王熙凤微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他痛哭。她见过他太多样子,针锋相对的官家老爷、步步紧逼的登徒子、温柔解意的情人、慈爱包容的继父,亦或是威风八面的大将军、彷徨失意的父亲……

无论是什么样子,他一直都像泰山一样,在她面前保持着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可夜深人静、大醉之后,却被这一面军旗,击打得溃不成军。

想刺讽他的话,在嘴边悠悠打了个转儿,又心甘情愿咽回去。她几乎是怜爱又无声地叹气,在灯烛下同情地看着这个人。

她的夫君。

稍加思索,她非但没收起军旗,反而过去,扶住他的肩膀,把旗塞进他怀里。

曹操双手抓紧旗子,泪水滴在上头,也化不开浓重的血污,他顾不上擦泪,彷徨酸楚抖着旗子对凤姐哭:“昂儿、安民、典韦将军,他们啊……”

他自私,失子之痛尚且不能让他忘却自己的身份和志向。在外人面前,他嚎哭典韦甚于曹昂,惹得丁夫人怨恨。当然,典韦独自迎敌、力战至死,他痛心万分。痛典韦忠心可表,痛自己失去猛将。但人伦在前,他哭典韦胜过曹昂,终究违背寻常人情,还是有安抚军心的考虑。

丁夫人不是不能体会这层,她恨的不是曹操重视典韦胜过亲子,而是恨儿子惨死,他还要利用一番来替他的战事、大业筹谋,像是要燃烧尽曹昂最后一点价值。

曹操心里很明白,才害怕见到丁夫人。他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但丁夫人的每一句控诉,都在指责他一个自私冷酷的父亲,他对不起死去的儿子。

他并不是在生死面前会选择牺牲自己换儿子性命的父亲,他不怕死,可他知道自己的命究竟意味着什么。

“昂儿说,下辈子他想做她母亲的亲生子。”曹操任凤姐给他拭泪,似满腹委屈,“唉……我!我不配做他父亲。”

王熙凤去绞把手巾来给他擦脸,水声哗哗,王熙凤说,“要是让你再来一回,还是这个结果。”

曹操接过手巾,胡乱揩揩脸,堪堪平复情绪,眼里还晶亮亮的,齉着鼻子,“你也觉得我冷血?”

王熙凤面对他在床尾坐下,忽得笑了一声,“那倒不是。我觉得我能理解你。”

曹操好奇反问:“真的?”

“嗯。或多或少。”王熙凤点点头,两人就像知己好友般有一搭没一搭地乱谈,“姐儿我是万万舍不下的。可我能明白你的心思。真遇上事,我是不会因私废公的,哪怕这个人是我的姐姐、妹妹。”

“说因私废公有些偏颇。说到底,咱们都不能为了感情不要名利。真有划算的买卖,指不定连老娘都能卖。”凤姐自嘲得笑笑,动了几分真情。

“哈哈……”曹操被她逗笑,苦着脸咧嘴干笑几声,这一席话确实说到他心坎上。

王熙凤和他促膝夜谈,“外人以为,我们贪,我们心狠,我们自私……我不否认。但真有那一天,牺牲了谁,我们不后悔是真,为他们痛断肝肠也是真。这两样,没什么妨碍。只是他们接受不了罢了……”

曹操得她理解,内心松快不少,点头认同,“丁夫人至纯善,又刚直,她不会原谅我的。”

瞧着对面的人儿,曹操思绪又被牵扯得纷乱。六年前,他刺杀董卓失败,亡命天涯,半路被人识破抓去,幸得中牟县县令陈宫搭救才保全性命。

陈宫欣赏他为国刺董的壮举,甘愿跟随。一同投奔至曹家友人吕伯奢家中避难。亡命途中,草木皆兵,曹操疑心吕家假意款待,实则要将他二人送交官府,一怒之下血洗吕家,反应过来时早已铸成大错。曹操为隐瞒此事,又索性杀死买酒回来的吕伯奢。

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这是他少有的将自己的真心、野心尽数讲出,得到的却是陈宫的决裂。

自此分道扬镳。

天下畏他、恨他、恼他的人甚多,追随他、仰慕他、为他卖命的人亦不少。可今日却在小小闺阁中逢上一个真正懂他那点私心的,实在难得。

凤姐又何尝不是。

曹操看王熙凤的眼神都格外不同起来,无奈笑笑,“看来,我们都是一样的负心人了。”

王熙凤也不讳言,睡到床榻内侧,坐在他身边,“你错了,我是没有心的!”

“是吗?”曹操说笑一句,“那我想问夫人要一点真心,看来是奢望了。”

“负心的人想要问没心肝的人要什么劳什子真心,当然是笑话!但还真是负心人做得出来的事情。”

曹操咂摸这话,似别有所感,这一夜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不过彼此安慰罢了。王熙凤看他酒意昏沉,扶他躺下,“睡吧,又开始想东想西,真不该由着你喝!”

她絮絮数落起来,曹操蓦地觉得困意如潮水袭来,瞬间淹没意识。

王熙凤见他熟睡,微微打起鼾来,刚要躺下,不想外间几句人声出来。烛光亮起,在门帘上映出平儿的身影。

王熙凤知道她有事,披衣出去,小声问:“怎么了?”

门口站着青筱院的婢女,眼下乌青,看来这两天为丁夫人着实劳累。婢女行礼,低声回:“王夫人,我们夫人……我们夫人让我来请您去一趟。”

平儿皱眉,快到子时了,深夜请人前去未免太过麻烦。

王熙凤想她丧子,必然夜不成眠,自己不妨去一趟,当是做善事吧。

夜色沉沉,晚风呼啸。王熙凤由平儿陪同,丁夫人侍女在前引路,一路到了青筱院。才进门,就见地上黑压压跪了十来个人,都是伺候的婆子丫鬟,多半是丁夫人置气,不肯吃饭,或是闹脾气。

王熙凤如此猜测,吩咐平儿留在厅堂等候,自己掀帘进去。原以为会看见失魂落魄的丁夫人和一地狼藉,谁料房内整洁,丁夫人已梳洗完,跪坐在桌案旁,桌上摆着茶具,像是专等凤姐前来。

看这架势,凤姐回过神来,丁夫人是有话要对她说。

“王夫人,请坐。”丁夫人伸手相请,“深夜邀你前来,多有搅扰,还请见谅。”

“哪儿的话!姐姐有事找我,怎么能说搅扰呢?显得生分了!”王熙凤坐下。

丁夫人给她倒茶,直言道:“我果然不擅长应对你这样的人。”

这话倒是堵住凤姐,熙凤陪笑,听丁夫人兀自说下去,“想来我这个人,总是疲于应酬,所以觉得你这样八面玲珑的人,很难理解。”

“你跟大人很像。”

王熙凤简直要疑心她是丧子悲痛,有些疯狂,又听丁夫人说:“我不喜欢你们这样的人。你也好,大人也好,同你们说话、过日子,我已经厌烦了。现在我没有牵挂。”

凤姐一听此不详之语,当她要寻短见,“夫人……”

丁夫人生生打断她,“天亮后,送走昂儿的灵柩,我就离开司空府。”

王熙凤被她这话震得说不出话来,稍稍镇定下来,婉言劝说:“夫人,这话本不当我来说。大公子过世,您和大人为人父母,自是悲痛。但日子总得过下去。您要是难受,回娘家住几天也好,可不能想不开。”

“呵,呵呵呵……”丁夫人笑得淡然,平白无故让凤姐毛骨悚然,像是丁夫人看出些不一样的事,“我就是想开了,才要走。我无牵无挂,和大人最后一点情分就是昂儿。如今昂儿去了,我难过,但……呵,我解脱了……”

王熙凤只道人在悲痛难以自拔之下,总要寻些自虐自伤的由头来发泄。自己若违逆她的意思,更加伤人,“夫人若要回去,明天报与大人知晓。想来大人不会不放的。”

凤姐拿不准,喝茶掩饰,“等过几日,再接您回来。”

“你不用套我话。我直说与你,我这一去,就和曹阿瞒再无夫妻情意,往后也不必再见了!”丁夫人语气轻快,却是斩钉截铁的态度,“我这不是气话或是难过发昏。你要是当我乱说,我也没有办法。”

“只能说,往后看吧。”丁夫人端起茶盏,喝下一口,捧在手里,和颜悦色,“我今夜叫你来,也不是全为我的事。我是不喜欢你,但我走前,还有几句话想说。”

王熙凤当她有家事要交代,“姐姐有什么要嘱咐妹妹的,直说就是了!妹妹一定遵从。”

“我实在不很聪明,要不然也不至于有今日。但算起来,我和他也做了二十余年夫妻。我看得出,他很喜欢你。”这话叫王熙凤心中异样,丁夫人不像是抬举她,话语中全无温情,更像警醒,“你的名声,我早有耳闻。他也清楚你的能力。就算没有今日,你代替我掌家,不过是迟早。他欲成大业,少不了你在后助力。往后这家里,卞夫人就是正妻,你位居其下。”

王熙凤眼皮陡然一跳。

丁夫人浅浅笑开,“不管往后如何?我有句话算作忠告。曹阿瞒是吸血虫,但凡你受他一点恩惠和真心,迟早要被吸干的。”

王熙凤不全认同,很想辩驳几句,可搜肠刮肚,竟想不出半句来,回:“谢夫人指点。”

“我不见得就认命。”

丁夫人眼神微变,终究也没把那点自己都不甚清楚的感觉说出口,“你好自为之吧。”

即便是聪明绝顶,谙熟人心,但世事无常,还是命途难测。

旧时习俗,停灵多则七日,少则三日才可下葬。曹昂等人的尸身,在路上已是耽搁许久,纵使在冬日,也不宜再多停放。于是择次日清早出殡安葬。

丁夫人一反前态,梳洗更衣,亲自送儿子入土为安。曹操当是丁夫人想开,与她同乘一辆车。

曹操和丁夫人的车驾后,是卞夫人与孩子们的车,再往后是凤姐和巧姐儿的。

巧姐儿经历过父亲贾琏的葬礼,明白生死,听着耳边的丧乐,想起那条还没制衣的火狐皮,鼻尖酸酸的,仰面问凤姐,“妈,大哥哥跟父亲一样再也不回来了,是不是?”

人难免受氛围影响,母女俩很久没提起贾琏了,王熙凤眼中发热,“嗯。可我们总会见面的。”

巧姐儿似懂非懂,垂着头沉默半晌,念出一句,“妈,那副狐皮,你别给我做衣服了,帮我好好收起来吧。”

王熙凤搂着女儿,总算有点安慰,柔柔问她:“为什么呢?”

“狐皮是大哥哥送我的,我想好好留着。做成衣服,就要穿出去,就、就穿坏了。”巧姐儿学起大人模样,耷拉着嘴角,“我不想老伯看见难过。”

王熙凤爱怜地吻吻女儿粉嫩的脸颊。

白日青天,曹操的长子,就这样长眠于许都的郊外。

丧事完毕,众人疲乏,乘车归家。王熙凤叫平儿把熟睡的巧姐儿抱回院里,自己孤身去后门等着。果见一辆小车,不甚起眼,停在门外。

“你……”丁夫人带着一个婆子,走来,正撞上凤姐。

王熙凤施礼,“我来送送姐姐。”

丁夫人此去,只带了当初自己陪嫁的丫鬟。来时青葱少女,现在已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

丁夫人一身布衣,不饰钗环,把手放在随身的包袱上,那包袱看上去很有分量,温言道:“我和他闹到这番田地,也不要他的东西。除了我的陪嫁,只有昂儿的盔甲,我收好带走。”

王熙凤不再多言,替她开门,亲身送她上车,丁夫人停了停,似有不舍,再三犹豫,扭头说:“以后,烦你劳心了。”

言语不过累赘。王熙凤郑重点头,允诺,目送丁夫人离去。

也就是丁夫人去后半个多时辰,曹操就发现丁夫人不发一语,离家出走。又急又怒,骑马赶去丁夫人娘家。

曹操刚走,摽梅院中就有客人来访,竟是卞夫人带着曹丕过来。一进门,卞夫人就让曹丕给凤姐磕头,自己也福身行礼。

凤姐忙上去拦住,要曹丕起来,“姐姐和三公子这是为何?我可受不起!”

卞夫人解释:“为妹妹远见,特来谢妹妹救命之恩。”

王熙凤纳罕,先让她母子二人坐下,自己又亲自端茶送给卞夫人和曹丕,曹丕起来接过。

“姐姐这话从何说起?”

卞夫人看着儿子,心有余悸,“丕儿回家,细细把当夜险情与我说来,着实惊出我一身冷汗,现在想着还后怕。丕儿带去的人里,只有寿儿找到他,同他一块逃命。唉……妹妹说得不错,关键时候,身手好的真不一定比得上忠心的。可怜见的孩子,替我丕儿引开追兵,自己落得个身首异处……”

说着便哽咽,曹丕与寿儿自小相伴,也有感情,眼里泪汪汪的,咬唇不语。

凤姐劝劝卞夫人,又怕曹丕想起哥哥的死,“姐姐,我们女人说话,要三公子陪我们多没趣儿!三公子还没来过我这院子吧。平儿,带三公子去廊下转转,切记别着了风。”

曹丕抽抽鼻子,先跑出去,“我自己走走就好,不劳动别人。”

卞夫人帮他说话,“他大哥哥走了,寿儿也不在,他心里不好受……”

卞夫人又想起什么,握住凤姐的手,“还有妹妹做主买的马,比他常骑的那匹,真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卞夫人也是惊怕了,凤姐安慰:“都是小事,不过刚巧派上用场。三公子好好的,我那点子工夫就值当了!姐姐用不着谢我。”

她两人正说着话呢,曹丕在院子里晃晃悠悠,抑郁难解。闻得梅香清冽,抬眼就见梅林落白,梅花凋残,更添伤感。

他行到梅林中,打量见四下无人,扶着梅树低泣。先是捂着嘴呜呜流泪,后来越发放开,哭出声来。

“嗯?”

背后突然响起动静,曹丕登时回头,看见个六七岁的女娃,一身素衣,手里提着个小花篮。

曹丕涨红脸,那女娃也不好意思转过身去,“我不是有意的。我说我没看见你肯定不信,我不说出去就是啦!”

曹丕擦擦脸,想起母亲说过王夫人有个女儿,就是这个年纪,好像叫巧姐儿的,明白过来,“妹妹来梅林做什么?天冷风大,林子深,小心迷路。”

巧姐儿回头,娇笑不已,“你是我哪个哥哥?这是我自家的院子,还能迷路不成。别是你走丢了,要我带你出去呢!”

曹丕抬头看看四周,梅树茂密,一时还真记不起来时的路,也无心逞强了,“我是迷路了,还请妹妹带我出去。”

巧姐儿机灵,转转黑溜溜的眸珠,大胆猜测这就是那个死里逃生的三哥哥曹丕,“丕哥哥跟我来吧。”

曹丕跟过去,细细瞧她几眼,细眉凤眼,很像王夫人,伶俐聪明。纤巧挺直的鼻子,像仕女图上的美人鼻,又显得文静秀美,比起她母亲更像个闺阁英秀。

“你认得我。”

“没见过,也不难猜吧。三哥哥不也认出我来了吗?”巧姐儿走走停停,去捡拾地上的落梅,抖抖干净,扔进篮子。

“怪脏的,你捡它做什么?仔细回头王夫人要骂的!”曹丕就要去夺她篮子,被巧姐儿闪身躲过。

“我有用处的,你敢抢!”巧姐儿发急。

曹丕不懂,“梅花拿来泡茶、制香也得事先摘下,或是在树下铺好竹席,接干净、不沾上泥水的。”

巧姐儿闷闷不乐,“我妈不喜欢弄这些玩意儿,她说那都是读书人弄的。也没人教我。”

曹丕心想,还真的是王夫人风范,安慰她:“我略会些。等来年梅花再开,我来教你。”

说着就要巧姐儿把花篮子倒了,巧姐儿争下,“那也不用抢我花。老伯喜欢梅花,我原就想拾回去,晒晒干扔进炉子里烧,比现成的香饼子味道好!”

想不到她还有如此巧思,真当得起一个“巧”字了,“好,那咱们一道捡,就当我赔罪了!”

冬末梅林里,忽得飞出银铃似的孩童笑声,又是一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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