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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春季,年年岁岁花相似。然而,今岁却与去年不同。

清早,薄雾未散,轻纱似的浮在城中,空气里氤氲着江淮四月的水气。青石铺就的小巷里,木门“吱呀”,踱出个水灵灵、俏生生的丫头,在早巷里留下一路“哒哒”的轻盈的脚步声。

此时林黛玉尚且未起,城中刚开市,紫鹃就挎着竹篮去集市上买今日的食材。

集市比起从前冷清许多,连月来皆是如此,早就不甚稀奇。往日里插标卖鸡鸭鹅的农人,挎着篮子卖鸡蛋的老妇,还有挑着两筐沾着春泥与露水的蔬菜的菜郎……加上来来往往的买菜人,整个集市一直要热闹到晌午。运气好时,碰上跑江湖的艺人在此表演,还能在旁看几眼,扔几枚铜钱过去助助兴。

说起来,都是去年的光景了。

年后开春以来,集市便不景气。每日进城卖菜蔬肉蛋的农人就少了三分之一,渐渐只有原先的一半。屠户店里的肉价开始飞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涨到从前的两三倍。不多时,来逛集市的人也少起来。

紫鹃细细算着这月的开销,计划着今日的菜谱。她主仆二人毕竟有银钱傍身,平日里两个女孩家吃用还有限,总不至于窘迫。可日子长着,要替以后回吴郡打算,须得省着花,紫鹃不得不匀出心力来精打细算。

好在她从前便是黛玉身边的大丫鬟,潇湘馆的开支多少都要经她决断,这点麻烦还不在话下。

“来,紫鹃姑娘,你的青菜,都是早上刚从地里拔的,新鲜着呢!”卖菜的老爹把三把草绳捆好的青菜搁进紫鹃的竹篮里,接过铜钱,小心翼翼塞进钱袋里,又把脏兮兮的钱袋宝贝样揣进怀里,拍拍按按。

老爹支起胳膊,胡乱抹去脑门上的细汗,舔舔嘴唇上的死皮,歉疚道:“姑娘是我老汉这儿的常客……唉,不是老汉做生意不厚道要涨你的价,实在是……”

“老人家,快别如此!”紫鹃摇摇手,悯笑,“我哪里就不懂你们的难处?老伯你做生意我是有数的,不然也不在你这里常买了。”

“唉……”老爹坐在地上,连连叹气,“姑娘没见过我们乡下……去年收成就不好,今年哪里还有多少种子接着种……一茬比一茬坏啊!”

“行行好,哪位行行好……”正当紫鹃听老汉诉苦时,街那头突然有个女人的声音,渐行渐近,“哪位要买这丫头的……”

紫鹃和老汉不约而同停下来,扭头去看,就见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女,女儿不过六岁上下,圆圆的发髻上插着草标。母亲边哭边叫卖女儿,小女孩哭得嗓子都哑了,咧着嘴抽泣。

“听口音像是外地的……”老汉不忍再看,低下头去翻拣菜蔬,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们这儿也不远了。”

紫鹃看着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终是无能为力。只能去街角买几个糖饼,迅步过去塞进那母亲怀里,连这妇人的道谢都来不及答复,匆匆离开。

“紫鹃姑娘!”

紫鹃刚进太平巷,就在巷口碰见周瑜的小厮拂弦,“你来做什么?”

拂弦递上个包裹,打开一角,里头是晒干的鱼干,扑面而来一股鲜香,不似其他河鲜的腥气,乐呵呵道:“昨儿县衙厨房里寻出来的,是去年年末晒好腌制的银鱼干。大人吃后觉得味道不错,命我送给林姑娘尝尝。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是今年想吃新鲜银鱼,还要再等上四五个月呢!”

紫鹃自小在北方长大,不觉得什么,只当是周瑜体贴,同往常一样送些可口吃食过来,也就收下。

“那我就替姑娘收下了,多谢。”

紫鹃收下包裹正要走,拂弦拦下她,“紫鹃姑娘,我还有一事要问。”

紫鹃见他吞吞吐吐,同他避到角落里,“说吧。”

“紫鹃姑娘聪慧,想必也知道近来难处。倘若林姑娘有不便之处,但说无妨。”拂弦怕这话叫紫鹃不开心,说得极尽委婉。

“是周公子叫你来问的?”紫鹃开口就是一句。

“不是!”拂弦忙否认,“真的不是!要是公子让我来问,我就直说了。公子忙于公务,吃睡都不安稳。我知道公子时时记挂林姑娘,这些琐事,我先替公子安排妥当,也就不消公子费心了。”

紫鹃看不出拂弦还有这般心思,掩嘴笑道:“你倒机灵!多谢你了,我们姑娘并没有什么不便的。你放心,真有什么,我不会假客气叫我们姑娘受委屈的!”

拂弦得了这话,略略放下心,也就告辞回县衙了。紫鹃回身慢慢走回院子,又惹起心事来。

周瑜对姑娘的好,天长日久下来,休说是他身边人,就是邻里、手下,都各自有数。偏是他们两个,仍旧和去年一样,闲时探望,弹琴谈天,以礼相待。明明一道生死里来回,都彼此惦念。真见面时,却好似无关风月。

紫鹃总发愁,黛玉是在宝玉那里伤心灰心,自此不入空门,胜似出家,不再考虑男女之事。若她真看透,自己打定主意定要陪她守一辈子,倒不是最苦。

她只担心,姑娘和周公子两下有情,可因着旧日伤痛,又牵扯着礼节种种,又断送了情缘,辜负真心。姑娘最是重情,哪里能经得起一再磋磨呢!

“紫鹃,怎么去了这么久?”黛玉在窗下拈着胭脂盒子理妆,出声搅乱了紫鹃的神思。

紫鹃定定神,笑着过去,放下包袱,净手,给黛玉挽发,“姑娘恕我。才在巷口见着拂弦送东西来,多说了几句。”

黛玉明眸眨眨,把那指尖的胭脂轻抹在紫鹃脸颊上,巧笑,“嗯?好个大胆的丫头,背着我做什么呢?”

紫鹃一愣,随即悟出黛玉这话拿她开玩笑,羞恼:“姑娘想哪儿去了?拂弦就像我弟弟一样!”

“再说了,我们是替姑娘和公子忙活,到头来还落不着姑娘一句好话,反倒来开我的玩笑!”紫鹃红着脸走到桌旁,把包袱伸给黛玉瞧。

“好妹妹,我和你玩闹的!”黛玉腮上微微有些发烫,又问得包袱里有股子香气,抬手撩开,“又是什么东西?”

紫鹃帮着打开,“说是银鱼干,我没吃过,也不知合不合姑娘的胃口。”

“呀,原来是它!”黛玉脾胃弱,本不爱多吃荤腥,却对这银鱼感兴趣,“还是我在扬州时,周伯父从淮南来,带过几次。是巢湖本地出产的银鱼,做鱼羹极好!”

“这样啊……”紫鹃叹,原是黛玉自小吃的江南美食,怪道自己不知,周瑜真是有心了,喜道,“今儿中午就做银鱼羹吧,加上蛋花熬羹,姑娘等着吃就是。”

银鱼焯水,而后过凉水,冲洗掉细碎鱼鳞,入锅,加清汤,下银鱼,撒上葱丝和盐巴。烧沸后淋上水淀粉勾薄芡,熘蛋清,盛入碗中,一碗晶莹透亮的银鱼羹就做好了。

虽是不如新鲜银鱼来得滋味好,也着实叫黛玉胃口大开,多用了些。因鱼羹软烂易消化,紫鹃也就尽着她多吃些。

这边才用完,门外传来敲门声,紫鹃开门一看,是周瑜。

平日周瑜上门多是先请人通传,再不然也是在午后来访,从来没有在晌午时候来。紫鹃见他面带喜色,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知道他有急事,忙忙引进来。

“姑娘,周公子来了!”

黛玉掀帘出来,还未开口,周瑜便递来一封书信,兴冲冲说:“伯符兄来信了。年前他就攻下会稽,吴郡也在其中。现在陛下遣使,封伯符做会稽太守,想来姑娘不日就可返乡!”

黛玉接过书信,又听他这话,展颜欢笑,细看这信,确如周瑜所言。

“姑娘,我们可以回姑苏了!”紫鹃也由衷高兴。

黛玉坐下细看,眉梢眼角满是笑意,紫鹃去给他二人沏茶。黛玉将书信大致看过,忽得想起,不由问:“那,公子你呢?”

周瑜轻笑,“瑜还记得当初许诺,要送姑娘回吴郡的。到时自然是与姑娘同去。”

黛玉拈住信角,垂眸不去看他,嗫嚅:“那,送我回乡之后呢?公子还要回居巢在袁术手下做事?”

周瑜沉默不言,低声道:“姑娘还不知,伯符兄已经与袁术决裂。”

“什么?”黛玉讶然,不过转念一想,上月袁术称帝的消息传来,周瑜犹自气恼,何况孙策,“以公子气性,想必也再难久居袁术帐下。”

逢难之时能有知己解语,不怪古人都说知己难求,周瑜舒心,“确如姑娘所言。”

黛玉这下明白,袁术称帝,孙策与之决裂,周瑜自然会弃官离去,到时可以和自己一道去吴郡,如此想来,便觉得安心。

紫鹃端茶过来,黛玉早已神思悠悠,想到许久之后,“公子想好何时动身?”

周瑜忖度,“只怕要姑娘再等等,我想把事情料理完毕再辞官。”

黛玉看他眉宇之间有忧色,追问:“可是城中有事?我听说,今年年成不好……”

林黛玉在扬州长大,江南鱼米之乡,百姓生计与田地分割不开。她是个书香门第的娇女,也知民以食为天。逢上荒年灾年,她父亲就算不是农官,还是忙得焦头烂额。

周瑜道:“去岁年成欠佳,今年春至以来更是缺少种子播种。我出城寻访过几次,前景堪忧。”

“还有……”周瑜忧心忡忡,“袁术称帝以来,便多次下令各州县,招募百姓到寿春修建宫室,还大肆征税,强行征收男子充军。长此以往,必有灾祸!”

黛玉斟酌一二,摇头道:“你身为县长,能做的实在有限。袁术征兵征税,你草草应付过两次,也不是长久之计!”

黛玉这话很是通透,周瑜越想越灰心,望着茶盏里碧青的茶水,叹道:“我到任以来,平黄巾,自觉为民,可他们未必感激。辞官前,总要为他们好好做件事,至少把今年熬过去……”

黛玉也琢磨不出办法,苦笑:“难不成你能凭空变出粮食来不成?”

一语中的,周瑜猛地站起,笑道:“正是这话!”

黛玉云里雾里,嗔道:“你疯了!我说着玩的!”

“我想到一个人,只是不知他肯不肯。不管怎么样,我尽力去试便知。”周瑜故意卖关子,“不妨你同我一道去,我们和他也是许久未见了!”

次日,周瑜驾马,引着一辆小车过来,请黛玉主仆上车。等出了城,黛玉悄悄往后头看去,浩浩荡荡竟跟着约有一百人。除了随行的护卫亲兵,还有县尉等一众官吏,声势浩大。

“姑娘有何吩咐?”陆骐拍马过来,隔着车帘问道。

紫鹃探出头,“劳你叫县长大人过来。”

陆骐一去,不久周瑜就骑马过来,问:“怎么了?”

黛玉也不露面,闷声道:“你带着这么多人去办公事,事先也不说一声。”

周瑜朗声笑答:“说是公事,也是私事。你到了就知。”

车马辘辘,行了一天,傍晚到达一座小城,黛玉特意留心,见城墙上写着“东城”二字,恍然大悟,自己是到鲁肃所在的东城县了。

就像解九连环,但凡找到关口,顺着摸索下去,就不难猜,当下明白周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居巢县长到此,鲁肃早就得了风声,早早迎在门外,见周瑜骑着飞霜白马而来,喜笑颜开,“公瑾,别来无恙!”

周瑜翻身下马,抱拳道:“子敬兄,别来无恙!”

鲁肃说着就侧身要带他进府,周瑜一把抓住他手腕,“子敬兄且住,还有一人,同来拜访,子敬还未见她。”

“这……”

鲁肃一时没反应过来,昂头看去,车帘打起,黛玉款款下车,施礼,“鲁先生,多日不见了!”

“哎!看我!”鲁肃拍手不住,上去迎她,“原来是林姑娘,有失远迎,还请进寒舍歇息。”

当下三人进府,丫鬟上茶,喝茶叙话,相谈甚欢。晚间,鲁肃设宴款待,宾主尽欢,很是畅怀。

酒过三巡,周瑜端酒过去,风度潇洒,“子敬兄想必猜到我此行必有所求……先饮我这杯如何?”

鲁肃不问他所求为何,大大方方同他对饮,笑眼真诚,“公瑾有事,只要肃能帮忙,万死不辞!”

“好!”周瑜叫好,转身退开三步,一撩下摆,单膝跪地,抱拳请道:“还请子敬兄赠粮,救我居巢上万黎民百姓!”

鲁肃听后不言,周瑜拿不准,正要继续陈词劝说,不想鲁肃上去,扶他起来,笑得很是温柔,又请过黛玉,一道往后院去。

后院尽头,黑夜之中模糊看出有两个圆圆的库房,足有座院子大小。

鲁肃带他二人在库房面前站定,从腰间取出两把钥匙,分别打开。不用多看,扑面而来就是一股稻谷香气。

鲁肃拱拱手,大步走到谷仓前,一抬手,洒脱从容,高声道:“公瑾,这个,归你!这个,留给我,如何?”

周瑜不料他如此大方,由衷崇敬起来,要下拜感谢又被鲁肃抬手阻拦,“公瑾,我的粮食不白白赠你,我是要向你讨样东西来换的!”

周瑜不假思索,“只要是我能拿出的,子敬兄但讲无妨!”

“不为难你!”鲁肃调笑,从怀中掏出一封文书,送过去,诉苦,“现如今,有件苦差事落到我头上。我极不情愿,又不知如何脱身,还请公瑾救我!”

周瑜展开文书,借着角落的火把光亮,浏览起来。

“朕久闻阁下,遍览兵法,才学过人,仗义疏财……欲求阁下为我分忧……”

文书末尾,一方鲜红的印玺落在上头。

周瑜抬头惊道:“袁术!”

作者有话要说:  鲁萌萌(指指):这个给你,这个给我!公瑾你看我干嘛?

周瑜(侧目):你是仓鼠吗?这么会屯粮食……

财大气粗鲁萌萌(微笑):不,我是地主!感谢在2020-02-2602:10:38~2020-02-2700:07: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春似2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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