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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长因为连日来在京城内交际来往,对于温益卿自然是不陌生的。

他早打听清楚,温益卿就是当朝太子妃的“前夫”,先前公主新丧,母亲又去了,如今鳏夫独居。

越王也清楚,温益卿在工部是数一数二的,又是杨时毅看好的人选,加上温益卿文采风流,人物出色,所以姬长也早存了结交之心。

只不过温益卿是个不容易被亲近的人,姬长虽然是北狄王爷,别人见了不管心里想什么,面上总要恭敬三分,但他至今却不曾得到跟温益卿攀谈亲近的机会。

当下听雪越公主问起,便悄悄地跟她说:“这位就是工部侍郎温益卿温大人。”

雪越因为听了一肚子有关于阑珊的传奇经历,对于温益卿这个名字却也并不陌生,非但不陌生,甚至有如雷贯耳之感,竟脱口说道:“啊!原来是他,就是那个抛弃发妻另娶了公主的负心人啊!”

雪越的声音清脆响亮,并没有刻意降低音量,加上两边相隔不远,赵世禛跟温益卿都听见了。

赵世禛没想到这个鲁莽微蠢的雪越公主居然会在这时候冒出这么得力的一句,倒像是胜过他说一千句话,刹那间一双凤眸里满是笑意荡漾。

温益卿听到这个声音却转过头来,双眼目光沉沉地盯了雪越公主一眼。

雪越给他一瞪,微微有些惧意,但一想他不过是个文官,又不像是赵世禛那样深不可测,倒也不用过分怕他,而且传说中这个人的确是个负心薄幸的家伙,又何必跟他客气。

于是雪越便冲着温益卿耸了耸鼻子:“你瞪我干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哼!负心人!”

她转头不屑一顾地看天。

姬长忙拉了她一把:“还不住口!”

京城跟北狄相隔本来就很远,加上这些故事千山万水的,经过不知多少人口耳相传,自然有真有假。

虽然阑珊在工部所做的那些奇事未曾删改,但是关于她的个人经历却不免有些添油加醋,比如跟温益卿之间,——雪越听说的故事版本,便是最初那“未更新”过的温侍郎负心薄幸,计氏女死里逃生。

自打温益卿来到,跟赵世禛针锋相对,在座各位便都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直到这会儿雪越公主半路杀出来,更是一个个瞠目结舌。

姬长慌忙赔礼:“侍郎莫怪,舍妹年少无知,误听人言,请侍郎不要放在心上。”

温益卿冷锐的目光从雪越面上落在姬长脸上:“王爷放心,下官自然不是那些心胸狭窄之人,何况不知者不罪。”

雪越反而叫道:“咦,我又没说错什么,我又没有抛妻弃子!得亏那位舒司正另有造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是太子妃了,哈哈,你是不是悔不当初呀?”

“雪越!”姬长恨不得给她一巴掌。

温益卿气的脸色发白,难得地竟没了话,毕竟对方是北狄公主,且是个女流,他反而不像是对付赵世禛般肆无忌惮了。

雪越公主却仍是一脸的幸灾乐祸,仿佛觉着温益卿无话可说是因为心虚。

在座众人面对这场景,均都痴痴呆呆的无法反应。

在一片寂静中,还是赵世禛笑道:“雪越公主毕竟是北狄之人,不太了解京内的事情也是有的,且又天真烂漫,口无遮拦,温侍郎心胸广阔,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温益卿当然知道雪越公主这几句话正合赵世禛的心意,看到他满脸洋溢的笑容,大有得意之色,温益卿便冷笑道:“多谢太子殿下,还是太子殿下向来知我懂我,下官当然是心胸广阔,不然的话就不会允许这些颠倒黑白的话传出来了,下官只是觉着清者自清,我从来问心无愧,不像是有些人……”

他说到这里就看向赵世禛,一字一顿道:“‘巧取豪夺’四个字,才真是当之无愧。”

赵世禛的双眼微微眯起。

雪越公主原本趾高气扬,听到两人说到这里,眼中不禁透出疑惑之色:怎么这个人看着一点不像是那些负心人般心虚畏缩,反而这么理直气壮的。

直到此刻弘文馆的学士才如梦初醒般冲出来,笑着打圆场道:“今日真是、真是弘文馆蓬荜生辉,太子殿下驾临,又有这许多大人,还有越王殿下捧场,实在是躬逢盛会,希望今日大家也能畅饮美酒,多做几首好诗以飨此盛宴啊。”

赵世禛瞥他一眼,并不领这好意。

他缓缓起身走到温益卿身边,微微俯身,凤眸盯着温益卿道:“怎么直到现在温侍郎还是满腹怨气?”

温益卿道:“不敢,殿下不如试着想想,若你是我,你所有的会不会只是怨气?”

赵世禛哂笑:“我并非侍郎,不会如同一个怨妇般沉湎于往事。”

温益卿亦笑道:“当然,您是无所不能的太子殿下,所以可以为所欲为。”

“这个还是侍郎错了,”赵世禛皱眉,淡声道:“我所谓为所欲为,不是因为我是谁,而是因为我是我。”

温益卿冷笑。

赵世禛又道:“最近本王听说了一句话……”他微微高声,念道:“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任从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度舟。今日既然是诗会,这首诗倒也是应景。”

凤眸里是笑意,也有几分笃定的挑衅。

温益卿蹙眉,面上似有不屑之色,正要再说,冷不防赵世禛背后的端儿睁大双眼看着他,突然冲着他天真烂漫地笑了起来。

“抱抱,”端儿伸出手来,奶声奶气道:“端儿要抱抱。”

温益卿吃了一惊。

连赵世禛也惊呆了,想回头看这个小东西在做什么,却听端儿又道:“叔叔抱端儿!”竟伸出手抓住了温益卿的肩头衣裳。

赵世禛有些反应不过来。

温益卿也一时无话,他身不由己地看着那孩子的笑容,虽然生着一双酷似赵世禛的凤眼,叫人不快,但毕竟是阑珊的孩子,容貌上还有些许相似,尤其是温益卿是最熟悉阑珊的,自然更能看得出来。

他竟从这小家伙脸上看出几分属于阑珊的天真温柔,竟愣在了当场无法出声。

场面变得更加奇怪起来。

终于赵世禛咳嗽了声道:“方才魏学士说什么来着?时光大好,不如众人各饮一杯酒,开始行文做诗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把端儿放在了温益卿肩头的手挪开,旋即悄然地后退一步,若无其事地转身。

那边温益卿却也随着退后,转身回了位子上落座了。

端儿手上落空,有些疑惑而失望地,还不住地打量温益卿,似乎很遗憾他没抱自己。

温益卿虽然坐在自己位子上,却也忍不住往赵世禛这边瞧,对上那孩子一双无邪的凤眼,心中竟有种奇怪的感觉,连给赵世禛含嘲带讽的那些话都好像变得不太重要了。

众人见两位终于消停了,这才纷纷落座,就当作方才的事从未发生过,很快便谈笑风生,说起风花雪月之事来,气氛才渐渐地融洽。

越王姬长那边儿,忙里偷闲把雪越公主拉了出去,把自己所知尽数同雪越说了。

雪越公主听后大惊失色:“王兄你是不是听错了?实情明明不是这样的。”

姬长说道:“我这是从工部知道内情的大人口中得知,难道他们不知道实情?新房失火跟温侍郎无关,他其实是个极深情的人,而且如今的工部尚书杨大人是个极品行端正的,如果温侍郎真的是负心薄幸的人,杨大人怎么能容得下他?所以你不要误会了人家了。”

公主半信半疑。

等两个人回到席上之后,雪越看向温益卿所坐之处,却意外地发现那边已经空无一人,忙问起旁边的侍从,才知道温益卿半刻钟前已经退席了。

温益卿离席之后,出了弘文馆。

站在门口抬头看天色,出了会儿神,才弯腰进轿子,吩咐回工部。

轿子走到半路,突然停了下来,外头侍从来报说道:“大人,前头是安王殿下车驾。”

温益卿闻听,便从轿子里走了出来,站在路边上恭候王驾先过。

不多时,果然见安王的大轿被簇拥着缓缓而来,经过此处的时候,轿子忽然停了下来。

一名内侍躬身匆匆跑到温益卿身旁:“侍郎大人,王爷请您过去说话。”

原来是赵元吉在轿子里看见了温益卿。

当下温益卿便随着那内侍到了轿子旁边,躬身行礼,隔着轿帘,赵元吉道:“益卿,你到窗边来。”

温益卿有些诧异,却也依言走到了窗户旁边,微微俯首:“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赵元吉迟疑了片刻,才问道:“本王有一件事情,不知真假,所以私下里问你一句……”

温益卿道:“不知是何事?”

赵元吉顿了顿,才道:“我听闻太子妃被皇上所派,做为特使同工部的姚升江为功一起去了南边?”

温益卿以为是什么事呢,闻言微笑:“是有这件事,下官以为殿下早知道了。”

赵元吉笑笑,道:“你知道的,我如今不理会这些了,只管着慈幼局,还是从太子妃口中隐约听说的,我还只是不太相信呢。就算是皇上肯叫舒阑珊去,怎么太子也肯让她去呢?”

后面这句其实也是温益卿想问的。他自诩自己对赵世禛的了解可谓十分深刻,可是在这点上却仍是想不通。

温益卿便淡淡道:“也许是以大局着想吧。”

“嗯,苟利国家百姓,自然将一切置之度外,太子妃原本就是这样的性情,”赵元吉答应了声,又道:“另外还有一件小事。”

温益卿道:“殿下请说。”

帘子后,赵元吉迟疑,片刻才道:“你是杨尚书最为亲近的人,你可知道……当初杨大人还没有贵为工部正堂之前,或者说是初入工部多久的时候,曾给派过往南边去的外差?”

温益卿一愣,想不到赵元吉问的是这话,停了停才道:“下官对于杨大人的过去虽然略知一二,只是王爷所提的大概是太久远之事,所以下官竟不太清楚。”

赵元吉笑道:“哦,那也无妨,本王也不过是随口问一句罢了,不是什么大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只当做我没问就行了,也不必对任何人提起。”

他若是不补充后面这句,温益卿只怕的确不会放在心上,可偏偏多了这句。

温益卿暗中皱眉,却想不通安王这句话到底有何含义,面上却仍低头领命道:“下官知道了。”

赵元吉带笑道:“那本王先去了,最近你也不大往安王府去了,改日本王得闲,咱们好好喝两杯,你知道的,先前王妃叫我管南街上的店铺,我亲自找了两块极好的凤饼,改日尝尝。”

温益卿含笑道:“多谢殿下。”

当下便后退数步,仍是略微躬身等赵元吉车驾先过。

赵元吉回到了王府,见郑适汝正叫宫女采摘了许多红梅,正在亲自插瓶。

“小心这梅枝粗冷的伤到手,让我来。”赵元吉走到跟前,信手拿了一枝,端量着要插。

可眼前的梅瓶跟横斜的枝枝红梅花,虽看似天然,却如同一幅极无瑕完美的画,自己这一枝不管往哪里放都仿佛多余,又像是坏了这幅画一样。

郑适汝见他踌躇着放不下,便一笑接了过来,她像是随手一放,就将那一枝红梅送了进去,但偏是这随意的动作,却是相得益彰,浑然天成,比人深思熟虑插的还好看。

赵元吉笑道:“我很少看阿汝插花,想不到这方面的造诣竟也不同凡响。”

郑适汝道:“雕虫小技,今日偶然有这兴致罢了。”

宫女打了水来,两人洗了手,赵元吉又问起宝言,郑适汝道:“先前在这里玩,如今累了睡了。”

赵元吉随着她在榻上落座,一时有些出神。郑适汝打量他的脸色问道:“怎么了?倒像是有心事,可是慈幼局的事有为难之处?”

“并没有,”赵元吉一笑,道:“老五所点的那个苏镜竟很是得力,之前在坤宁宫的时候也没发现她这么出色,谁知在慈幼局,一个人竟顶十个得力的嬷嬷,一应调度都十分得心应手,若不是个女子,我真想给她求个官职呢。”

郑适汝淡笑道:“女子又怎么了,既然想给她求,那就求罢了。”

赵元吉先是跟着笑,以为郑适汝是打趣的,片刻才回味过来,忙又看郑适汝:“阿汝你说……”

郑适汝道:“皇上派了姗儿去东海,你应该信了此事了吧?”

赵元吉叹了声,就把路上遇到温益卿的事情告诉了她,道:“我真是猜不透父皇的想法,老五的想法更不必提了。他们真能做的出!”

“怎么?”

赵元吉道:“舒阑珊如今是太子妃了,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岂有让太子妃随意外派的?竟当作是朝廷官吏一样使唤。”

郑适汝慢条斯理道:“在那国家至今为难的时候,比如有外敌入侵的时候,天子还能亲自带兵打仗呢,怎么太子妃就不能出巡么?事在人为,规矩也是人定的。”

赵元吉哑口无言:“阿汝,我本来以为你不赞同,这么看来,你竟是赞同的?”

“我不赞同又能如何?”郑适汝的眼中涌出淡淡的雾气,轻声道:“毕竟我知道姗儿是喜欢的,毕竟只有她真心愿意去,太子才肯放她去。而且,她去了也好,她的那个性子我原本就说过,不适合给关在笼子里当金丝雀似的养着。”

赵元吉听的愣愣的,半晌才道:“阿汝……”

郑适汝却明白他想说什么,便淡淡道:“我跟姗儿是不一样的,毕竟我天生就是‘金丝雀’,习惯了这种锦衣玉食后宅周旋的日子,就如同你跟老五似的,虽是同根生,为人的性情脾气等等,又怎能一样?”

这个解释浅显易懂,赵元吉也忍不住笑道:“很是。”

他答应了这句又道:“哦,所以你刚才说,我若想给苏镜求官,大可开口……你是觉着父皇是想让舒阑珊官复原位?”

“父皇只怕早有这个意思了,”郑适汝淡淡的,“何况现在咱们也不似先前一般在风口浪尖上,做什么都怕做错,所以你大可不必怕什么。”

“哈,”赵元吉笑了起来,有些放松舒适之意:“可不是么?现在倒是比当太子的时候自在的多了。”

郑适汝含笑看了他一眼。

赵元吉笑着却又停下来,踌躇道:“阿汝,我……我今日遇到一件事。”

“何事?”

赵元吉道:“店内有个南边来的客人,是滇南那边的老客,本是要洽谈茶叶事宜的,不知怎么说起了杨尚书,他忽然提起来,说若干年前,杨大人曾经作为工部主事之类的外派……在当地也是很出名的。”

工部的人毕竟是天南海北四处乱走的,杨时毅也是一步一步从最底层官员走到如今千万人之上的地位。

郑适汝心不在焉地“哦”了声:“是吗?也不足为奇。”

赵元吉看她仿佛不在意,便欲言又止地笑道:“我去看看宝言。”

等赵元吉去了,郑适汝心中才觉出有点不对,她喃喃自语:“外派……南边?”心里有一点微妙的联想,那念头才动却又忙挥去:“不不,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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