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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霞散绮,金风呜咽,竹影弄绿,斜映花窗前。池中秋水清寒,晚风摇落几片竹叶,浮在水中,搅乱一点美人自怜的瘦影。

黛玉倚竹落泪,秋意潇潇,偶见水边莪蒿,触动伤情,想起《蓼莪》来,不禁念了一句。恰被归家的周瑜听见。

父母故去多年。这几年与周瑜相依,从淮南到吴郡,种种波折,俱是他们几人扶持闯过。虽无亲族依傍,天长日久,倒还不至于为此过分感伤。可这些日子来,诸多心事缠身。先是重阳宴席上张夫人当面议论的一番话,再是被人议论荣府,往后就是她烧毁书帛,断绝往来之念。桩桩件件,皆是她考虑后行事,可着实生起伶仃之感。

而今她身边,只有周瑜和紫鹃二人。紫鹃与鲁肃有情,迟早是要出去的,她不会强留。到时候她身边就只有周瑜。来此世间,匆匆二十载,尚在青春华年,就落得亲友四散、孤苦伶仃到如此地步,更叫她心寒。她林黛玉这般境况,不免推己及人,想起宝钗、湘云、三春姐妹,不知她们现在是否与自己一样处境。抑或是独她与人缘分浅薄。

思绪之间,有人踏苍苔走近,水中倒映出周瑜修长的身影来。黛玉忽得一惊,背过身去,慌忙抽出帕子来揩去泪水,不想要他瞧见。

“做什么?吓我一跳……”黛玉不知他是否看见,隐隐心虚。

周瑜走过去,转过她身子,垂头怜惜地接过她手里的罗帕。黛玉躲开眼神,他偏要去寻她的视线,轻轻为她擦去泪痕。

“我都看见了。”

“也听见了。”

黛玉低头不语,周瑜轻轻一笑,牵起她的手,往亭中走去。

“我不是一味要来劝你。我父亲去得早,伯父照料我长大,唉……也病故。何尝无有‘失怙’之悲?不过身为男子,不好表露。”周瑜眉宇间流露痛色,两人在亭中坐下。

“如今我们一道侍奉母亲。日后……我也只有你了。”

两人相对而悲,黛玉蹙眉,眼神黯然,缓缓道:“是我近来想得多,才有昨日一早的事故。从前我还说要彼此信任,却是我……”

周瑜才知她还记挂着昨日因腰带错怪她的事,正要宽慰她。黛玉看穿他用意,泪容寂寞,淡淡轻笑,“非是为我错怪了你,是我一时失言,辜负我们的情分了……”

周瑜细细咀嚼她这话,她怨怪的是她对他不够信任。周瑜摇头,恳切道:“不是你不信我。玉儿,你心里存了太多事,你自己不曾发觉吗?”

这话问得黛玉再也支撑不住,顿感疲累不堪,失声哭倒在周瑜怀里。周瑜搂着她柔声劝慰,良久方止。

晚间,周瑜、黛玉、周珏到周母房中用晚饭。现下秋凉渐重,周母房里烧起火盆,用过饭后一家子围坐在周母榻边,陪老人家闲话。

周瑜沉吟片刻,忽然提议:“母亲,儿想约上子敬,咱们一家往钱塘去走走。来问问母亲的意思。”

黛玉讶然瞥他一眼。周母本来微有困意,忽得听这话,笑问:“怎么想去钱塘了?”

“我想着,难得闲了一月,入冬后吴侯必有军务交托。或是巡视淮南,或是往彭泽(今鄱阳湖)训练水师,在家的日子便少了。不如趁此机会,陪母亲去钱塘散散心。”

“哪是陪着我!分明是你们想去玩吧!”周母笑着假意呵斥他们,对儿子的建议很是心动,认真思忖,苦笑答,“还是你们去吧。天寒,我这腿越发不得动了,恨不得一刻不离火盆才好。”

黛玉道:“既如此,我们也不去了。日日陪母亲说话也好。”

“你看,还是我玉儿孝顺!”周母拉过黛玉手笑着,劝道,“你们去吧!不去,我心里倒过意不去了。千万把珏丫头一并带走,叫我清闲几日,再好不过了!”

周珏吃着桂花糕,听这话说到自己身上,差点一口噎住,喝了口茶,撒娇道:“我当婶子怎么答应得爽快,合着是嫌我话多了!”

四人说笑一回,黛玉和周珏先回房去了。周母留下周瑜,母子俩对望一眼。周瑜只看这一眼,就明白过来,忍着笑端起茶盏喝茶。

周老夫人笑眱过去,她养大的儿子,瞒不过她去,知道他心知肚明,斥道:“不会想和你母亲装傻吧?”

周瑜憋不住笑意,竟也有些不好意思,低头一笑,“母亲要说的,儿子清楚。”

“你清楚,还来和你娘支吾?”周老夫人带着笑,却也发愁,语重心长道,“我这身子是越来越不好了,指不定哪一天就要见你父亲去了。我没什么放不下的。你也成了家,她是合你心意的人。独有一件……得让我见了孙儿,我才能闭眼去啊。”

“母亲不必说这丧气话。”周瑜坐近些,“华大夫外出云游去了,想来月底当回来。到时候我再去请他给母亲诊治。”

“至于,孩子的事。却是急不得……”

周母拿他无法,叹气怨怪:“你刚说过,入冬后多半不在家。你还不急,为娘替你急!”

“母亲。”周瑜将另一层顾虑讲明,神情格外认真,“母亲知道,玉儿身子不大好。这时要她生养,只恐伤了她身子。不如多休息一阵,等华大夫外出回来,也为她调养好身体。再考虑孩子的事。”

周母知黛玉身体怯弱,被周瑜这通话说得心中过意不去,“我也不是一定要逼你们。只是心里着急,同你说几句。你的话不错,唉……她也是个教人操心的孩子啊……”

一想,又不想周瑜担心,周母玩笑道:“好!横竖我们娘儿俩一块儿调养着,她照顾我,我照看她。你尽可放心去忙你的事!”

眼见快到月底,府上预备下将军和夫人去钱塘的事宜。这天,周瑜打外头回来,拿着一封书帛进来,对黛玉道:“真是巧!正好,这回再介绍一人给你认识!”

黛玉眨眨眼,“什么人?”

“是我昔年的同窗好友。姓蒋,名干,字子翼。”周瑜取出纸笔来回信,怀念,“子翼与我多年未见,一直在江淮游历,颇有辩才。此番邀我相见,不如就定在钱塘吧。”

黛玉在旁,想起一事,笑道:“这么一说,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什么?”周瑜执笔笑望回去。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如何想起去钱塘了?”

周瑜提笔回信,正想回答,还是卖了个关子,“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说罢,匆匆写好信着侍从寄出。黛玉也不急,“好,就先让你卖了这个关子去。”

这月二十九日,周瑜、黛玉、周珏,并鲁肃,连同随行的侍从、丫鬟,结伴驾车往钱塘去。一日的路程,就到钱塘。钱塘近东海,虽不比吴郡繁华,但城中车水马龙、烟火鼎盛。山川风俗与吴郡风貌不同,观之别有意趣。

钱塘有一处内湖,是百年前钱塘百姓修筑海塘,与海隔绝而成。湖面旷阔,水波粼粼,湖中似青螺般兀出萍渚岛屿来。四时花草繁茂,虫鸟鱼兽常见。独有一样可惜,内湖未经打理,乱萍杂草丛生,只有寥寥几条路径可以通入。

钱塘是吴侯母亲娘家所在,一行人借住在他家的一处山房中。次日清早,秋空一碧如洗,鸥鹭啼鸣,令人心旷神怡。周瑜携亲友往海昌县(今海宁市)盐官镇去。

一路行至海边,车马在堤坝上行过。众人皆打起车帘来遥望碧海蓝天。黛玉掩掩披风,明白此行目的,转头对周瑜笑道:“从前父亲说过,钱塘潮是天下胜景,今儿算是得见了。”

周瑜见她终于开怀,跟着开心,道明来意,“秋景多寂寥,连人都易伤感。我想着也就此间观潮能壮人胆气,因此带你来看!”

黛玉羞赧而笑,知他用心良苦。

紫鹃自小在北方长大,还不曾听过盐官海潮,小声问了一句,“这海潮有什么好看的?”

“我也没见识过。”鲁肃抑制不住兴奋,“过会儿看了就知道了!”

车马行至堤坝上一处观景台上停下。台上有座二层酒楼,众人下车进去,择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下。

小二看他们不是本地人,多招呼几句:“几位是来看潮的吧!海潮早晚各一次,这会儿要到傍晚才能见着。十月的潮不比八月的大,看的人都少了。”

“不妨。恰好清静。”周瑜瞧二楼只有寥寥几个客人,叫了酒菜过来,还有一事要嘱咐小二,“我还约了人,不知何时能到。若有人来寻周姓的友人,烦请你带他上来。”

“好说!公子放心。”

五人喝酒吃菜,不时赏海景助兴。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黄昏已至,却还不见蒋干赴约。周瑜对黛玉苦笑:“子翼兄还是这般,兴许在哪里迷了路也未可知。”

说话间,就听白日里传来闷闷雷鸣,紫鹃纳罕,“都入十月了,哪来的雷声,别是要落雨了?”

黛玉失笑,眼尖瞧见海天相接出翻涌起一道银线,拉过紫鹃就往窗外指去,惊喜道:“快看!”

这一声,引得周围人都走到窗边,心口擂鼓似的随天际翻滚、奔腾而来的浪潮跳动。不一会儿,雪堆玉砌般的海浪一线而来,以万马奔腾之力拍在沙岸上,激起浪花朵朵。轰隆的响声犹如凛冽罡风,击打在人的每一寸肌肤上,瞬间激得人发麻、畏惧。

而后,潮退声寂,还未等人喘息得过,又是一浪追赶袭来,打得观者措手不及。四溅的水花仿佛直要喷到人脸上来。黛玉笑着避让,捂起耳朵。周瑜在她身后护住她,伸手合在她捂耳的手上。

海潮像有千军万马之势,冲杀不息。酒楼下稀稀落落还站着几人,兴致勃勃地观潮。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平地里响起一阵马嘶,夹在潮水声中。周珏反手一指,就见从堤坝上又过来一人,马受了惊,驮着人嘶鸣乱冲。

这下酒楼中人无心观潮,纷纷看去。鲁肃心惊,扶着窗框探头去瞧,对周瑜正色喊:“公瑾,水势甚大,他恐有性命之虞啊!”

周瑜皱眉定睛细看,乍然失色,喊道:“是子翼兄!”

旁人皆惊,来人原来就是周瑜同窗蒋干。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又一回海浪打来,浪尖似龙舌,一下卷走马背上的蒋干,霎时人影就没入水中不见。三个女孩惊叫。周瑜二话不说,飞身奔下楼去,朝岸边狂奔。不等他下水,在他前头,有一人身手矫捷,纵身跃下,朝海面上挣扎的蒋干游去。周瑜紧随其后。岸边观潮人里也有两三人同去营救。

黛玉捂着心口慌了神,视线离不开水中救人的身影,匆忙嘱咐紫鹃:“快去找店家寻些干帕子来!咱们车上还有干净衣裳,也一并取来。”

紫鹃连连应声。黛玉又拉住她,“再叫店家煮些姜汤来。”

周珏六神无主,干站着焦躁,安抚黛玉,“姐姐,让我去吧。”

话音刚落,周围就有人拍手喜叫:“哎!好了!好了!”

黛玉和鲁肃忙看过去,海上之间几个黑点,围聚到一处,当是抓住了蒋干。继而往岸边游来。众人下楼去迎,不多时,周瑜他们拖上来一个湿淋淋的青年人,身形清瘦,脸色惨白。

几人七手八脚把蒋干抬进酒楼,周瑜拍拍他的脸颊,不停地唤:“子翼兄!子翼兄,醒醒!”

蒋干翻着白眼迷瞪瞪醒转过来,一句话还未说出口,先呛出一口水来,好一通咳嗽。最先跳下水救人的青年人在旁抚着蒋干后背,笑道:“好了,好了!咳出来就好!没事!”

黛玉和紫鹃送干布来与他们擦水。周瑜浑身湿透,见蒋干无事,且渐渐气喘得顺了,笑着拍拍蒋干肩膀,起身谢过帮忙营救的好心人。

另外两人是当地的渔民,谙熟水性,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领了谢道了句客气,揩着水回去补渔网了。周瑜转身对先救人的青年道:“多谢兄台出手相救。在下周瑜,还未请教……”

“周瑜?庐江周公瑾?”那人肃然站起,正想整整衣袖,无奈上下湿透,一拧就是一汪水,索性不去管,行礼,“下官钱塘长阚泽,阚德润。见过周将军。”

没想到逢上同僚,二人闲话几句。黛玉、紫鹃和周珏送煮好的姜汤过来。阚泽想起什么,快步往外走去。他为救人匆匆抛下的纸笔被海风吹得四散。躬身挨个拾过去。周珏看多出来一碗汤无人喝,来回打量,望见阚泽忙着拾东西。好意过去,一手端着碗,一手捡起张薄木板。

阚泽蹲在地上,刚要去捡纸板,不想伸过来一双细嫩的手,先他一步捡起。阚泽抬头看去,是个杏眼柳眉、灿若明霞的姑娘,笑靥若芍药笼烟。她二话不说,递来一碗热汤,爽利道:“瞧你一身水,还不喝了它驱寒?”

阚泽怔怔应声,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平日自诩能言善辩,此时一个字也想不出来,老老实实接过碗大口喝着,换来姑娘一个满意的灿笑。

周珏觉得这人奇怪得很,衣裳不换水不擦,专顾着捡东西,顺手看着手里的纸板,上头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没头没脑的,更加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呃,哦,这是……是我记录涨潮退潮的时间、次数、高度……”阚泽用汤碗挡着半边脸,心里一团乱麻,是不是不该对姑娘家说这话,怪无趣的。

这一想脸颊发烫,忍不住补上几句,“海潮、海潮壮观,月月都有……”

周珏不觉无趣,反而满腹疑惑,追问:“那记录这些……有什么用处呢?”

阚泽猛地被她问住,周珏眨眨眼,把纸板送过去,“你不是很宝贝这个吗?”

见她感兴趣,阚泽登时兴奋起来,口若悬河:“盐官镇的海潮,不,不光是盐官镇,整个钱塘的海潮,并不是突然来的。海潮遵照天时,好比日升月落有固定的法度规律。每月月初、月中,都有大潮。每年八月,潮势最大。除去这些,我想每次潮水打来的次数、时长、高度是否也有规律可依。若果真如此,兴许潮水之中也有历法。”

“历法?”周珏听得津津有味,说话间两人走回酒楼。

周瑜见天色将晚,海潮看过,启程回去。并邀阚泽随行,一道回山房。路途难行,回到房中,夜已深了。周瑜送蒋干去客房,灯烛昏昏,周瑜看蒋干狼狈,尚且没有从白天遭难中恢复过来,寻些话来岔开,“子翼如何想起来找我?”

蒋干声音含混不清,略微咳嗽几声,道:“公瑾,我意欲投奔明主。”

周瑜欣然而笑,若有同窗一起辅佐吴侯,再好不过,“子翼兄终于要出山了?可有主意?”

“江淮无甚雄主。我想北上投奔曹丞相。”蒋干没看出周瑜的心思,嘿嘿一笑,很是起劲,“公瑾不如与我同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群英会盗书的蒋干上线~

出于求生欲,打个补丁,文中说钱塘不比吴郡繁华,是在东汉末年的情况。不代表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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