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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阑珊看到那人居高临下俯视的目光,苍茫淡漠的,好像世间万物都不放在眼里,世间万事都跟他无关似的。

他淡淡地瞥着底下的人,吩咐:“带上来。”

舒阑珊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觉。

在看见此人的第一眼,她就有一种本能的直觉。

天生的不对付,给他凉凉地瞟了眼的瞬间,她浑身的毛儿都滋地竖了起来。

舒阑珊顾不得梳理自己的内心感觉,人已经给两个侍卫簇拥着进了酒楼。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不劳两位动手。”她打躬作揖的相请。

舒监造的身量着实不高,两个侍卫若愿意,轻而易举地就能把她提溜上楼去。

而且舒阑珊清楚若是她不听话,这些人是不会在意她的感觉的。

这酒楼名唤“醉仙居”,是太平镇上最数得上的,拿手的是红烧狮子头跟糯米鸡,还有自酿的甘泉酒。

上到掌柜下到小伙计跟食客,舒阑珊多半都认得,每次来几乎都是满堂的人。

但是今日店中冷冷清清,活计跟掌柜包括食客都不翼而飞。

上二楼的时候舒监造差点栽了个跟头,她下意识先护住包子,顺手摸了摸,幸而还有一点余温。

二楼上依旧的满座空闲,只有一张靠窗的桌边有人。

两个随从模样的立在桌边站着伺候,中间一人背对着楼梯口坐着,很端直出挑的背影。

刚才在楼下惊鸿一瞥,注意力都在那双出挑的丹凤眼上了,现在才发现他穿的居然是一袭暗蓝色的云锦圆领袍,看似平淡无奇,却透着低调的华贵,走近了看才发现云锦上满布的竟是麒麟纹。

镇抚司?锦衣卫?还是……

舒阑珊耳畔嗡地一声,有点窒息。

今儿是什么日子,太平镇上连生大事。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桌边上,垂着眼皮不敢乱瞟:“这位、这位贵客大人,不知呼唤小吏有何见教?”

那人缓缓地抬起双眼:“坐了说话。”

“岂敢岂敢。”她非常的知道礼节,如果允许,她甚至还想再倒退数丈开外。

这种大人物不是她能沾惹的起的。

可是在第二个“岂敢”才出口,舒阑珊就对上了“贵客”略有些睥睨的眼神。

奇了怪了,明明坐着的是他,她居然还有种给俯视着的感觉。

但她非常识趣,忙转到对面:“那就容小人失敬了。”规规矩矩半坐在椅子上。

咦,后知后觉发现,面前居然满满地一桌菜。

而且没怎么动过。

贵人的前面放着碗筷,却都不是饭店内的东西,很考究的银箸,配天青色的玉碗。

看样子,贵客的胃口不是很好啊。

每当她发薪或者节假日,偶尔带阿沅跟言哥儿来一次,三个人都像是饿死鬼投胎般风卷残云,盘子都舔的干干净净,是尤其受后厨欢迎的客人。

舒阑珊捏了捏自己那两个包子,无声地咽了口唾沫。

“你拿的是什么?”贵人忽然问。

“啊?”舒阑珊愣了愣,“是、包子!”

对上大人物探寻的眼神,她只好硬着头皮把纸包奉上。

纸包打开,里头两个白胖胖的包子可喜地摆在跟前。

舒阑珊低着头,简直可以变身成第三个肉包子,排在一块儿对着他打躬作揖,然后安分守己地等着给他吃掉或者喂狗。

当然是喂狗了,大人物连满桌昂贵精致的菜都不肯吃,怎么会吃这种东西……

一只手探了过来,手指笔直,指骨明显,玉色,好看,但是充满力道感。

他捏了一个包子过去,从中掰开。

舒阑珊愕然地抬头。

对方吃了口:“还不错。”

被称赞了?舒监造重新挤出一个笑,半欠身:“多谢。”

她想打自己的头,不是她做的,也不是吃的她,为何要道谢啊究竟。

包子只吃了一口,大人物便放下了,旁边的侍从立刻送了漱口银碗,擦手的帕子。

真是浪费啊,舒阑珊的目光恍惚地在桌上的酒菜上飞舞。

贵人慢条斯理地擦净了手:“刚才在案发现场,你为何会发现凶手就在其中?”

舒阑珊回神,他为何知道,难道他也在现场?不……多半是侍卫们。

“因为小人推测所得。”

“你的推测?”

舒阑珊在心中稍微组织了一下想说的:“请恕我无礼。第一,小人推测,尸体藏在照壁中,而孙家还在修葺屋子,凶犯心虚,肯定不会放心,比如……会担忧孙家再动照壁之类,所以他应该不会立刻远离,而会在现场照应。”

这点也正跟陈四郎向王鹏供认的一样了。

“还有呢?”他微微眯着眼睛,越发上挑的眼尾给人一种迷离的感觉。

“第二,小人是太平镇地方监造,主房屋河道监管,虽然不值一提,但小人……对于一般的房屋等的建筑还是颇为熟稔的,那藏尸的照壁上砌砖的手法一看就不是生手所为,所以凶手定然在参与施工的这些人中,也只有他们才有如此便利条件,最后就是最重要的了,陈四郎太慌张,还不停地摸自己的瓦刀,那瓦刀便是关键,一个称职的有经验的瓦工,绝对不会用一把没磨练过的新刀,就像是一个要行很长路的跑步者,绝不会穿一双没有磨合过的新鞋。”

“既然是一个有经验的瓦工,为什么那照壁还会坍塌?”

“这也有个缘故,因为他做贼心虚,加上夜晚怕惊动别人,所以砌砖的时候才要尽量放轻力道,落砖太轻,黏连不稳,承重不均,才会导致坍塌,当然……也可以说是天意。”

“天意……呵。”

然后,舒阑珊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笑。

贵人的唇角稍微上扬,跟挑起的眼尾相映生辉,他笑的意态阑珊也优雅风流,有一点浓浓淡淡的光芒在他的眼中闪烁,看的人心都好像要化开了。

“舒阑珊,果然不错,”贵人下评语似的说了这么一句,“我叫人在方圆百里打听,十个人中有九个人向我推举你。”

舒阑珊毛骨悚然,蓦地站起身来:“这、这是从何说起?”

贵人敛了笑,重又是那副淡漠冷肃的表情:“我如今有一件事,需要找一个靠得住的人。”

“小人不过是籍籍无名之辈,”舒阑珊按着桌子,惶恐:“恐怕难以担当大任,请您三思!”

“说你行你就行,”贵人淡淡地瞥着她,“明日四更时候启程。”

他说着站起身来,舒阑珊忽然发现他比想象中还高大,如今越发要仰视着了:“可是大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大人?”他转身,清冷的双眼凝视着舒阑珊。

舒监造口干舌燥。

“不会害你,只要你有真材实料。”贵人却并没追问,重又转身。

“大……贵人!”

贵人脚步一停,却并未回头。

“这桌上的酒菜可还要吗?若是不要,小人……能不能打包带走?”舒阑珊谨慎地问。

她仿佛听见了一声轻笑,太快了,或许只是错觉。

“带走吧,毕竟也吃了你的包子。”

贵人好像也不是很难相处。

虽然明日如何尚且不知,但目下到底有一件好事。

舒阑珊大包小包地提着酒菜从醉仙居出来,走了半条街整个人已经气喘吁吁,幸好遇到同街上的邻居张婶儿跟小郎,两人帮忙把东西送回了家中。

此刻暮色四合,空气中弥漫着灶台的味道,一路上舒阑珊如锋芒在背,她稍微留了点心,果然发现是白天跟随贵人的侍卫。

是怕她跑了吗?可她也不敢跑啊,那人的架势大,但通身透出的气息更加慑人,她只想敬而远之。

而且试想,一个这样厉害的贵人,还要让自己帮忙做一件事,那试问这会是一件什么“好事儿”呢?她的头难道比贵人还硬,可担起那样的难事儿?

舒阑珊才进门,言哥儿就扑上来抱住了她,舒阑珊摸了摸小孩子的头:“今天给言哥儿带了很多好吃的。”

阿沅早赶了出来:“怎么这么多?又花钱了?”

舒阑珊大乐:“一文没有花……”迎着阿沅疑问的目光,舒阑珊咳嗽了声:“遇到了一个朋友,让我帮点忙,请我吃饭,他又有急事就先走了。”

阿沅干活利索,把十几包菜打开,目瞪口呆,都是些平日里他们很少吃的上好菜肴,什么松鼠桂鱼,金丝瑶柱,葱爆海参,一品花胶,自然也没少糯米鸡跟狮子头,这两样看的最清楚,只有狮子头缺了一点小角儿。

舒阑珊看着那点角儿,难以想象为什么会有人面对这么好吃的东西还能忍住只尝一点。

她叫阿沅把那只没有动过的糯米鸡送到刚才帮忙的邻居张婶儿家里,两个狮子头跟瑶柱送给晏老下酒,再捡了几样烂软的,送给那些有老人的家里去。

阿沅笑说:“你就是这样大手大脚,有就一顿挥霍了,好不容易得了这些,要是咱们自己留着总还能吃几天呢。”

“总是搁着也变了味儿,让大家都尝尝是好的。”舒阑珊打了个哈欠,“你带着言哥儿一块去送吧,我有点累,明儿三更天就要起。”

“三更?”阿沅放下手中的东西,“有什么要紧事?对了,我听人说今儿老孙头家里死了人,你还去过,我悬了半天心了……”

“回头再跟你说。”舒阑珊笑推她:“快去吧,早去早回好吃饭。”

阿沅这才无奈的笑笑,带了言哥儿一块挨家挨户送去了。

当天晚上,三个人吃的非常开心。

看着阿沅跟言哥儿满足的笑脸,舒阑珊把心里那一点子关于未知明天的阴影按下,也笑的欢快。

她有个毛病,吃饱了后就要睡,今儿尤其累,起初还听着阿沅哄言哥儿看书,又听她似乎在收拾桌子洗碗,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中感觉有人脱自己的鞋袜。

阿沅见她醒了便说:“你睡吧,我给你洗一洗脚。”

舒阑珊看着阿沅左脸上的那道头发都遮不住的伤疤:“阿沅……”

双脚浸没在恰到好处的热水中,舒阑珊忍不住嘶了声。阿沅握着她莹白的足:“还好没有再起茧子了。不然多叫人心疼啊。”

舒阑珊笑:“阿沅,也辛苦你了,你快歇会儿吧。”

“我辛苦什么?”阿沅皱眉,“本来是该我伺候您的。现在却让您在外头奔波谋生计。”

“别说瞎话,相比较以前……”舒阑珊半闭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旋即消失,她笑:“怎么说呢,我反而觉着现在的日子更舒心呢。”

“只要跟小姐在一起,阿沅就也是舒心的。”

那个久违的称呼落入耳中,舒阑珊眯起双眼,无声地一笑。

“啊啊。”是言哥儿走了过来,不知什么时候掰开了一个橘子,把橘子瓣择的十分干净,捧着送到舒阑珊嘴边。

“言哥儿真乖。”舒阑珊看着男孩子清清秀秀的脸。

言哥儿还小,但无可否认眉眼中已经有了些那个人的影子,阿沅是知道的,只是从不敢说。

言哥儿向着舒阑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把剩下的橘子瓣一个个送到舒阑珊嘴里。

秋天的橘子很甘甜,带一点恰到好处的酸,酸甜漾开,还有孩子的笑脸,很治愈。

阿沅笑说:“是隔壁阿伯给了他两个橘子,我以为他怎么不吃呢,原来是留着给你的。”

舒阑珊心里很熨帖,摸摸言哥儿的头:“我们言哥儿最懂事了。去吧,好好看会儿书再睡。”

阿沅仔仔细细给舒阑珊把脚洗过,又取了水给她漱口,换了脸盆,另拧了湿帕子给她擦脸。

舒阑珊感觉脸上一阵清爽,她实在太困了,模模糊糊地说:“阿沅,你放心……我一定、让你跟言哥儿都……好好的。”

阿沅拿着帕子正要去洗,听了这句,不知为什么,眼睛即刻红了。她忍着将要夺眶而出的泪,先是给舒阑珊将被子拉起盖好,转身到了外间,才偷偷地捂着嘴哭了起来。

风吹的窗外几杆竹子瑟瑟有声。

竹影映在窗纸上,像是活动的皮影。

负责跟踪舒阑珊的侍卫回报过后,近侍西窗打量着赵世禛的脸色:“主子……真的要用这个人?”

红泥火炉上吊着银壶,壶中的甘泉水已经滚了。

“这儿的东西一般,只是这水倒是极灵。”赵世禛垂着眼皮儿说。

西窗猜不透他的心意,陪笑说:“这穷乡僻壤的东西哪里入得了主子的口,人也穷酸的很,看今日那个舒监造,忒地小家子气。”

赵世禛抬眸,西窗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伸手轻轻地自扇了一个耳光:“是奴婢多嘴了,主子别恼。”

赵世禛淡淡地说:“不许再背后评议人。”

“是。”

“虽然那个人的确有点儿……寒酸,”赵世禛抬眸看向夜色沉沉的窗外,莫名,想起那张笑的很有趣的脸,那眉眼之中竟透着隐约的眼熟,他不由地自言自语:“莫非是、在哪里见过吗?”

西窗耳朵竖起,却不敢再多嘴了。

顷刻,赵世禛微微眯起双眼:“传令下去,让高歌再查查舒阑珊的底细。”

那双笑的弯弯的眼睛又浮现在眼前,总觉着那张脸背后……藏掖着什么东西。

喝了一杯茶,外头更声敲响。

“主子,是时候了。”西窗取了一件白狐毛斗篷,躬身相请。

赵世禛起身:“那就走吧。”

出了驿馆门口,赵世禛一眼看到站在马车旁边的那道瘦弱的影子。

舒阑珊立在灯笼的暗影里,仍是穿着半新不旧的布衫,头上戴着纱冠,看着十分之纤弱。

她半躬着身子,微微垂着头,赵世禛只能看见明净的额头,以及那两道淡淡的眉毛,有些倔强地舒展入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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