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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脸红的人对视一瞬,如愿先移开视线,不自在地颤了颤睫毛:“但是这个没有馅,只用了糯米,也没加糖,应该不甜的。”

“是吗。”玄明想起他错乱的味觉,拢起膝上铺开的大袖,“或许是我出了什么差错吧。”

“也不好说?因为糯米嚼着是有点儿甜……哎呀,算了,不管了,好吃就行。”如愿收起粽叶,手里的角黍胡乱攥成一团塞回食盒,她看看晾着洒金宣的木架,没话找话,“唔,我来之前,你是在练字?”

“抄书。用以静心。”

“哦……”如愿点头,“那你继续吧,我不打扰你。我……”她大腿发力,顺势要起身,和跪坐时压在身下的小腿稍离了些许,又缓缓坐了回去。

到底还是舍不得,她挠挠脸颊,视线偏到栏杆外的流水,潺潺的溪水淌过两侧的溪石,撞出清凉的白沫。

如愿轻声说:“……我坐会儿吧。”

“好。”玄明应声,再度执笔,笔尖蘸了新墨,正对着未写完的残篇下方,将写的东西烂熟于心,但不知为何,这一笔就是写不下去。

他看着流畅清晰的墨字,浮现在脑内的却是如愿。她在夕阳将落的小食摊子上抓着勺子,纠结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像是个丧着脸的小团子;或者在竹影摇曳的静室里托着角黍,这回眉眼又舒展开,带着些许期待和些许骄傲,等着听他一声夸奖。

这个女孩如此活泼、多变,每时每刻都可能迸发出新的想法,吐息间也可能换个表情,但相同的是她递上来的味道,舌尖接触的瞬间就在口中漫开清淡的甜味,让他想起故人,想起久远得早已抓不住的东西。

玄明极轻缓地吐出一口气,握在手中的笔缓缓收紧。

他在走神,然而看在如愿眼里,就是正在面对着洒金宣琢磨,力求精益求精胸有成竹才肯下笔。

她偷眼瞄着那个淡漠的侧影,视线越过他留出的发丝,从光洁的额头、端如烟云的眉眼到挺直的鼻梁,再往下就是先前蹭过糯米的嘴唇。

颜色浅淡得像是某种花初次展开花瓣,稍抿过的位置会形成色泽更淡的一条线,等下回松懈,就沾染上淡淡的湿痕,仿佛水雾晕在花瓣上。

如愿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

下一瞬她一个哆嗦,猛地收回视线,一把抱住狗头,整个人在桌后蜷缩成一团,脑内飘过去的全是熟识的长辈一张张恨铁不成钢的脸,伸出手指对她指指点点顺带啧啧摇头,满脸都写着“这孩子不成了,换一个吧”。

……元如愿啊元如愿,色字头上一把刀,你瞎想这种东西,对得起父母宗亲,对得起师父师姐吗!

如愿小小地呜咽一声,一头磕在桌上,定定心神,开始默背学过的书。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齐民者,若今言平民也,盖神农为耒耜,以利天下。」

「凡屋有三分:去声。自梁以上为上分,地以上为中分,阶为下分。」

「夫欲安民富国之道,在于反本,本立而道生。顺天之理,因地之利,即不劳而功成。」

「窃以动植形生,因方舛性;春秋节变,感气殊功。离其本土,则质同而效异;乖于采摘,乃……」

“……物是而时非。名实既爽……”脑内浮现的文字团团圈圈,一个个字叠在一起,糊得如愿越来越困,她从默背改成小声念出来,在某个节点骤然中断,声音因困意而发黏,“完了,我又困了……我眯会儿缓缓。”

玄明转头看她。

女孩趴在桌上,枕着手臂,脸颊贴着桌面,挤得一侧的脸颊微微变形,反倒多了几分显得更稚气些的可爱。她定定地看着玄明,眼睫缓慢眨动,忽然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细细的水珠沾上睫毛,仿佛瞳中的水雾悠悠地漫出来,等着由照到身上的阳光晒干。

“太阳很好。”玄明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居然是这个顾左右而言他的一句,他微微一怔,旋即失笑,“睡一会儿也好,无妨。”

“哦……”如愿拖出长长的尾音,脑内的文字还在起伏,但她眨眼睛的频率越来越慢,玄明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暖色的暗影里。

被竹林滤成绿色的阳光铺过桌面和她的身体,摇曳的竹影落在脸上,竹叶尖尖摇晃着仿佛搔刮她的眉眼。如愿皱了皱眉,抓痒的手倦怠得没抬起来,只松了眉头,被无数的书卷典籍推着沉进了梦乡。

玄明微微一叹,回神去看仍压在腕下的洒金宣,宣纸被他的手腕压出了个淡淡的印子,字迹却依旧断在先前的地方,只字未动。

身后的竹帘突然掀起一角,玄明回身,正对上知常诧异的脸。

小道童瞪大眼睛,保持着要吐字的嘴型,奈何那个“师”字惊得吐都吐不出来,只干巴巴地张着嘴,活像是什么有特殊含义的雕像。

玄明却神色如常,只竖起食指在唇上贴了一下,示意知常噤声。

知常会意,又看了看趴着的如愿,挠挠脑壳,瞪大的眼睛缓缓恢复原状,嘴唇无声地张合:“师兄,正殿那边有些安排做不好,怕冲撞陛下,玄通师兄让我来请你过去看看。”

玄明点头,轻而迅捷地起身,跟着已然转身去撩竹帘的知常向外走。

走了两步,他又突然停下来。

知常撩着竹帘等了一会儿,没见师兄跟上来,他不明所以地转头,只看见身姿挺拔的道长褪下大袖衫,稍稍俯身,轻柔地披在了趴睡的女孩身上。

**

如愿醒过来时有点发懵。

她记得她是短暂地觊觎了一下玄明的美貌,遂饱受良心的谴责和背书的摧残,在双重的折磨下十分可耻地犯困并且陷入昏迷。

但她没想到一醒过来,照进静室的已经成了斜斜的夕阳,从她脚下溜过去,照出长长的影子。西侧的天空中大片的火烧云环绕将落的太阳,屋外青竹镀着金红色的霞光,黄昏的玄都观显得格外寂静,四下无人,只有潺潺的水声依旧。

而她身上多了件大袖衫,在她直起腰的瞬间滑脱,委顿在她身边。

如愿捡起大袖衫托在手中,看不出用的是什么料子,极轻软,对着光隐约能透出手指的轮廓,黑白两色的丝线刺在上边,像是环绕着什么的云纹。她被黑白交错的云纹蛊惑,低头凑近领口的位置嗅了嗅,清淡的降真香涌入鼻腔,让她想起玄明。

但这肯定不是玄明的衣裳,她鼓鼓脸颊,抱着大袖衫,把仍困得睁不开眼的脸埋进轻软的衣料里,混混沌沌地按着传奇里的说法喃喃:“总不会是天人的羽衣吧,那得值多少钱啊……”

玄明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刚醒的女孩坐在席上,压着皱巴巴的襦裙,漆黑柔顺的长发睡得乱糟糟的,花钗松散,半挽的头发摇摇欲坠,头顶倒固执地立起几根摇来晃去的发丝。如愿抱着从他身上脱下来的大袖衫,埋在里边的脸颊挨挨蹭蹭,眼睛半闭半睁,让他想起踩奶踩得神志不清的奶猫。

他皱了皱眉,把莫名其妙的想法驱逐出去,先轻咳一声,才轻柔地开口:“醒了?”

如愿眨眨眼睛,仍抱着大袖衫,茫然地看向发声的人。

玄明站在门口,身后的竹帘半卷半放,割出一道道细细的影子投在他身上。

如愿才发现她一直以来都犯了个错误。她一直以为玄明身上的道袍是大袖,这会儿看又不是,交领窄袖,腰带束出劲瘦的腰身,其实更像是劲装,让夕阳斜着一照,显得身形格外修长挺拔。

但她确实有这种错觉,甚至记得他坐下来时展开的衣摆和袖摆。那袖摆是从哪儿来的?

不过,倒也不是不能伪装成大袖,道袍在玄明身上并不臃肿,只要加件薄些的大袖衫……

大袖衫……

如愿一惊,看看怀里团成一团的衣料,再看看玄明,手里的大袖衫瞬间成了块火炭,烫得她从手红到脸。

她霎时惊醒,手都不知道怎么放,膝上膝下好几个来回,脸上也不知道做什么表情,挣扎半天,尽力露出个尴尬但不失礼貌的笑:“这衣裳……”

“是我的。见你睡了,怕见风着凉,能暂且挡挡也是好的。冒犯了。”玄明平和且残忍地叙述真相,端着托盘在桌后坐下,“饿吗?”

如愿一时竟不知道该先答哪句话,如坐针毡地僵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按顺序来:“哦……那这衣裳我先带回去洗干净,下回来再还给你。”

她团吧团吧大袖衫,感受一下空空如也的肚子,诚实地点点头,脸红的范围扩大到耳根,“有点饿。”

“不必,放着吧。”玄明也按顺序答,将餐盘取出来,放上如愿身前的桌面,“多取了一份。若是不介意饭食粗陋,可以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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