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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尖骤然浮起浓甜的米香,如愿却像是嗅不到那股香气,刚才还嫌自己不争气,闻着米果糖的味道都能瞎咽口水,这会儿口腔里却显得干燥,舌尖磨过上颚,恍惚仿佛舔过砂纸。
她手足无措:“您……干什么呀。”
“……失礼了。”玄明猛地反应过来,慌忙收回那半块米果糖,嵌着花生的一角抵在掌心,硌得他微微发颤的手发疼。他同样手足无措,“我并无……”
“……没关系的!”如愿隐约察觉到什么,近乎慌张地打断他的话,强行把话题拽往安全的方向,“我……嗯,之前我就想说啦。我十七岁了,不是小孩子,道长不用这样体贴的。”
玄明动了动嘴唇,终久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意味不明地从鼻腔里闷出一个“嗯”。
“那,”如愿随手把滑到耳侧的发丝勾回耳后,举了举手中的那半米果糖,“我自己吃了。”
玄明点头:“好。”
如愿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视线牢牢地定在篮子里,咬了一大口。一声脆响,香甜的点心嚼进嘴里,本该是幸福一刻,偏让她吃出了眼观鼻鼻观心的打坐味儿。
玄明同样微微低头,但他不能吃外食,握着手里坚硬的糕点,他回想刚才自然而然的举动,出乎本能地为此感到惊惶和迷惘。
一个闷头在吃,一个闷头在想,直到如愿食不知味地吃完了一篮子的米果糖,打了个小小的嗝,玄明才抬起头。
他把手里握得略微潮湿的米果糖放到一边,提及正事:“元娘子曾说与蔡老夫人熟识,是常来吗?”
一回吃得太多,如愿让米果糖噎得胸口不太舒服,倒是把刚才的慌乱忘得一干二净,老实摇头:“也不算。从安兴坊到京郊,实在不怎么近,我每回都得短租马车或者骑马,要不然也不至于和车行的人混熟。”
说到这里,又有个嗝要上来,她赶紧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完,摁着胸口强行把那个嗝摁回去,继续说,“所以我偶尔才过来看看。阿婆自食其力,不要我的钱,别的我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像今天这样做点小事,或者修点小物件什么的。”
“君子不谓小善不足为也而舍之,小善积而为大善。”玄明低声说,“元娘子有心了。”
“果然是修道之人,引的都是《淮南子》这样的书。”如愿又喝了口水,半闭着眼睛摇头,“但我根本没想什么小善积大善的,我只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
“只是如此?”
“当然是啊。”
一时无话。
林间起了微风,吹得园圃里的叶子擦擦作响。
如愿睁眼,眺望远处混着烟尘的土路。此时无声,唯有风拂过,轻轻地吹动她鬓边的花,而在那个瞬间,她忽然萌生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道长。”她转回头,向着这个或许算得上朋友的人开口,“我之前说过的吧,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想去试试看夏试。”
“记得。”玄明说,“怎么了?”
如愿深吸一口气,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地把这口气吐掉,如同吐掉和刚才那个念头一同冒出来的忐忑。她说:“这就是我这样做的原因。”
“原因?”
“是啊。我想入朝,想治国平天下,想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实在不是那块材料。何况女子即使入朝,最多也只能做到太子内官,从六品,旁人还以为是太子的后宫预备。”如愿转开视线,仿佛叹息,“所以我只能在看书之外,多做做这些小事了啊。”
她停顿一下,仰头看向广阔无云的天空,眉眼落在屋檐的阴影下,眼瞳里却倒映出流转的阳光,“我救不了天下所有吃苦的人,只能从身边开始,哪怕是一点点小事也好。”
玄明默了默:“若是能将你的愿望托付于人呢?”
“托付给谁?”如愿以为他在开玩笑,转回头,用开玩笑的语气回答,“我阿耶可不行啊,他没那么大的心,我弟弟恐怕得按外祖的意思,走武家的路。除此之外,我也不认识什么人了。”
“不拘认识与否,我只是假设。虽然可能确实并非女子,但如果,”玄明顿在这里,“能将你的愿望托付给人呢?”
如愿略带讶异地睁大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蓦地笑了出来,她拿指节在嘴角蹭去黏到的糖粒,半真半假地畅想:“那我只希望他是谦谦君子,不意气用事也不懦弱胆怯;希望他知道世道艰难,吃着鱼脍驼峰的时候记得外边或许还有人在吃糠咽菜。”
“会的。”
如愿一怔:“嗯?”
“会的。”玄明重复。
他少有这样直视人的时候,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孩,坐姿挺拔端正,不像安抚,反而更像是承诺。呼啦啦的风吹过来,吹起他散落的发丝,有几根扫过鼻尖,遮得他眼里的光一瞬明灭,犹如暗夜中唯一的星灯。
如愿的心口突地一跳。
她一瞬间手足无措,想在跳动的心口按一下,但怀里还抱着空篮子,手一抬,篮子顺着伸直的双腿往下翻。她又慌忙去捞。
一阵手忙脚乱,如愿总算把篮子抓了回来,指甲无意识地在竹篮上轻掐一会儿,忽然又抓着篮子起身:“啊,我刚想起来,还得去抓鱼呢!您在这儿休息吧,我自己去就好!”
她没给玄明反应的机会,连个音节都没能从他喉咙里出来,纤细的身影已经拎着篮子翻过篱笆跑了,迅捷得仿佛脚下生烟。
玄明看愣了一瞬,连忙起身,身后却响起拐杖拄地的声音,蔡氏的声音传过来:“丫头,过来帮我拿个……人呢?”
“刚走。”两相权衡,玄明只能放弃去追如愿,他转身,实话实说,“去抓鱼了。”
“抓个哪门子的鱼,这时间哪来的鱼?”蔡氏皱眉摇头,拄着拐,慢吞吞地转身,“算了,还是老婆子自己动手吧……”
玄明想了想,跟上去,眉眼低垂:“老夫人要做什么?或许我能帮忙。”
蔡氏不太信任这个漂亮过头的郎君,看看他温顺的表情,又忽然松口:“行吧,那就进来,替我搬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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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氏要人搬的是只大箱子,沉重宽大,从木料的颜色看很有些年头,外层遍布不慎磕碰出的划痕,上锁的位置早就坏了,本该扣着铜锁的位置只剩下两个滑稽的孔洞。
箱内放置的则是木制的武器,均未开刃,在多年的搁置中显得越发钝,表面倒是光亮,显然是常在擦拭。
玄明状似无意地起了话头:“倒是没想到,老夫人要搬动的竟是这些习武用的兵器。”
“怎么,是觉得老婆子一把老骨头,家里放不得这些东西?”蔡氏接话,说出来的却生硬,简直是拿话去呛他。
将说的话就这么被噎了回去,玄明并不恼,忽略蔡氏因衰老而更矮小的身材,迂回着说瞎话:“是我冒昧了。只是有些惊讶,或许是老夫人少时用过……”
“少给我用你的话术!但凡活到这个年纪,就什么听得出来了!”然而蔡氏突然转身,拐杖重重地拄在地上,木制的地板上顿时多了个浅浅的凹痕,她因突如其来的怒气而面目狰狞,声音又苍老如同传奇里的怪鱼吐息,“好,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她拄着拐杖走向木箱,经年的愤怒与怨恨如同燃烧残木的火星,这具佝偻的身体居然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让她在拐杖的支持下走出不符合年纪的迅捷,每一步都踩得古旧的地板嘎吱作响。
“这个,”她弯腰,一把抓出其中一把木刀,“是我那不争气的夫君用过的;”
木刀沉重,青壮年的女子都不一定能拿稳,何况是仅能凭借一口怒气的蔡氏,但她强稳住抖动的手腕,把木刀狠狠掼在地上。
一声闷响,如同天雷劈裂云层。
“这个,”蔡氏丝毫不惧,她俯身抓出另一把木剑,手仍在抖,枯瘦多斑,像是被风吹动的老树皮,“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用过的!”
“他们……”
“死了,都死了!”蔡氏手中的拐杖再次重重拄地,她把木剑也掼在地上,她抬头怒视眼前的郎君,“一个是北衙禁军,一个是义军,二十五年前就死了!”
玄明眉目间迅速掠过一丝惊诧的神色,旋即又恢复平静,密匝匝的睫毛垂落,眼瞳里倒映出地上已然古旧的刀剑。
蔡氏说的是前朝的事。
北衙禁军屯驻于宫城以北,保卫皇城,等同皇帝私兵,本该是千挑万选的精兵,前朝最盛时武家子弟都以能入其中为荣。但随着帝国的衰颓,宦官干政、兵骄将堕,到最后那几年,北衙禁军难以为继,甚至闹出了从民间强征的笑话,恐怕蔡氏的丈夫就是在那期间入军的。
而她口中的“义军”,则指的是北地独孤,旗上的名号自然不是这个,只是当时打着力挽狂澜肃清朝政的名头,一来二去在民间就传成了这样。
最后则是那个时间点,二十五年前,恰是独孤清闻领兵直入长安的时候。最后一搏,双方都损失惨重,或许这对父子死前还曾兵戎相见。
到底和他有些算不上关联的关联,玄明迟疑着该如何开口,蔡氏却又冷静下来,刚才那一场脾气耗光了这位老人不多的体力,她以拐杖为支撑,缓慢地靠在木架旁。
“你……”蔡氏连说话都有些费劲,浑浊的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仿佛短短一瞬又苍老了十年。她断续着说,“姓……独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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