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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两边都是三十号。

许游站住脚,不说话了。

纪淳也跟着停下来。

小区里路灯昏暗,两人就站在半明半暗的地方,看着彼此。

直到许游说:“肖像展也是三十号。”

纪淳眼神跟着一动,随即皱了皱眉。

安静了几秒,他才叹道:“看来你要两边跑了,两边你都不能缺席。褚昭那边我不知道是怎么安排的,我相信应该和我这里差不多,作为创作者,露面和应酬媒体是必须的。”

这一点许游也很清楚,所以才发愁。

箭在弦上,不可能取消一边。

她垂下眼,想了下才说:“那就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吧,我上午过来,下午去那边。那边算上我有七位摄影师,我晚到一会儿也不要紧。”

纪淳瞅着她,仿佛在思考这个可能性:“可以试试。”

可许游还是有点不踏实。

肖像展她准备的都不顺利,现在又多了一个油画展,简直闹心。

当然,她也是兴奋的,画了那么多年,说放就放,难免会有遗憾,这时候突然来了一个展览,也算是对过去一个漂亮的收尾吧。

许游出了会儿神,直到纪淳问她:“对了,明、后天你要不要跟我去画展场地看看,已经布置的差不多了。”

许游一顿:“能不能等到周末以后?”

纪淳:“怎么,你要出差?”

许游:“我到现在还有两张肖像展的作品没有交,我卡住了。”

纪淳跟着一怔:“遇到瓶颈了?”

许游:“差不多吧,一个小坎儿,怎么拍都不满意,脑子有点乱,想法很多,却抓不住一个重点。其实我一直在做减法,但是减来减去,发现要减的东西太多了。”

纪淳问:“是心里太浮躁,还是缺少刺激了?”

许游摇头:“我也不知道。”

纪淳:“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许游:“就是先前重感冒之后,病去如抽丝,整个手感都变了。”

纪淳勾了下唇:“哪有感冒是会连灵感一起带走的?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只是你没有深究。”

许游反倒不懂了,她都找不到症结,纪淳一听就知道?

“哦,你倒说说是什么原因?”

停顿了一秒,纪淳才低声问:“大病之前,你经历了什么。”

许游怔住了。

一时间,她就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纪淳,眼里的茫然渐渐散了,仿佛揭开了迷雾,露出眼底的真相。

大病之前,是她和褚昭的分手。

那几乎可以说是最“完美”的一次分别,他们都用尽了所有力气去克制自己,用理智来思考。

可事实上,这非常有悖于他们的本性。

他们热爱艺术,释放自己,从不压抑,也不跟自己较劲儿,因为他们知道,那样做出不来好作品。

可分手那天,他们不得不压抑着自己,为的是对方。

尽管那之后许游一直很忙,连续忙了两个月,可她心里清楚,那是为了让自己不要闲下来,不要去回想那天的事,不要庸人自扰,去浪费时间停留在一件已经注定的事情上。

想到这里,许游问:“你想说什么?”

纪淳轻叹一声,说:“结束一段关系之后,应该先给自己一点时间停下来,去反思、怀念、消化,为的是将来走得更顺畅,更没有顾虑。你直接把这个步骤跳过去了,看似没事,但它并没有因此翻篇,反而会停在你心里,成为一道坎儿,绊住你的脚步。”

许游皱了下眉,并不是很同意:“可我心里一直很平静,没有大起大伏,我还要消化什么。”

纪淳:“是平静,还是瓶颈?什么样的平静,会连你的手感一起影响?或许你大哭一场,都会对你的作品起到刺激作用,那毕竟也是你的真情实感,它要来,就让它来,别压抑它。这里面的道理,你应该很明白。”

许游看着他好一会儿不说话,类似的道理,她下午才和韩嵩说过,一套接一套的,想不到这才过了几个小时,就轮到纪淳告诉她了。

到底是能医不自医。

许游叹了口气:“可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纪淳问:“你明后天是不是准备忙肖像展作品的事?”

许游:“嗯,就算硬着头皮,也得努力去找感觉。不过我暂时没有适合的模特人选,我打算试试自拍。”

七张大片,其余五张都是别人,余下两张做自拍,这样的比例安排也算合适。

纪淳点了下头:“摄影的事我不懂,但我相信,这对你问题不大。你最好把别的工作都排开,只专心做这一件事。”

许游:“嗯,我会的。”

***

回到家里,许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都不做,就抱膝坐在床上发着呆。

她回想着纪淳说的话,就好像在黑暗中,有人点了一盏灯。

那光线很微弱,却总算照亮了一点,令她不至于一直处于伸手不见五指的困境。

其实她从高中到大学,这些年的生活过得真是很刺激,起起伏伏,收获颇丰。

齐羽臻是她的榜样,褚昭是她的情人。

那纪淳是什么呢,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也搞不清楚,那时候聚少离多,眼看着他一次次蜕变,看着自己一步步走过来,再回头一看,不免感叹。

现在想来,纪淳更像是一个人生看板。

她看着他的轨迹,仿佛看了一部电影,读了一本书。

有时候,也像是照到了一面镜子。

其实许游很清楚,艺术作品和创作者的情绪是直接挂钩的,越是感情细腻、丰富的人,越富有想象力,但是创造力高的人,往往需要情感和理智并驾齐驱。

理智,指的是文化素养。

国画大师吴冠中就曾说过,现在的美协和画院,就是个衙门。国外协会也有很多,但它们都靠作品生存。法国只给一些有才华的穷画家提供廉价画室,而中国却有这么多养画家的画院,养了一大群不下蛋的鸡。

中国画家的文化水平普遍偏低,意味着大学只能培养出工匠,作品情怀和意境上不来。

吴冠中:“今天中国的文盲不多了,但美盲很多。”

至于情感,指的就是性情。

在艺术界有这样一种说法,如果一位艺术家的生活太过平顺,或是步入世俗婚姻,那么他的艺术生涯也差不多要到头了。

搞艺术的人,要时刻保持着“愤怒”,它是放在心里的一团火,那团火不能熄灭。

这就好像吴冠中到了89岁,仍在痛斥中国当代艺术的现状,水准甚至落后于非洲。

而后记者问他,您老腔调艺术格调,这到底是什么?

他说:“艺术就是真性情。”

想到这里,许游闭上眼。

她很清楚,说到文化素养她还不够,还需要累计磨练,生活阅历更需要沉淀。

而真性情,她原本是有的。

其实她也知道,和褚昭的分开,对她造成了很大影响,她原本可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把这种影响激发出来。

但她就像是褚昭逃避摄影一样,也选择了逃避和压抑。

结果,就是表面上获得了平静。

真性情却被关了起来。

人呐,都是双标的,看到别人的问题,一针见血,遇到自己的困境,就傻了。

是纪淳的话,点醒了她。

许游不禁自问,还要这样消沉下去么?

答案当然是要挣脱出来。

可是怎么出来,她还不知道。

***

就这样,许游的问题,很快就从找不到手感,变成了怎么从关押的情绪里走出来,把它变成动力,融入到作品里。

第二天,许游来到照相店,安排开所有工作,转头就把自己关在休息室里。

她翻看了这两个多月的拍摄作品,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她的消沉和平静也融入到这些照片里了。

这就好像一道汤里没有放盐,少了一点滋味。

当然,技巧还在,只是感觉上少了些东西。

一整个上午,许游都在自我检查问题,到了中午,简单吃了盒饭,喝了咖啡,就又回到休息室里。

她把相机架好,折腾了一会儿取景范围,还做了手机控制器。

她心里不是很有底,先试拍了两张自己。

质感是有的,但情绪仍是差了一味,有点寡淡。

许游盘坐在地板上,托着腮在发了会儿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亮了一下,进来一条微信。

她没点开。

直到两分钟后,门口传来敲门声,是褚昭的男徒弟。

许游起身开门:“怎么了?”

男徒弟说:“那个,纪先生找你,他说你们约好了,但你手机没回。”

纪淳?

他们约好了么?

许游愣了两秒,说:“他已经来了?那你让他进来吧……”

褚昭的男徒弟很快去了。

不会儿,纪淳就进了摄影棚,顺着走廊一路来到休息室门前。

许游已经盘腿坐了回去,见到他时还皱着眉头,第一句便是问:“咱们什么时候约好的?”

纪淳进门脱鞋,将门关好,才说:“你应该照照镜子,你现在的脸色就跟见到仇人似的。”

许游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要闭关两天,你忘了?”

纪淳:“我记得,而且我也猜到你闭关不顺利,所以才过来,看能帮上什么忙。”

许游被他气乐了:“你懂摄影么,你能帮我什么?”

纪淳拿着一袋东西走过来,递给她:“给你带点药。”

许游接过来一看,是几瓶酒。

她非常直接的翻了个白眼,对已经在旁边坐下的纪淳说:“我喝醉了还怎么拍照,你疯了吧。”

纪淳:“大醉伤身,小醉怡情,这你都不懂。”

他也没理她,很快从里面拿出一小瓶洋酒,拧开盖子,在她的咖啡杯里到了一点点。

纪淳:“就当是爱尔兰咖啡了,尝尝看。”

许游叹了口气,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香被酒香盖住了一点,又刺激又带着一点苦涩,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味蕾和鼻腔。

许游下意识咳嗽了两声,等那劲儿过去了,又喝了一口。

纪淳问:“怎么样?”

许游说:“第一口有点冲,不是很喜欢,但是喝了第二口,好像又觉得可以接受。”

纪淳笑了下,随即看向对面摆好的相机架,问:“你是怎么自拍的,要先过去设置时间,再跑回来摆pose?”

许游拿起手机控制器,指给他看:“现在黑科技很多,你看,可以用手机遥控了。”

纪淳杨了下眉,好奇的凑过去。

但如果两人都挤在手机前,他入不了画,许游就让他错开一点,坐在她身后。

休息室很狭窄,纪淳人高腿长,坐下以后就占据了一大块地,这会儿又要挪到后面,长腿无处安放,就只能斜坐着横在旁边。

纪淳入了镜,诧异的看着镜头里的自己和许游:“所以现在咱们看到的画面,是这台相机照出来的,不是你的手机?”

许游:“我演示给你看。”

许游边说边试拍了一张。

很快,对面相机就想起快门声。

纪淳又是一怔,随即看向手机呈现出的照片,评价道:“有点神奇。”

许游说:“这种控制器会方便很多,如果要摆出一个高难度的姿势,或是要两人合作,就不用跑过去设置时间,再急忙跑回来了。而且还可以拿着手机,先看一下画面效果,不满意就做调整,等细节都调好了,再用手机设置好倒计时,这样就避免了盲拍。哦,不过拍的时候,还是要把手机藏起来的,不然相机会把举着手机的姿势一起拍下来。”

纪淳听的很认真,一直看着手机画面里的许游。

许游讲起这些时很兴奋,那双眼睛有些亮,大约是喝了一点酒的缘故,眼角也有点泛红。

然后,她就看到镜头里的纪淳微微笑了一下。

许游停下来,刚要问他笑什么。

纪淳已经抬起手,轻轻落在她的肩膀上,声音挨的很近:“你的耳朵和脸都开始红了。”

许游自然也看到了,画面里的她,比纪淳的脸色红润很多。

而这样的画面也是很奇妙的。

这不是纪淳第一次靠她这么近说话,然而过去他在她耳边低语时,她总是看不到他的表情,自然也看不到自己的神态。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她的神态是这样的。

表情似乎比刚才生动了些。

许游也跟着笑了一下。

眼神一转,对上镜头里纪淳的目光。

她清楚的看到,他的喉结缓慢的滚动了一下,他的手,也渐渐从肩膀滑向她的锁骨。

她飞快的眨了一下眼,屏住了呼吸,举着相机的手却没有动。

他的眼神也一直盯着镜头里的她,漆黑且深沉。

直到他的手,贴在她的颈侧,感受着动脉的跳动。

那只手上下缓慢的滑动,他的嘴唇勾了勾,笑道:“体温也变高了。”

许游闭了下眼:“纪淳……”

“嘘。”纪淳却轻声将她打断,说:“你现在这样,很美。”

许游没声了。

有多美,她也看到了。

这是她找了一上午,却迟迟没有找到的状态。

纪淳伸出另外一只手,来到她举着相机的那只手旁边,在手机屏幕上点了两下,设置好时间。

时长一分钟。

然后,他把相机拿走,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示意她看向相机:“别管我做什么,去感受就好。”

许游的呼吸渐渐变快了,心跳也是“砰砰”的,可她没有挣扎,就只是望着对面那个空洞的镜头。

纪淳坐在她身后,她看不到他的动作,只能凭着感官去感觉。

他的吻轻轻落在她的颈侧,耳边,仿佛只是拂过,而他的手也抓着她的,交缠在一起。

许游眯起眼。

她不知道时间是怎么移动的,只觉得这一分钟无比的漫长,且折磨人。

比起炙热的纠缠,像是现在这种若有似无的撩拨,更令人受不了。

许游皱了下眉,索性闭上眼。

她听到他在耳边说:“其实最美的东西就在自己身上,你只是没有发现罢了。许游,别把弦绷得太紧,把心放开……”

许游便跟着他的声音引导,渐渐松弛下来,不再抵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那股温热的触感忽然从她身后撤离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对面的快门响了。

许游一怔,睁开眼。

纪淳已经拿起地板上的手机,递到她面前。

许游一看便愣住了。

照片里并没有纪淳,他在最后一刻往旁边让了一下,躲开镜头。

事实上,照片里的许游也没有拍下全貌,她只露出左边半张脸和半个身体,她闭着眼,睫毛落下,而她的左耳下面,还露出一截男人的手指,触碰着她的耳垂。

许游盯着照片发呆。

纪淳说:“我不知道你们专业的标准,不过就我看,很到位。”

许游吸了口气,转头看他:“的确。”

纪淳捏住她的下巴,轻轻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这个吻,许游没有躲。

错开时,纪淳淡淡笑了:“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的剧情情绪,是根据女主角许游的“性情”变化来游走的,许游兴奋的时候,文字表达也是兴奋的,许游失落,摸不到生活重心的时候,剧情也会跟着变。

前面许游和褚昭相知相识,而后聚少离多,现在分手,要重新找回状态,站起来,这些情绪也都一样会代入到文字里,所以张力会有张有弛,毕竟没有人的人生,是永远出于兴奋状态的。

接下来,许游要步入新的台阶了~

……

本章里提到的文化素养和真性情,在前面的章节里也提到过类似的,比如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他们之所以成为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靠的不只是绘画能力,还有其他学科的辅助。要做到顶级,必然是综合学科能力强的人。

画画和摄影,其实是需要大量理科知识的。达芬奇的构图涉及建筑学、天文学、物理学,还有很多机械知识。

西班牙建筑大师高迪,不仅是艺术家,他的理科知识也非常扎实,毕竟要建造圣家堂那样的建筑奇迹,是需要精通结构和土木的。

现在国内很多所谓的摄影师和画家,就钻研本专业内的知识,想要玩出更多技巧,但真正能成为大师的,是把更多精力都放在其他看似没有关系的学科上,最后融会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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